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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同学,几号房间?”
女人弯腰,从屉子里拿出钥匙,四肢灵巧而舒展。
初入学的同学们聊天,这才知道她叫小蕙姐。小蕙姐四十来岁,没有儿子,没有老公。大家都不信,直到小蕙姐轻轻承认:“是的。”
小蕙姐剪了一个齐刘海,穿黑白两色小皮鞋,别的宿管阿姨谈论自己儿子婚恋时,她只有微笑。
厕所又堵了。小蕙姐听到呼喊,从宿管房里急急忙忙跑出来,脸上浸汗,“来了,来了。”
她瞄一眼墙上的维修方电话,对座机摁号,别的阿姨在一旁搭着手聊天。
“厕所怎么总是堵啊?”
小蕙姐难过道:“你们注意点,注意点。”
十一月有晚会排练,宿舍就寝时间不变,踩点进出的人却多了许多。有情侣在宿舍门口浑水摸鱼,怀里的女生挣扎:“别,你们宿管看着呢。”
起了雾的玻璃门后,小蕙姐一张白润的脸。
“傻瓜,她才不管事。”
小蕙姐没在看这些情侣。
她看报纸和杂志。很快,起身,拍拍深蓝色的制裤皱褶,将门厅的前后门锁起来。一把铜链,在她手中发出骇人的响。
“等、等等!呼、呼……”
总有人晚归,在玻璃后可怜巴巴地求小蕙姐。
小蕙姐望他们一眼,微微地笑了,从抽屉里抓出一盘钥匙,看也不看,摸到那一枚,重新打开门。
“看时间,几点了。”小蕙姐道。
“对不起小蕙姐!”
“你看几点了。”小蕙姐坚持。
总算瞄一眼,“十一点。”
小蕙姐在他们身后锁上门。
晚会持续两天,无数红帖子飞到接待台上,邀请宿管阿姨们前去观看,小蕙姐留下来看门。
夜晚,校道两边的高大树木纷纷挂满了彩灯,秋叶飒飒。小蕙姐提前洗澡,换了身蓝裙,上半截小臂裹着蕾丝。一手扶着头巾,挤掉湿发里的水,一手拿吹风,在门厅中央的插座前站着吹。
礼堂不时暴发海啸欢呼,小蕙姐望着礼堂的方向,微微翘起嘴角。
扫地时,小蕙姐的手臂被另只手一拽:“你怎么跑这来了!”
小蕙姐扭脸:“欸?”
是这栋楼的学生。
那人吃一惊,放下小蕙姐的手:“啊,认错人了。”
小蕙姐脸红起来,“没去看晚会啊?”
学生讪笑:“哎,这就要去了。小蕙姐,你也去瞧瞧。”
“我就不去了。”
坐了一会,礼堂呼声越来越高。
小蕙姐几次站起来,又坐下去。要不……小蕙姐又立马摇头,微微笑,学生的事情,凑什么热闹。
时针在门厅的空旷里响,眼睛变得昏暗了。一伙一伙人,蚂蚁似的,从门厅前的大道上经过,小蕙姐喜笑颜开:“回来了。”
“送小蕙姐!”
几束满天星陆续交到小蕙姐手里。
更多满天星倒在蓝色垃圾桶里。亮亮的,一闪一闪,夜里忽然到处是小小的眼睛。
“多谢、多谢……”
小蕙姐将花束整整齐齐摆在宿管宿舍的长桌上。
另几个宿管阿姨让小蕙姐去睡觉,她们做值守。
十一点,整栋楼的灯熄灭了,眼皮一开一合的事。外面渐渐的无人走动。小蕙姐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又把被子掀开,把双脚放进了软软的黑白小皮鞋里。
走的后门。
门无声打开了。
凉风扑面,小蕙姐露出一个微笑。她摘下挂在门上的报修单,慢慢往门里塞,这就留出了一条缝。
不清楚那座礼堂究竟叫什么。她知道学校里有壹号楼、贰号楼、叁号楼……
估摸着走,走到了。
小蕙姐站在礼堂脚边,抬头望了一望。犹犹豫豫,慢慢抱住了双臂。风骤一阵吹凶猛,小蕙姐头低下去,下巴紧贴胸膛,手指头抓住了大臂上的肉,抓得深深的。
小蕙姐往回走,总算走到了宿舍前门。这时,她看见起了雾的玻璃门上映出一个陌生人,大寒的天,穿起了裙子,踩着皮鞋。
元旦前几天,小蕙姐重申寒假要回家。
宿管阿姨们互相瞧上几眼,“我儿子要带女朋友回家。”另一人慢吞吞道:“是之前那个?”
