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快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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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长欢大一读了没多久就借着一家中介公司给人去当家教了。那家不小的机构填着她的各项信息,七拐八拐不知道怎么就传到了邱瑞耳中。
那一张连妆都没有化的证件照把余长欢的脸露的完完全全,毛茸而没有精致修理的眉毛,有些许腼腆的抿嘴笑,要不是照片里的姑娘扎了个简单的马尾,邱瑞只怕是当场就打电话问自家儿子怎么拍出了个这样的照片来糊弄人。
每天都莫名其妙有些激动的父亲,开始时不时在半夜就哭哭笑笑的母亲,学校里流传的自己那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妹妹,邱宇突然意识到,小时候从那些多嘴的亲戚口里听到的玩笑话好像并不是假的。
而相比余长欢因为这点缘分产生的不悦,邱宇为此产生的担忧更显得明确。他怕他那感情用事的爹,真的会为这个白月光似的女儿做些什么。
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他先来解决。
和余思打了招呼说自己不回来吃午饭后,余长欢仗着熟门熟路挑了家环境不算好的苍蝇馆子,和邱宇对坐时又开始后悔——毕竟没有几个人会高兴和一面“镜子”一起吃饭。
店里不算亮堂,大锅和灶台的撞击声不绝于耳,两人打了个招呼后就静坐着不再开口。
“我说了,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长得像。”余长欢早已经被邱宇盯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只想着早点完事早点散场,“而且现在我也已经退学了,不会影响到你的桃花运。”
“是吗?”
余长欢眉头一皱,实在是搞不懂他到底问了哪一部分,只好反问道:“什么?”
“好吧。”邱宇微微抿嘴,面无表情的脸怎么看怎么不舒坦,“今天来我主要是有事情告诉你。”
余长欢点点头,还贴心地拿倒了杯茶放到邱宇面前,“你说。”
“直接跟你说吧,你是我妹妹。”
邱宇的声音不大,可平缓的语气却如平地惊雷,在这小小的店铺里炸得余长欢浑身一震。
“妹妹?”余长欢缓缓回过神来,看着邱宇长长地出了口气,“讲真的,我怀疑过。”
不曾谋面的母亲、信息登记表上永远空缺的信息栏、时而存在时而消失的亲戚、隔壁邻居们的惊叹……余长欢早已经猜到了那些余思不能开口的现实。
而她有全世界最好的父亲,所以那些耗尽心力却渐渐圆不上的谎话都可以成为乏味生活里的调剂品。
“所以你打算怎么办呢?”邱宇抬头在这小饭馆里看了又看,心里开始盘算着。
像是要下什么决心,余长欢低下头将一双手合在一起缴着。最后抬起头迎上邱宇打量的眼神,认真说:“我只知道当时的条件很艰难,所以舅舅不希望你和妈妈跟着爸爸吃苦也是合理的,毕竟大家肯定都为了自己嘛。但如果,如果你们想回来的话,我想我可能……得去再商量。”
“什么?”邱宇一愣,他可从未听过自家舅舅不同意父母结婚这一段故事。
“你不是说你是我哥吗?”余长欢一摊手,“双胞胎嘛。爸爸妈妈一人一个也很正常的吧?但总不能,说走就走,想重逢就重逢吧。”
小小的饭馆里又陷入诡异般的安静中。因为好奇而偷听了几耳朵的老板也适时端了饭菜上桌。
余长欢也不含糊,对着眼前这个看上去处于下风的人也大方了起来。招呼着又拿了碗筷邀人吃饭。
邱宇在一番思考后终于明白了余长欢的逻辑,只皱了皱眉头复又松开,说:“你好像弄错了,就我的意思是,现在在你身边的并不是你的亲生父母。”
“嗯?”余长欢拿着筷子的手一顿,“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我的妹妹,你叫邱宙,并不是我叫余什么什么的。”眼前的余长欢好像还在细细品味这句话的意思,睁得极大的眼睛有千万种情绪流出。邱宇解释完后突然有些不敢看她。
余长欢觉得自己还是一时无法准确理解邱宇的意思,只好放下筷子皱着眉头,再经过一番自认为合理的推论后试探性地问:“我们都跟妈妈姓的吧?”
