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四清活着时,我从未顺畅地呼吸过一次,他死后我终于得以大口地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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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王四清的友谊不过是人世间最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是天花板上停的一只苍蝇,是宣纸上揉杂的一个小点,是早春遍山野花中的任意一朵,是残垣断瓦横尸中的任意一具,比呼吸更轻,比纺丝更细,比尘埃更小,无人在乎,无人记得,但在我心中却占据着一个无比崇高、无比圣洁的位置。我决不允许任何人玷污这种关系,哪怕是我和王四清其中一个人也不可以。这就是悲剧发生的原因。是王四清自己毁了这段关系,他把细绢染上墨渍,把神龛倒入灰尘,把莲花揉碎在污泥里,把珍珠侵染在粪尿里,让这一切都变得肮脏透顶、恶臭扑鼻。
我和王四清的关系,成为我心中的一个郁结,每每想要往深处探究,往本质探寻,就会触及我心中最疼痛的部分,最让我感到酸楚和痛苦的地方,而且总也看不清楚。我难以用人世间任何一个词语来概括他带给我的感觉,一旦我想要沉思,去思考这其中深层的含义,到某个地方就不得不停住,一无所获。好像隔着厨房里那块饱经油烟摧残、结满厚而腻的油壳的玻璃向外看一样,我不仅看不清他的脸,连看他的轮廓都是一团模糊。
王四清不是一个人,所以就算他死了,也并不触及法律,你们没有资格定我的罪,而且先前我已说过,杀死他的不是我。王四清之死已然成为我心中一块久病不愈的隐疾,自他死后,一天一天在我心中扎根、发芽、茁壮生长,像一块恶性肿瘤,不知不觉间已经越发地肥大,与我共生,而且能够在我体内灵活地游移,在我胃里时和我同抢一块肉,在我喉咙里时和我共享同一个声音,在我胸腔时使我的心跳更加沉闷、有力,我知道,这是他在和我的心脏进行二重唱的协奏。这更加应证了一个事实:王四清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而是一种理念,一种思想,一种观点。他永远存在我心里,而他一开始表现出的人的形态实质上是地球上70亿人共同以想象力为根基幻化出来的假象,他们,包括我自己,都尝试在欺骗他人的同时欺骗他们本身。
唯一让我骄傲的一点是,除我之外,没有任何人能确切把握王四清的本质,就算他们言之凿凿地表示自己已经对此有所了解,以至于洞悉、熟稔的程度;为了表示自己的观点绝对正确,他们甚至不惜潜心钻研、笔耕不缀地长年累月写下鸿篇巨帙,以此向外人展示自己对他的了解之透彻。过去我曾有幸读过几本主旨类似的书籍,第一回看时,我耐着性子翻了十页,连总纲都没有读完就扔下了这本书,后来几回我只需要看看封面,浏览一下目录就不必继续深究,因为我明白他们的研究都是无一例外的残次品,对于问题隔靴搔痒,难以触及到内核。他们只是浅尝辄止地、科研性质地动用了几个专业术语、几种复合句式,把一个再明白不过的问题翻来覆去地一再重复,但到头来连问题的形状都没有摸清楚。每到这时我就越发地为自己对王四清的把握之深刻而感到无比骄傲。这些专家们苦心孤诣地研究了几百年、几千年的东西,到我这里却无师自通、不攻则破,这其中的缘由,我也说不清楚——或许是因为,王四清和我之间从一出生那一刻起便充斥着神秘的联系。
我常对着镜子想,我是个狂人,但我头脑清醒,逻辑连贯,绝非精神病或者疯子。我对我正在阐述的一切都心知肚明,了然于胸,而我要说的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包括王四清之死;说白了,他不得不死,他必须要死。他一死,给我带来无限痛苦,同时也有难以言喻的解脱。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杀死他的不是我。每每想到这里,我就近乎气绝,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就是没能让王四清死在我手里。与其把他比作一颗寄生于我的肉瘤不如比作一枚深深扎进我肉里的尖刺,在我想起一切与他相关联的事物时总会把我刺痛,它既牵扯到我生存的真正目的,也关系着我理智构筑的根基,一旦拔出来,我在想明白了困扰我多年的难题的同时,也会从最本质的核心处被彻底击垮,魂飞魄散,神昏意乱,从此一蹶不振,变成一个游离于世俗之外的疯子,过不了多久,我一定会一命呜呼,驾鹤西去。
所以王四清的生命问题关乎我的生命问题,我们就像一对连体婴,处处相似却又处处不同,我们虽然在一生的前半段毫无交集,可一旦碰上,就生发出飞迸的火花,我们之间的感情并非庸俗的男女之爱,倘若把王四清之死看作是情杀,你们在侮辱我的同时也是在侮辱王四清未寒的尸骨,侮辱他清澈的本性!但王四清在死时已不再纯洁了,他连最下作的妓女都不如,因而他的死是他最好的救赎,他死后便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永久地被埋入泥土中,成为鼠蛇虫豸啃食的对象,在细菌日复一日的勤勉中彻底消解,他曾肮脏过的铁证也一并消失,化为自然界中最普遍不过的空气和泥土。王四清活着时,我从未顺畅地呼吸过一次,他死后我终于得以大口地呼吸,因为在此前我一直提心吊胆,生怕他做出什么玷污自己、玷污我们之间的关系的事情;但现在他终于死了,我得以喘息——世上从此再也没有王四清了。他死后的一天里,我做了很多事情,我烧了他的衣物,砸了我送他的玻璃杯,撕了我给他拍的相片,放在平时我是绝对干不成这些的。但他一走,我忽然产生无尽动力,从清晨一直干到深夜。我发现一点,无论怎么调节焦距、更换角度、改变光线,我拍出来的王四清永远是面孔模糊的,我始终拍不清楚他的脸。他就像一个鬼魂,有着无与伦比的力量,能让一切显影工具短暂失灵,能在一切具有捕捉、留影的器物面前逃逸。而王四清给人留下的印象也是模糊的。他死后我曾拜访过许多人,那些人部分是王四清生前的老师同学,部分是王四清所住地的邻里,我甚至费尽一番周折找到王四清的父母,大着胆子问他们知不知道儿子的下落,但他们无一例外都表示根本没听说过这个人。王四清的死加剧了他在世间消失的速度。那时王四清刚死不久,葬礼上只有我一个人,甚至连主持丧事的司仪都没有一个。我掀开他的棺材板,发现里面空无一人,他的尸体不翼而飞。最令人生疑的是,就连王四清的遗像都是空白模糊的一片,只留一个人形的轮廓,模模糊糊看不透彻,一旦费心细看,就会发现那影子也在慢慢变淡,最后从黑色相框中消失,害得我不敢多看他的遗像一眼,生怕眼角余光的扫射会加速他在世界上消失的速度,哪怕后来我渐渐醒悟过来,明白就连他存在过的一点证据也要捣毁。王四清至死也没有留下一张清晰的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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