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才有可能找到你自个儿想要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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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流水线工作时,吕君每天的日子都是数着秒过的。
他甚至无聊到去数每装填一个零件需要耗费多少时间,每天最高兴的时候,就是计数的数量达到了自己工作量的边缘。
那时候吕君认为“白驹过隙”不过就是文人墨客的一种抽象的修辞比喻而已。
时间怎么可能过得如马儿从缝隙中疾驰而过那样快呢?
明明每分每秒都那么煎熬。
可等吕君在城中村扎根,一年又一年的蜗居在老楼的出租屋里之后,日子竟真的开始白驹过隙了。
也许有的人无法忍受日复一日封闭在一个小空间里的窒闷,无法想像上千个日夜独自度过而不与人社交的空寂,但对于吕君而言,这样的状态反而令他舒适,令他不用去想太多,只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安静世界里。
吕君知道这样的自己在别人眼中肯定是不正常的。
但他关起门,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他愿意掩耳盗铃,也乐得自欺欺人。
吕君觉得自己这样挺好的,既满足了自己内心的需要,也不会妨碍别人。但他却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会致力于将他拉出这样的世界,硬要在他风平浪静的湖面上砸下一颗颗惹人心乱的石头。
最开始是他清晨去天台读诗时,余光总会瞥见楼下半开的卷帘门里有一个忙碌的高大身影。
他在楼上诵阅文字,那人在楼下清理案板,准备食材。
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那个身影会在忙碌的间隙停下来,跟门神似的坐在档口前优哉游哉地泡一杯早茶。有时候上仰的脑袋与下垂的视线撞在一起,那人还会遥遥冲他举个杯。
吕君会仓促的移开眼落回书上,心中却在想,也不知道那么多胡子沾了茶水,喝进嘴里的怕是没得剩。
再后来,当他避开人潮在夜里下楼买菜时,总会遇上男人打烊收摊。老旧的塑料桌凳被粗壮的手擦拭得干干净净,案板上的蒸笼里却偶尔还会冒着热气。那人会夹出其中三两个虾饺蒸包,硬塞进他的菜兜里。
吕君推拒过很多次,但最终那些精致的茶点和小食还是进了他的胃。
两个人就这么渐渐熟识了。
亦或者说是桂伟明以一种鲁直却不蛮横的方式,硬生生地挤进了吕君的生活里。
吕君自诩为是个没甚文化的读书人,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就连说理他都不敢,哪里挡得住一个一力降十会的“大猩猩”?
但后来吕君回想这么多年两个人的相处,那只“大猩猩”除了最开始两次想要救他,往后再没对他使过那浑身的力气。所有的力气,似乎都是为了他,对外人施展的。
吕君记得有一回,他被桂伟明鼓吹着去了一次读书会。
那是他很喜欢的一个作者的书籍分享,也不知道桂伟明从哪里得知的消息,乐滋滋地找上门给他塞了传单,问能不能一起去接受接受文化的熏陶。
吕君被他那副新奇的模样给逗笑了,心中对读书会也有些向往,便难得地答应出了次门。
那场书会去的人很多,但不知道是不是桂伟明的身型外貌太过引人注目,主持人在现场互动时第一个就点了桂伟明起来。
吕君当时就想带着人离开了。
他觉得自己都回答不出来主持人的提问,就更遑论桂伟明这个从来不看书,连作家是男是女都不知道的粗人了。
他们这样的人,哪里有本事能和在座的知识分子讨论‘自杀是唯一严肃的哲学问题’这样深奥的哲思呢?
吕君局促地想拉着桂伟明离开,但男人却直挺挺地从座位上站起来,皱着眉说,“自杀有啥讨论的?怎么活着才是更该讨论的话题!”
会场内开始响起窸窸窣窣地讨论声,声音都不大,却令吕君如芒在背。
这令他想起了被前男友母亲当众指责曝光性向时周遭的言语,他浑身又僵直得快要喘不过气。
而在这时,他冰凉的手腕却被一直大掌给捉住了。
炽热的大手将他拽到身后,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吕君只能在一片宽背笼下的阴影中,被迫听男人“大放厥词”。
“活着就有奔头!我是听不懂你们说什么荒不荒诞,有意义没意义的。我只知道自杀的人倒是死得爽快了,痛苦都留给了别人。死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活着才有可能找到你自个儿想要的答案!”