“不是。”
小蕙姐道:“我不能值班了。”
有人忽然打一个哈欠:“唉,谁想值班呢。”
那人揪着不放:“准备结婚啦?”
“随他们去!”
小蕙姐道:“我家里人身体不好了。”
“我妈七八十岁了,身体还好。”
“四点半醒了,磨磨蹭蹭,到六点多就去公园走。”
“我家也这样!”
排班下来,小蕙姐没轮上假。小蕙姐将手抻直在胸前,听到身上骨头怪异地响,她挺着胸,手打在很远的前头,停住不动,过了几秒,将手拆开来,垂下去。
小蕙姐坐在接待桌后,翻开离校登记簿,一页页看许多名字、日期、备注。
最后一个归家的学生走了。小蕙姐微笑着冲人点点头。
留校的学生集中住进一层楼。
又是水管冻坏了,又是忘带钥匙了。晚上八点多,大楼总十分安静,外面下着大雪,小蕙姐就去床上睡一会。
睡熟了,听到大楼的玻璃门啪啪响。
披着棉衣出去,望一望钟,嘴里道:“咿呀。”十二点了。是说呢,怎么会睡过头。她没有出差错,她只是在梦里弄混了时间。
灯按开,黎明似的,幽幽一片。学生贴在玻璃门上,嘴中热气跑出来,不断喷着,路灯里飘着雪。
“开门,开门。”学生喊。
“小点声!”小蕙姐生了气,停在那里,瞪他。
学生拧起眉毛,又喊一声。再道:“噢。”便松掉脸蛋,头微微垂起来,眼皮耷拉下来。
小蕙姐故意磨蹭,让他等两分钟。
锁链发出心惊的响动,小蕙姐看一下学生,看一下锁洞,优雅而熟练地,将结打开了。
小蕙姐不动:“看几点了。”
学生吃了一惊,抬起眼,看她:“十二点。”
小蕙姐道:“几点?”
“……十二点。”
小蕙姐转过身,慢慢往接待台走。
几秒,静静的。
浓烈的喘气,紧接一把钢筋般的臂,勒住她腹部,一只铁手罩,窒住口鼻。
远远的,路灯里在下雪,一些雪痕漫进了大厅。
裤头里的松紧一跳,一跳,屁股从上面打开了,风收着,灌着,一只很大的手在风里折磨人。
屁股挨了狠狠一拧。
学生气道:“他妈的!”
小蕙姐的下半张脸肿得高高的。左边白一点,右边红一点。左边有指印,右边没有。
小蕙姐打不直腰,只好捶了捶自己剧烈抽动的胸膛。
学生跑上台阶,不见了。
楼道上什么人也没有。
小蕙姐一下又一下弯腰,把裤头往上拉。袜子和内裤给挠坏了,拉丝,几口洞越扩越大。
小蕙姐重新把门锁好。轻轻的,锁链冰得能冻伤人,她将这长长的、重重的,一圈圈摞上去,捆住了。手翻过来,瞧一眼,皮肤变成深深的红。
小蕙姐在床上呆呆坐许久,又不记得如何睡着了。
六点半醒过来,烧水,洗漱。
“小蕙姐早!”
