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一直拉着你,不会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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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青山回来的时候,看见的依旧是这副模样。包裹琴的衣服才开了一半,还在往下滴着水,那琴包裹的仔细,倒确实没有水渍,但这样长久下去,水渗了进来,对琴到底是不好的。
李青山虽不懂琴,常识还是知晓的,过去伸手将衣服掀了,随手丢到地下。这一举动似乎打断了发呆的江吟川,他再次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李青山?”
李青山不甚在意地嗯了一声,反问道:“你没有试试吗?”
江吟川摇摇头:“李公子,如此大礼,我不敢收。”
李青山由着口胡诌:“我从摊上顺手买的,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
“此琴珍贵,这不可能。”江吟川正色,“况且,就算是廉价买来,亦不能掩饰物价值千金,李公子还是收回去吧!”
李青山喝了一口酒,倒有些乐:“你觉得我缺钱?”话一出口,尴尬地想到自己似乎买琴的时候真没了钱。他微妙的往旁边撇了一眼,心想幸好江吟川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轻咳道:“不然你帮我做件事吧,就当报酬。很重要的。”
江吟川话堵在半截,听了后一句,思忖片刻,到底是郑重的答应了下来:“好。”
“那就给我弹一曲,如何?”
“这便是我想让你做的事情。”他似乎是怕江吟川拒绝,还补上一句,“风雨竹林下,窗畔弹琴人。这可不是随时随地都能等上的时机。”
他料想的拒绝并没有到来。
江吟川手起,轻轻一挥。
风雨又起,窗外竹林飒飒,和入弦中。
琴声袅袅,清如空山鸟语,幽似谷中深涧,飒如风过平湖,婉如明月皎皎。那音由暗及明而愈发畅然。
拨弄挥弹,具是姿意。
窗外雨声愈大,而屋内人似不知。
本是文人清雅,江吟川一曲《酒狂》却愈加肆意放纵。李青山在一旁,丝毫没有听琴者应有的静默,而是击节而和,好不快哉。
一曲终了,李青山早已烂醉如泥的躺在榻上,指尖却依旧在竹板上扣击着《酒狂》的旋律。
江吟川走上前去。
李青山动了一下,似乎在问他什么。
江吟川低下头去听。
“江吟川,我听说,刻字与琴上似乎挺常见的,你要不要刻一个?”
江吟川摇了摇头,又怕李青山没有睁眼看他,轻声解释道:
“古琴来来回回,不知何时落入何人手,何必多此一笔,涂生尘世埃。”
李青山却抓着他的腕不肯撒手:
“既到了你手,便是你的。千金绿漪也是琴,劈木做柴也能是琴,自来世间一趟,何妨在意太多,心底……心底快活便好。”
他说到后面,语句已是模糊不清。江吟川难得想调笑一下:
“那若是我不识字呢?”
那人的语句到底是微不可闻了:
“那便……教你。”
江吟川走出房去,阿知迎了上来。
江吟川想说什么,张了张口,却只是盈盈一笑。
那日之后,李青山竟是真的开始教他识字。
江吟川性格孤傲冷清,既是不会,便没有在桌案上摆放纸笔这些东西装模作样,李青山就又去集市买了一堆东西,把原本空空的桌面上放满了东西。那把绿漪本是独坐桌心,如今只能与纸墨笔砚平分天下,显得倒有几分委屈。
李青山的字很是潇洒,笔走龙蛇,教江吟川的时候却又端正又好看。
江吟川并不是对笔全然陌生,但到底是第一次写字。李青山手握住他的手,温柔而有力。他感受那只笔在他手下遒劲有力的按下一个点,又毫不藕断丝连地拿起,那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让江吟川直到很久之后,都觉得那一笔一画都是带有温度的。
江吟川问:“这是什么字?”
“江。江吟川。我在教你写自己的名字。”
温热的气息触及耳边,江,这是他人生记下的第一个字。
李青山不喝酒,也不教他写字的时候,经常站在门边听林海的声音。
江吟川看不见,但他就是知道。
他曾经问过一次李青山在想些什么。
李青山笑着没有回答。
这边阿知近些天却很是不快。自家公子如竹如玉,如松如墨,也不知怎么的和李青山那个酒鬼搞一起去了。
李青山成天醉烂如泥,白日一觉睡到天色渐晚,夜里却要秉烛游。自家公子愿意弹琴给他听,他也不好好听,边听边喝酒,没事儿还敲着木桌而和。
主人说自己无表字,李青山还追着要给他起,主人若想尊他行止兄,他还不高兴,说自家人何必那么疏离……
谁和他是一家人啊?!
天底下有这种公子哥吗?有这种恬不知耻的人吗?!
但……公子的笑倒似乎真的多了些了。
阿知这么想着,又是气恼又是纠结地帮着两个人收拾物件——李青山说要带公子去一个地方。
去就去吧,还不肯带着他。
阿知想到这里,终是气恼占据了上风,恨恨地把衣服塞到包裹里。
李青山在外面催他:
“好了没?小阿知?”
