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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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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得吗?”

-----正文-----

说到东海雁陵名声最显赫的人,那便不得不提起农户秋十六。

秋十六高鼻深目不似汉人,皮肤黝黑体格健硕,精通剑术和渔猎,已逾不惑仍未婚娶。

与岛上大多数人一样,秋十六与世无争,也不爱去别处,一心只有自己的瓜果良田。早上晨起练剑,日间种菜养花,得空便去海边散步吹风,或在天气晴好时乘小舟出海垂钓,闲来无事邀请三两好友小聚于自家庭院,把酒言欢对月当歌。偶有熟人乘船渡海经商,需经过海贼猖獗的海域,擅长剑术的秋十六才会受邀上船,短暂地离开雁陵。

秋十六善种甜柚,种出来的柚子皮薄个大金黄饱满,果肉酸甜多汁,散发阵阵清香,雁陵人都绝口称赞,也有商人买下他家柚子售到别处去,听闻在中原的一些城镇广受好评。

甚少有人知道,这雁陵村落里的秋十六,便是二十年前横空出世忽又销声匿迹的传奇侠士,人称浮云客的秋无刃。

秋十六生于雁陵,母亲是雁陵本地人,而父亲出身不详,仅知并非汉人。

与同龄人不同,幼时的秋十六不爱玩乐,最爱练剑,十四岁时已将父亲教给他的剑法练得炉火纯青,在雁陵岛上,论剑术无人能出其右,连他的父亲,大家公认武艺超群的剑客,有时也会在他手上失了威风。

他曾好奇父亲从哪学来这些武功,父亲只说是年少时误入江湖,偶得高人指点。

江湖,又是江湖,江湖到底是什么地方,能让父亲习得出神入化的剑术,又甘愿来到这几乎遗世独立的小岛?

秋十六暗下决心,有朝一日定要离开雁陵,去寻找江湖。

十七岁那年,父亲病故,将那把吹毛利刃削铁如泥的宝剑留给了他,不久后,悲痛成疾的母亲也离开了。秋十六将他们葬在雁陵东面的山崖上,幼时父母带他到崖边游玩,母亲说这里有雁陵最美的日出,父亲说这里有世间最美的花朵。

那地方只生着一种花,小小的,蓝色的,一簇一簇地开着,是雁陵最常见的野花。美在何处?秋十六不明白。

夜里,秋十六抱着父亲的剑坐在床上,月光泼进狭小的房间,又白又冷,教他骨子里都打起寒颤。

过了半月,他将家里打点好,收拾了行礼,随相熟商人的船离开了雁陵。

他能去哪里?中原,北疆,还是西域?难道是江湖吗,可江湖在什么地方?直到上岸他都没想出个答案。

他在镇上寻了处客栈落脚,四处打听,没过几日便找到份镖局的工作。

镖局本不愿收他这不懂规矩的愣头青,但见他身手不凡,勉强破了例,还管他吃住。秋十六高兴得很,连夜同镖师前辈们学习规矩与行话,又打听了许多在雁陵听不到的事,有门派,有武林,有江湖。

初次走镖就遇上不讲理的劫匪,秋十六不知这是否算是好运,练剑多年他头一回见了血,擦干净后脸上似乎还留着陌生的温热,衣服沾满尘土与腥气,镖头说他立了功,必有银钱奖赏,他道了声好,抱紧父亲留下的剑。

弹指之间,他已在这名为洪福的小镇待了一年,走镖过程中去过好些地方,都没寻到他想找的江湖。

入冬时,秋十六与人押了一批奇珍异石去承靖府,那个只在传闻中听过的富裕城镇。他们到达时天已经很冷了,积雪冻得马儿都走不动道,一行人暂且在客栈歇脚,待路况好转再返程。

秋十六得了空外出闲逛,夜里在城中游荡,竟遇见有人抢劫,当即冲上前击退劫匪,夺回了绣着精致花纹的荷包。

被抢劫的少女自称竺烟烟,是苗疆人,前来承靖府寻亲访友,今日才抵达。她连连道谢,摘下一只银镯送给秋十六,说这镯子虽不算精致,但当掉也应该也能值些银钱,权当救下她的谢礼。

秋十六忙道不用,却拗不过她,几番推脱,最终收下了镯子,又护送她回了客栈。

回到洪福后,秋十六夜不能寐,握着银镯辗转反侧,经过几日的思索,从镖局辞了工,孤身前往承靖府。

既然竺烟烟在承靖府有亲友,那必然能打听到她的下落。

出乎意料的是,竺烟烟没有离开承靖府,正相反,她在此处定下了居所。秋十六喜出望外,提着糕点礼盒登门拜访,二人年纪相仿,一见如故,相谈甚欢。

得知她前来此处是为了过段时间的论剑大会,秋十六便问:“竺姑娘可要参加?”