“你们也早。”
坐在接待台后,点点头。
遇到像的,瞳仁扎紧,往他脸上一放,又拿开。
最后,小蕙姐认定了三个人。那三人都待她淡淡的,她在心中叫他们:甲、乙、丙。
有一天,出了好大太阳,可以晒被子了。
小蕙姐提住两个褪成蛋白色的桶,请学生打开后院门。自门后,将桶一只只搬至晾衣绳前。
手沉到脆脆的床单被单里随便一搅,抓住一手湿爽的蓝布,拿上来,铺开去,褶皱们动一动就不见了。
左手也沉下去,扯出白亮亮的刺了金的棉絮。
小蕙姐轻轻叹一口气,看铁栏中的花骨朵。
腰还没顶开,手突然轻了。
一个学生怀抱她的棉絮,轻轻巧巧,在绳上放开去,似乎在系一只庞大、复杂的结。
他转脸过来:“我打了一份工,劳您晚上给我开门。”
小蕙姐听见自己沉沉道:“几点?”
学生笑弯了眼:“我回来以后,打您电话。”
小蕙姐挠了挠发痒的颧骨:“不行。”
学生道:“求求您了。”
他些微低下头,抬起眼,不服地求她。
他走掉后,小蕙姐重新挂住两只桶子,走得乒乓响。
咚,一放。小蕙姐走进浴室,把自己脱精光,胸脯激动得一鼓、一鼓,勾开龙头,走入水中,没有了呼吸。
不久,难听、恐怖的“呃”一声。
她哭了。
她想着这个学生的脸。很晚,电话果然响起来。
“小蕙姐!”门拍了一下。
学生等了几分钟,不见大厅来人。
电话每次刚响,就被小蕙姐按掉。
小蕙姐右手攥着厕纸,左手挡住垂向地面的眼睛。
时间没了。小蕙姐推开门,走入光中。
细雨丝丝,白珍珠似的水点儿,在玻璃上闪。
左右边的路,空无一人,脚下台阶胡乱印着鞋掌。
小蕙姐面上没有表情,在大厅椅子里一坐。
“开门啊!!”
小蕙姐在椅子里醒了。
学生在门外面咒骂,瞪着这里面的一个人。
“我打电话你怎么不接?”
“我打了多少个电话!”
“外面很冻!!”
他年轻而盛怒的面容。
小蕙姐的心颤抖,摇晃,一步步失去重量。新奇而陌生地走到门前,看过去,仿佛在看一副雨中的画,不轻不重问:“几点了。”
门被一只拳头击得震:“十二点半!”
小蕙姐手在空中一划:“嘘……”
她拿出钥匙,专注开锁。手指克制不住地抖落灰白的影子,像世界上扇翅频率最高的一群鸟儿。
风扑向了她。
她若无其事地转身,把后背留给他。就像一个瞎子。
学生愤怒的鼻息如一头牛。
她紧张闭上了眼睛,捏住怀中那把水果刀的柄。
“你故意不给我开门?”
学生在身后质问。
小蕙姐睁眼,回过头,严厉道:“学生不能晚归。”
学生继续咒骂她。
小蕙姐涨红脸,直视他:“十一点不回,你就睡大街。”
第二天,学生又来拍门,小蕙姐照旧折磨他。
他的谩骂一天比一天少。
后来,他只是坐在门口的台阶上,拖着满是污点子的两条腿,挠挠蜷曲的汗毛,动动鞋子里的脚趾。等背后门链哗然松开,他便立起膝盖,手一撑,站得顶天立地,摇摇摆摆走过小蕙姐面前。
自然而然,他买啤酒时,总还买一罐雪碧。
小蕙姐冰冷的手捧着他冰冷的雪碧。
大厅时钟发出十二点的细细一响。
远远的那边,长出绒毛的橘路灯下,学生可怜地走着。
小蕙姐眼睛不动,左手牵住了衣领,右手摸到了钥匙,两只脚松开来,踩住地,走过去。
学生的棉袄黑乎乎,湿漉漉,歪扭地拼贴他的胸膛。
“冻死了,他妈的。”
学生在门口跺脚。跺够了,就蹦起来。
蹦得低低的。学生下巴一收,叹口气,关上身后门。
“锁呢?”