邱宇摇摇头,慢吞吞一字一句地再次重复道:“我们都是姓邱。因为你现在的父母,跟你没有血缘关系。”
彻底放瘫倒在椅子上的余长欢把一双眉毛皱了又皱,脸上的表情扭曲得实在精彩。
邱宇从口袋里掏出一包手帕纸轻轻放到余长欢面前,继续说:“我知道这个消息可能没什么真实性。但我从见到第一眼就开始着手打听这些事情,最后我了解到的是……你刚出生不过几个月就被人抱走了。现在的家庭里,你可能是被捡到的也不一定……如果需要的话,我们可以去做鉴定。”
余长欢早已经陷在了自己的思维里,这些断断续续的解释在她耳边不过是盛夏夜晚的蚊子,吵得人头疼却又挥不断。
端起水杯一饮而尽,余长欢把视线落回了眼前的餐桌上。一只手抬起又放下,最后只说:“你等等,我想想。”
其实余长欢也不知道自己要想些什么。只是她难免有点伤感千想万想为何最后的事实非自己所想。
桌上的饭菜已经没了什么热气,邱宇试探着问:“菜都冷了,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不用。”余长欢连头也没抬,只摆了摆手。
两人又回到了刚刚见面时的无言。
时间一分一分溜走,柜台后的时钟转过饭点,实在等不下去的邱宇主动开了口,“你会回来吗?”
“我才不要。”余长欢抬起眼来猛地摇摇头,“我……不用,我现在挺好的。”可话音刚落,她的心跳又突然加快,一下一下震如擂鼓,只好急急慌慌改了口,“你让我,回去问问……”
下午一点将近,店外的太阳正是最热的时候,邱宇本想着再和人嘱咐几句,但架不住余长欢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只好挥了个出租车把人塞进去催着人好好回家。
出租车停在巷口不肯再进去,余长欢也懒得争,只下车沿着那些屋檐下的几寸阴影慢吞吞地回到家里。
余思听着脚步声就从厨房里探出头来,指着茶几,说:“欢欢,刚刚有人来说是一个快递?说是给你的。我给你放在桌上了。你自己拿。”
屋里弥漫着的饭菜香仿佛一把利刃,麻利几下捅得余长欢连动作都跟不上来。她看了看手里的打包盒,突然觉得这顿饭实在是不该吃。
“哦。我去看看。”回过神来的余长欢趿拉着拖鞋将打包盒放进冰箱。又转去客厅,拿了快递一看发现是丁知礼寄来的杨桃。
快递是余思签收的。
余长欢知道余思没读过几天书,但字却写的不错。还记得儿时读书时她最爱语文,不过就是想要大声背完课文后可以看着余思在文名旁边签上一个漂漂亮亮的“已背”。
余长欢现在看着快递单上自己的名字,只觉得呼吸都变得沉重。
因为路途遥远杨桃还是有了些损伤,余长欢在里头挑拣了几个最完美的往厨房去。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糖醋排骨和两碟青菜,余长欢顺道从厨房里端出鸡蛋汤就和人吃了饭。
平日里吃饭总要念叨个没完的人今天难得安静,余思夹了一筷子排骨塞到余长欢碗里,有些好奇地问:“怎么了?菜味道不对?”
余长欢赶忙扒拉了两口饭,抬起头看着余思笑了笑,虽然话未出口动作却是实实在在地讨人欢心。
“那就多吃点。”余思这下就笑得更高兴。
屋中的时钟转过一点,草草吃完了饭,实在憋不下去的余长欢把手指掰了又掰,最后心一狠,毅然决然地开了口,“对了,我有点事情想问你。”
“你说。”余思端着盘子放进水槽里,回过头时看见余长欢还待在椅子上一动也不动,忍不住抬手探了探她前额的温度,问:“怎么了?不舒服吗?”
屋外的太阳隔着窗户在地板上跳跃,余长欢顺势将半张脸靠进余思的掌中,点了点头,说:“因为今天有人来跟我说,说你是假的。”
“什么?”余思有些听不太懂她的意思,只一手轻轻揉着余长欢的脑袋,将人挼成一只骨头都酥软的猫。
“有人跟我讲,我是有妈妈的。”明明脸颊都已经出了汗,但余长欢还是想和脸颊处热乎的掌心贴着。感受到脸颊边的手掌微颤,余长欢擤了擤鼻子继续说:“他还跟我讲,我不姓余。”
余思动作的手一顿,几乎压抑自己的颤抖,忍不住试探性地问:“是吗?”