“我来见论剑大会的胜者……来见我的意中人。”

“竺姑娘又如何知道谁会获胜?”

“胜者只会是我的意中人。”

“哪怕是我取胜?”

“秋少侠要试试吗?”竺烟烟笑着瞧他,“我说笑而已,你可莫要勉强。”

秋十六从不勉强,论剑术,他还未见过有人胜得过他。

他寻到会场报名,接引者头也不抬地问他:“什么门派?”

“在下并非武林中人,也未曾拜师。”

“兄弟,这江湖论剑可不是小打小闹,你们这种三脚猫功夫我见过太多了,无人能撑过一轮,搞不好还会丢了性命,你还是放弃吧。”

“无妨,我有自信。”

“既然你已下定决心,我便替你登记了,少侠姓甚名谁?”

“无人……无刃,吾名秋无刃。”

秋无刃,好一个秋无刃,初入武林便在论剑大会上出尽了风头,粗布麻衣身佩宝剑,缓步踏凡尘,横剑扫清风,众人见他身轻如燕游刃有余,纷纷称其浮云客。

这浮云客使的是何门剑术,学的是何派武功?观者众说纷纭,争不出结果。

论剑接近尾声时,秋十六找到竺烟烟:“竺姑娘,你还觉得我勉强吗?”

“司还玉是霁明山庄的庄主,你赢不了他。”

是啊,那可是霁明山庄的庄主,江湖最年轻的掌门,怎么可能赢得过?

“秋十六赢不了他,秋无刃可以。”

“你……你不明白。”

竺烟烟关门送客,秋十六背上剑,找了处酒馆喝酒,偶尔有人认出他,夸他是武林奇才,必能在江湖上大展身手。

这就是江湖吗?

秋十六看向窗外,承靖府与雁陵挂着同一轮月亮,他与初入江湖的父亲照着同一捧月光。

论剑大会最后一日,司还玉虽身怀绝技,但毕竟已过而立,身体比不得年轻的浮云客,鏖战几轮便败下阵来。

秋十六不知自己竟能站上武林顶点,原先门可罗雀的城郊小院宾客如云,有人请他护卫,有人请他杀人,可他心里只有一人,浮云客只为一人而活。

有天夜里,一名老者前来敲门,浑浊发白的双眼凝着地面,又似乎在看他:“尧乐博斯。”

秋十六不解:“您说什么?”

“你为何使着尧乐博斯的剑法,用着尧乐博斯的春狂?”

“春狂?”

“尧乐博斯的剑,我送给尧乐博斯的剑。”

“难道您说的是我父亲?”

“你出身何处?父亲是何人?”

“我乃东海雁陵人,家父名为秋炩,于两年前病故。”

“啊……尧乐博斯……尧乐博斯!”

老者蓦地大叫一声,转身跌跌撞撞奔跑而去,消失在夜色里。秋十六思索一阵放不下心,提灯去寻,却找不到踪影。

他后来打听过尧乐博斯的名字,那是来自西域的杀手,号称无论是目标是何人,他都能取下项上人头,杀人如麻血债累累,在某次缠斗中跌落悬崖坠海而亡。

是父亲吗?那是父亲的江湖吗?

秋十六看着手里的春狂,仍记得父亲在崖边舞剑,母亲在一旁欢笑,蓝色野花摇曳。

江湖太近,就在他自幼触手可及的这柄剑上,引他离开雁陵,渡海来见山河远阔。

竺烟烟起初不愿见他,后来再去拜访,家中也无人了,只有片片金黄的银杏落在房顶屋檐。过了半年,她却忽在某日前来寻他。

“秋少侠,你能否替我将这解药送到霁明山庄?”