小蕙姐递锁过来。
学生满不在乎地接住。同时,沉沉捏住小蕙姐的手部,夹带于自己臂下,恶作剧般。
学生抓住一大把光溜溜的锁链,堆上去。
“走了。”
学生不屑地笑。顺手抹了一把小蕙姐胸怀,忽然,吃一惊。
隔着乱七八糟的扣子,他摸到她什么衣服也没穿。他摸到她双乳间一道坚硬、锋利的东西。
“是你吗?”
小蕙姐严肃的声音。
学生顺着她声音去找,向上找到了一张雪地样的脸,坑洼的眼睛簇着乱糟糟的深色泥泞,一座没有影子的鼻子建筑,一连串火焰的灰烬之声,从烧红的脸膛内部往外一扑、一扑。
“我什么?”
学生有点害怕,不解地问。
小蕙姐摇头。
她继续按紧衣领,往自己的寝室走。
学生愣怔看着她背影。
“果然不是你。”
小蕙姐回身,冲他点点头。
学生开始怀疑小蕙姐精神有问题。
小蕙姐发现他的打量,忽然长久地沉默了。玻璃门被风、雨、雪扑得轻轻一动,一把铜锁歪悬着,敲它一敲。小蕙姐露出一个笑容,从领口里提出那把水果刀,放在一边。领口下,一颗颗扣子滚到拇指外边。
学生下腹几秒几秒地疼起来,不得不跟小蕙姐走。
第二天中午,那学生要求小蕙姐给他送饭。
电话中,对面古怪的沉默,终于蹦出来一个“好”。
小蕙姐穿上青色呢子大衣。在街边找个花坛,将饭盒盖一片片掀开。塑料袋捋平,垫在屁股下面。
学生闷头吃,腮帮子鼓出一团,仿佛那上面另外生了一张拳头大小的脸,活泼、不安分地动。
吃着,学生忽然道:“你也吃。”
小蕙姐并拢膝盖,手掌上的几根指头都跪在腿尖。看久了雪地,晕眩地眨眨眼:“我不吃。”
“我吃过了。”
“你慢点吃。”
学生吃完,打一个响亮的嗝,喉结飞快伸缩。
他大拇指挡在冰雪碧的易拉环边缘,挑开时,故意发出可怕的铁的声音,小蕙姐脸急忙往外躲。
他猛灌几秒,送给她。
小蕙姐看了看腻着油的反光皮子,眼睛送出去,继续望着远远的一片白,手一催,唇一吻。
辛辣的雪碧捅进嗓子眼。
分别时,学生突然拍她屁股。大街上的。
“你——”
小蕙姐撑圆了眼,回头,看见他毛茸茸的目光。
学生见着她眼里极有分量的惊骇,吓一跳,目光一寸寸熄灭,直像两颗冰雕,看出她来。
小蕙姐脱口而出:“我,我怀孕了。”
学生呆住,盯着她美丽、迷茫的脸,那仿佛是一口装满牛奶的无底桶子,风吹起的一些大自然的涟漪,互相搅动。
学生身体后拉,没有了话语,呆头道:“对不起!”
她又成了人家口中的“小蕙姐”,开学忙忙碌碌。
好一向,小蕙姐再见不到那个学生。
宿管阿姨们一起跳完操,小蕙姐轻快地走在小道上。
一个人说:“小蕙,你腰身真细。”
另一个说:“背也薄。没生过孩子。”
迎面许多学生。
小蕙姐脸滚烫,心道,可是我……
又乍然清醒。没错,她又没有怀孕。
春天,小蕙姐将枯成齑粉的苍白满天星倒入一口碧绿的雪碧罐子里。她端着它们下楼。
他来了。
塑料袋里一只酱色、淋漓的鸡腿,滚来滚去。
“喏。”
小蕙姐提住,又将雪碧罐藏在身后。
“你为什么要骗我?我整晚、整晚睡不好觉。”
小蕙姐嗫嚅。
“趁热吃啊。”
小蕙姐于是捏住鸡腿把儿,烫得拇指陡然朝外张开,像弹错了音。
“哟,拿着雪碧干什么?”
小蕙姐看他一眼:“垃圾。”
他露出一个无聊的笑容:“我给你扔!”
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
小蕙姐紧紧捂住自己胸膛,感到了一阵剧烈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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