“虽然他这么说,但我不信,所以我想来问你。”余长欢抬起来坐直身子,表情认真得让余思突然说不出谎话来。
“爸爸,我有妈妈吗?你见过我妈妈吗?”她靠在椅背上,脑袋歪着问得轻描淡写,“你知道我妈妈是谁吗?”
余思张张嘴刚要说话就要说话却被打断,他只听到余长欢那么小声地问:“你是我的爸爸吗?”
原本还在强撑着笑的余思瞬间变得手足无措,可一张嘴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没有骗我吗?”余长欢盯着余思的眼睛毫不犹豫击溃了他的最后一点防线,“如果我今天不问你,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呢?”她还蹙着眉头,语气淡得像是在问他有没有吃饭,可弥漫在骨骼里的难受让她又像饿了好多天的困兽。
“我没想瞒你。”即使已经试想过千万遍,可真相真的摊开在太阳底下的这一刻余思还是有些痛苦地往后倒退半步,脸上的表情看上去好像要哭。毕竟天底下没有人比他更希望他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谁叫命运弄人,他从来都是一无所有,他们一相遇就注定要靠谎言维系。
余思微微摇头。谎言被拆穿后的无力感涌起,让他不得不抽出手坐到了一边的沙发上,拧着眉头有些痛苦地说:“我只是觉得你会害怕。”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害怕我是被人扔掉的呢?”余长欢被余思过分的坦荡折腾得心尖发麻,缓缓起身走到余思身前蹲下,微微仰头几乎要和他脸贴着脸,“你有很多机会可以告诉我……”
“对不起……”余思直接低下头打断了余长欢的话。没有任何预兆的眼泪像是决堤的河,像是倾盆的雨,他生来长成一棵崎岖的树,可余长欢在他眼里从来只是一根需要他照顾的独特幼苗,“我之前只想把你养大,然后告诉你一切。可是带久了吧,我就开始想着你不要被人找到,该有多好,你那么听话、那么乖巧、那么懂事,我多想你最好这辈子都不会被人找回去,永远都是我的孩子。”
余思像是也被自己的想法说得想笑,可那微皱眉心,泛红眼眶看着实在是苦。
“是不是……”突然福至心灵,余思轻轻回握住了余长欢搭在自己双膝上的手,“你找到你的家人了?”
余长欢不像余思,她有那么多的朋友、同学,现在还有新的家人。而余思没有那么多,他只有一群邻居,和一个假装了二十年亲密家人的余长欢。
余长欢红着眼睛微微点头,动作不快不慢,让人看不出什么高兴的情绪。
可也看不出什么反感来。
“那你……”还没来得及问完,余思就闭上了嘴。他的喉咙里好像卡进了一块干巴巴的饭团,梗在那里不上不下。难受得让人想哭。
余思偏开头去,浑身都发着抖,手指也因为用力导致手背的几根筋脉微凸着。余长欢抬手轻轻附在余思的后颈处安抚似的摸了摸,脑袋也微微向前和人贴在一起。房间里一时间只剩下两人不正常的抽泣声。
“你可以告诉我的,你可以相信我的。”余长欢微微起身,以一种不太舒服的姿势用双手环住余思的腰。隔着薄薄的短袖和外套她几乎能摸到紧实的皮肉,“我才不会跟他们走,我也不会去找他们,我都跟他们不熟。”
“可那是生你的人……”余思也不清楚自己这句话说得是否违心,他甚至无法分别这话是真是假,“你……他们都来找你了。”
余长欢沉默着,没有答话。毕竟生恩、养恩这些她哪有能力比出一个高低。
她只能拍拍余思的后背,脑袋也轻轻靠在了余思的肩膀上,说:“找我又怎么样?就算恩是一样的,情也是不一样的。”
余思突然有十万分的后悔自己没读过几本书,害得他都找不到几句话说明白自己的内心,只能任由喉咙堵着半个字也憋不出来。
余思的眼睛红了好久却没有眼泪掉下来,早已经想好了该用何种方式替他抹去泪水的余长欢最后也没有机会伸出手,一时只好把余思的双手握进掌中,歪着头笑了笑,“别担心,就算真的是、真的是……是妈妈她来找我,我们也永远不会分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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