一发完,有参考高行健《二十五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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倏地一下、无知无觉地就都结束了,仓促得就像她爱上她。
三点五十分开始的,她一如既往地拍拍她的肩,在她对面坐下。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倒数着,这是她们最后的时间,在期末复习期间的图书馆里显得那么平常、那么寂静、那么难熬。她努力盯着屏幕,不是为了学进去些什么,而是为了不让自己眼神灼热地盯着她,让她感觉到不自在。她还是那么专注地低头写着,她专注的时候总是戴着耳机,头会偏向一边,浓黑的眉毛紧簇着,双手一刻也不停地描着画着写着,那紧簇的眉毛给她平日里犀利的黑眼睛里添了几分柔情、几分犹豫。也只有在这样的时候,她才会显得不那么犀利得吓人,让她有勇气和她搭话。她第一次主动找她说话恰恰就是在她低头专心工作的时候,她推一推她露在蓝色毛衣外又尖又白的胳膊肘,说:“喔,你在这里呀。”
她静静地听着时间的流淌和流逝,回味着自己未来漫长的一生。那一生还那么长,还几乎没有开始,可是这样的时刻再也不会有了,因为她再也不可能和她坐得这么近,在她殷切的目光下毫无察觉地写字了。这风景她曾经看了很多遍,有一刻甚至以为这是幸福的平常事,谁知竟像握在掌中的沙,不知不觉就流失殆尽。
她想着她第一次和她说话,就知道没可能。那时候是课上,两个人不知怎么就看得投缘,却始终没走太近。但她知道她那双犀利又热烈的眼睛时不时地就在看着她,当老师提问她们问题的时候,她知道她们想的一样。
于是在一个平常的午后,擦肩而过的瞬间,就有了那一句:“喔,你在这里呀。”
其实如果没有那句话,她本来是对她没什么感觉的,但说了话,两人就产生了某种连结,她也好像突然读懂了那双眼睛。再之后就是她有意无意地跟她搭话,总想和她逗着玩,或者一起出去,她却礼貌地说,她和她女朋友周末准备去踏青。
可是那种情绪怎么可能因为这句话就消失呢?以后每次看向她,她都抱着巨大的痛苦,她也想把她的痛苦给她知道,可每当她抬起头来冲她眨眨眼睛,或是狠狠一笑时,她回以的微笑里却又只有甜蜜。
有时候她们比肩坐在一起,老师会给她们留一个作业,让她们介绍一下浪漫主义之类的,她们各说各的话,有时候她会对她说,她喜欢她说的话,让她记下来,然后老师绕过她们,笑眯眯地说,一起学习真的会增进彼此的感情诶,同时投来一个意味深长的目光。
可她们之间就要这么结束了,这是最后一次学习,明天,她就会离开她,奔赴新的城市开启新的生活,而她,还要留在原地,就和她现在一笔没动的论文一样。
还有好多事情没有问。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的生日。她是什么星座的呢?她的MBTI是什么?关于她这个人她知道的太少太少了,在基本的社交礼仪里,该聊的全没聊,不该聊的倒是聊了个遍。总觉得灵魂相通就不用知道那么多,总觉得不知道那么多就会少爱她一点,少痛苦一点。可到了盯着电脑屏幕煎熬的时刻她却那么后悔没有多问一些私人的事。
她还是那么专心致志,侧低着头,卷卷的额发擦过眼睛。有那么无数个时刻,她从手机里的照相功能偷看着她。就把她这样拍下来吧,以后午夜梦回的时候悄悄看着,可她太害怕自己突然大哭出声来。干脆戴上耳机,抓住和她在一起的时光听听想她的时候听的歌,有时候怎么都见不到她,又实在没理由突然约她出去,她就在图书馆里反复听着这些歌,离开时往像门外黑洞般的冬夜无奈叹气,心觉没有她的日子就是这样一般幽黑。可今天,她把她的影子刻在音乐里,以后再听起这些歌的时候,就总感觉她正在自己身边,低头悉心写着作业。
她曾幻想过她们之间无数的未来。虽然她们并不会有未来。但是新学期在学校里的擦肩而过啊,在一年一度的博物馆之夜,她势必要趁这个机会拽着她合影的,因为她必然会来,还有,她们都爱的诗歌日,她们那时候会每人读一首诗,用她们听不懂和听得懂的语言。可是都没有了。再开学时,她再也不会看到她。
她们平时也是不怎么能见到彼此的。她总是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寻她的身影,研究她爱吃的菜谱,寻思着她吃饭的时间,然后去食堂里假装偶遇。可每次都是时间不巧,要么是她看到她和她女朋友在一起,要么是她有事要走的时候她正好来了,要么就是她单纯太胆小,只愿意在角落里看着她,不敢打招呼。终于在今天鼓起勇气,从她背后敲敲她的左肩,问,我可以坐在这里吗?啊!当然,好久不见,我都想你了。她一边说一边拉出凳子,她看到她吃鸡翅吃得嘴角沾满了红色的酱。她用往常一样令人安心的语气说道。她说我也是,但她不会告诉她,她每天晚上都因为想她而悄悄地哭,因为想到总有一天,她会再也见不到她而哭。她们现在离得是这么近,可是将来命中注定要离那么远。她们坐下,闲聊着,就聊到她要离开的那个话题。
功课太占用时间了。
啊,是啊。
人生很短。
是的。
我想有时间挥霍青春,所以决定退出一段时间。
啊,很好。可她只想死。
一会儿我们还一起学习吧?
当然!
我会去找你。
原来这就是结局。她没料到有的故事是这样戛然而止的。她没来由地想起有一天上课,她生病了没有来,让她一个人在教室里琢磨了很久,原来没有她的日子是这样的,第二天她来了,她暗中端详了许久低头认真作画的她,突然抑制不住冲动想要把她抱在怀里,原来失而复得的感觉是这样的,她再也不想上一节没有她的课了。
沉默就这样结束了。天似乎要阴沉沉黑下来,她合上了笔记本,站起来对她说,她要走了。就要走了吗,她问。但她其实也希望她走了,否则这种倒计时的煎熬真是让人难以忍受,况且又有什么意义呢?不可能更近一步了。她想大哭,想大叫,可这些都不是体面的朋友该有的表现,于是她弯起嘴角,听她闲扯一些告别晚会,像大人一样的告别,什么的,那些发生在一个小时后、再也不会有她参与的她的生活,然后她对她说,祝你下学期一切顺利。她回应说,如果我再也见不到你,那么——
她没听完,就不由分说把她揽在怀里,这是她第一次主动拥抱她,这么近的距离。她终于得以用脸颊触碰到那看了很多遍的卷发。她时常好奇,它们是什么质感的,摸上去怎么样,可惜两个人还没有那么熟,今天终于感受到了,和想象的差不了多少。她紧紧紧紧地抱住她,仿佛一生都活在这个时刻,然后先抱住的那个人松手离开了。她四点三十九分离开,出门去赶四十五分的电车。冰冷的冬夜中呼哧带喘前行的那长长、长长的电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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