“解药?”

“庄主中了蛊毒,我没脸再去见他。”

秋十六看她泪如雨下,又听闻司还玉危在旦夕,于心不忍,便快马加鞭替她送去。

霁明山庄位于霁寒峰顶,积雪终年不化,比别处冷上不少。秋十六下马踏雪而行,接引的弟子听闻来意,将他迎了进去,说是庄主夫人找他。

司还玉病卧在榻昏迷不醒,坐在床边的夫人见他来了,轻声请他入座。

“秋少侠,多谢你送来解药……你同烟儿妹子可还熟识?”

“相识,但算不得熟。”

“你若见着她,可否替我们捎一句话?老爷说了,苗疆的小雀终究不属于雪山,还望烟儿妹子早日回头,莫辜负了大好年华。”

“在下定会转告竺姑娘。”

“我们这都是为了烟儿妹子。以前老爷救过烟儿妹子一命,我也将她当作亲妹妹顾着,前些日子得知她在山林有难,还是老爷亲自去救的……哪想竟被蛊虫误伤。我倒不是在埋怨,烟儿妹子毕竟年纪小,犯错也正常,只是……老爷生气得很,今后还是不要相见为好。”

秋十六简单寒暄几句,独自下了霁寒峰。竺烟烟得知庄主夫人的话,只是红着眼眶说,我偏不。

来年开春,秋十六听闻竺烟烟又打算去霁明山庄,便忍不住劝她。

上回司还玉闭门不见,难不成这回便能将她请进庄里?天下不止霁寒峰,江湖也不止霁明山庄,他们可以去苗疆,去西域,去雁陵,去任何太阳照得到的地方。

竺烟烟看着他,摇了摇头。

“我寻了庄主七年,今生非他不嫁,你不必再劝了。”

“可人家已有妻室——竺姑娘,难道你情愿作妾也不愿跟我走吗?”

“秋少侠,庄主对我有救命之恩。”

“司还玉甚至都不愿见你,你又怎能确定他会娶你?”

“庄主一定会娶我……哪怕不是为了我。”

秋十六看到她覆在腹上的手,嗫嚅半晌才开口:“情蛊伤人害己,值得吗?”

“秋少侠,你说过是为了我才成为浮云客,值得吗?现在一切都结束了,你不必为了我活着。至于你将来要走向何方,是作为秋无刃行走江湖,还是回到雁陵,做回你那籍籍无名的秋十六,一切都与我无关。”

秋十六静静地望着她,终是叹了口气,朝她抱拳施礼。

“竺姑娘,我们有缘再会。”

“这般孽缘,不会也罢。”

竺烟烟笑了笑,没有替他送行。

春寒料峭,冷雨如瀑,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响,秋十六走在雨中,避开往来行人,忽觉这承靖府冷清得很。

寒来暑往兜兜转转,最后竟又落得孤身一人。

江湖太大,大得寻不到一个归处。

江湖太小,小得容不下一个剑客。

渡海的船在波涛上晃荡,圆月高悬如镜,像极了幼时看到的那一轮月亮,母亲带他到银色的沙滩上玩乐,父亲吹起横笛,异域歌谣在雁陵的海风中回响。

雁陵的时间好似静止,凡尘俗世的嘈杂吹不到这片岛。秋十六回到自家小院,推开房门,夕阳洒进屋内,拉长自己的影子,远方隐隐传来久违的蛙鸣。

他卸下行李,放下长剑,犹豫了半晌,又从贴身衣袋中取出带着体温的银镯。

荒废的花田该打理了,托人照顾的柚子树似乎状态不好,需要多上点心,父亲留下的小舟不知是否仍停在渡口,东面山崖的野花或许又已开满山坡。

尧乐博斯亡于悬崖和深海,秋无刃死在郊野与苗疆。江湖为何物,江湖在何处?教人醉酒,醉月,醉无名,醉春狂。

什么比武论剑,浮云踏雪,一切都不过是场梦,大梦初醒,他仍只是雁陵的秋十六,没见过承靖府落如金雨的银杏,也没见过霁寒峰终年不化的积雪。

江湖太远,不必去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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