桂伟明只会说大白话,而他这样一番不经思索的发言不仅引起了参会者的纷纷议论,还引得台上受邀嘉宾的一阵不满不屑。
“这里是读书会不是菜市场。先生您如果不理解哲学,实在没必要在这里强迫自己听下去。”
那嘉宾据说是一位老师,看上去非常有风姿。吕君在此之前一直对他崇敬不已,此刻再看台上的人,却觉得连聚光灯显得低劣苍白。
“恕我冒昧。”
大庭广众,在上百双眼睛的注视下,吕君从男人魁梧庇护的阴影中走出来了一小点,露出半张瘦削的脸。
“生活本身就是一种哲学,”他声音斯文,却吐词清晰有力,“没有哪个真理说教书育人的老师就一定比菜市场杀猪宰牛的人尊贵厉害。”
桂伟明连忙捧场,“就是!我就算不理解,但我乐意听,咋的!?”
吕君在他身后听着,恨不得揪桂伟明一把。
这人,可别添乱了!
那嘉宾显然没有受过这样直白的反驳,脸色有些胀红,只轻嗤,“哼。夏虫不可语冰!”
嘉宾笃定了这两个人根本连今天他们聊的主题是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是两个没文化的看客,干脆代替主办方赶人了,“二位还是离开吧,这种场合确实不适合你们。”
吕君感觉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更多了,众人的窃窃私语也更多了。
身前的高壮男人插起了腰,像是要将他挡得更严实。吕君从贴近的背脊中感受到了一股扑面而来的热意。
那股热将他僵硬的四肢捂暖了,暖到他竟然敢主动上前一步,将脸从男人胳膊的缝隙中露了出来——这在事后令他回想起来极为羞恼——此刻吕君却是鼓起勇气继续道,“我们会离开,却不是因为场合不对,而是我们想离开。”
“讨论本就没有对错,您说夏虫不可语冰,但岂知夏虫也知生死?”
“我们的确不如老师厉害,但仍然对自己的生活有主动权。在离开前,我和朋友只想用今天老师分享的书中两句话送还给老师——”
桂伟明侧垂下头,看向脸色称得上苍白的青年。
青年瘦瘦弱弱的,说出的话却铿锵有力,字字珠玑。仿佛一棵孤独又柔韧的青竹,总是在昏暗的风雨中摇曳,却永不弯折。
“人为了自己不被审判,就匆匆忙忙地审判别人。这样实属挺可笑的。”
“我们可以否认一样东西,但不一定非要诋毁他。您刚才的那些话,其实并不比我们两个‘夏虫’高明多少。”
吕君说完,便扯着桂伟明的衣摆将人拉走了。
而在两人匆匆走向出口的时候,吕君听到他的身后,有掌声响起。
起先是一个,两个,然后四处都开始有人鼓掌,最终,整个会场里掌声连成一片。
吕君在别人看不见的黑暗中抿起了一抹赧然的笑,而桂伟明则“嘭”地一把推开出口的大门,将外间的明亮灯光洒进了故作深沉的场馆里。
“哎,君君。
”
两个人朝外走,吕君听见耳边有人忽然用过分亲昵的称呼叫他,本来只升至脸庞的红色一下窜到了耳朵根。
他侧过头想制止男人这么叫他,却蓦地撞上了一张喜笑颜开,连络腮胡都挡不住欢快模样的大脸。
“你刚才说的可真好!"
桂伟明眉飞色舞,手舞足蹈比划的动作像一只大猩猩在炫耀自己刚摘的果子,“简直太厉害了啊,我们大文人!大作家!口才一级棒的吕老师!把那家伙都说蒙了!”
“你瞧瞧大家多认可你的话!要我说啊,那嘉宾就该下台,换你上去讲!指定比他讲得好!”
吕君连忙收回眼,啐他道,”别胡说!“
“你说以后要不你去我那铺子里念书吧,讲讲历史故事啥的,也给我那些客人熏陶熏陶。”
“怕到时候都没人上门吃饭了。”
“屁。我俩打配合,肯定门庭若市!”
“你还知道’门庭若市‘?”
“你这就小瞧人了吧。我再怎么的也是念过几年书的好吗?以前也是跟大老板打交道的!”
“喔。”
“那你说这主意中不?君君?”
“别叫我君君!”
“那叫你啥?你刚才都说咱们是朋友了吧,那要不教你君儿?君仔?阿君?”
“桂伟明!”
“嗳,在呢。”
“你离我远点,挡着我光了。”
“行。不过你下次不能叫我全名了,多生疏啊。”
“……你还凑近!”
“你先答应我。”
“……叫你什么?”
“伟明哥呗,我比你大好几岁。”
“走开,我们不熟。”
“哎哎哎,叫阿伟总行了吧,大家伙儿都这么叫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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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吕老师和桂老板的故事写了那么多章……差不多先到这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