阿知兀自愤恨回答:“那你来!”
李青山倒是没个架子,笑着跨步而入:“那便我来。”
阿吱哼了一声,把包裹往他怀里一塞:“怎敢真的麻烦大爷!”
江吟川在另一侧的屋里打包古琴,笑着摇头。这二人全是小孩子脾气,一日不吵便似浑身不舒服。
二人准备好东西,准备出门,到了这时候,江吟川才第一次问他:“我们究竟是要去往哪里?”
李青山摇摇酒壶,大笑而道:“带你喝酒去!”
江吟川轻笑一声,也不恼,伸手拿了盲杖,往门口走去。
李青山颇有些不解:“平日未见你柱杖。”
江吟川轻声回答道:“平日通常不出门,出门有阿知扶,自然不太用得着。”
李青山一愣,伸手过去抓住了他:
“那我来扶你。”
江吟川手一缩,下意识回应:“不用。”
李青山的手却抓得更紧了,指尖滚烫地灼痛着他的皮肤,像是炭火炙烤着冰块。李青山说:
“你放心,我会一直抓住你,不会松手的。”
江吟川死死攥紧的手终于一点点松开——然后被一把大手揽了过去。
李青山真的在兑现承诺,他很认真地拉着江吟川,告诉他有台阶、石子,或者哪里要绕一下,一直这么把他拉到船上。
但上船便松了手去,大剌剌的躺在船上,连个桨也不滑,对着江吟川道:
“顺着风起,估摸着小半天就能到了。”
“连桨也不划了吗?”
“桨也不必划。”
就这样随波逐流似乎也不像个事儿,但江吟川只是嗯了一声,没有提出异议。
他将古琴取出,李青山就躺在船上,卧看云起,没事儿还倒一口酒。
悠悠哉哉如此道,一路顺江去。
睡得模模糊糊的,李青山听见了熟悉的声音,他睁开眼,这才发觉自己已经睡到了江吟川的腿上。
李青山:“我怎么睡到你腿上了?”
江吟川:“你喝多了。”
李青山:“咳,那个,你怎么不弹琴了?”
江吟川:“你睡我腿上了。”
两人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半晌后,还是江吟川主动开了口:“我觉得可能到了,已是小半日过去了,便把你叫醒看看,我看不见。”
李青山直起身来,看了一眼,拿起桨往岸边划去:
“多行了一段路,不过还好,没有太远。”
他把船一路送到岸边,系到江边树上,转过头,颇有些诧异道:
“你怎的还不起身?”
“麻了。”江吟川坦然,“被你当了一路枕头,腿很麻。”
但是他到底站了起来,这一站起,小船儿摇摇晃晃,李青山连忙去扶,江云川腿又麻,站不稳,差点直接跌入他怀里。
但是还好,李青山一手紧紧拉着他,一手连忙扶住他的腰,江吟川这才堪堪站住。只是李青山再不敢放开他的手。
岸上是一个小镇,虽是近水,但陆路交通不便,很是人烟稀少,江吟川一路走一路听,却没有听见车马和人流的喧嚣,只有自己竹杖敲击在地面发出的哒哒的声音。
江吟川罕见地有了一丝好奇:“这个镇上的人,都在做些什么?”
李青山睫毛微颤,很仔细的和他描述着眼前的一切:
“有个阿婆在缝衣,右手边有两个小姑娘在斗草,斜前方有一个很大的木桩,有个很调皮的小男孩爬到了上面……”
在李青山的诉说下,一副静谧美好的画面徐徐展现在了江吟川的脑海中。
漂亮的姑娘走过桥去,漂亮的大院敞开着门,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远处的炊烟袅袅升起,老人坐在门边道家常。
所有人都在过着各自的生活,没有人去嘲笑喝酒的李青山,也没有人指指点点着什么都看不见,只能被李青山拉住的自己。
他们一直走啊走,一直走到了那画面的尽头。镇子最边上,窑洞边的老人呸地吐出草来,斜着眼睥睨道:
“怎么的,李小子,又过来了?今天不巧,没有,要拿明天过来拿。”
李青山嬉皮笑脸,随手拽开一张椅子就坐了下去,从怀里不知哪个地方掏出两壶小酒,搁在桌上:
“哪儿能呢!这不是带人过来和你喝酒吗?”
老人抬眼一看,悠悠喊了声:“后生啊——”却卡在嗓子里,不上不下。
那双眸子太过漂亮,又太过令人惋惜
江吟川恍若未觉,恭敬作后生礼:“阿伯。”
老人抽出另一把椅子,招呼道:“来来来,坐坐坐。”
江吟川坐了下来。他伸手正好触到了冰凉的把手,轻咦了一声,由衷叹道:“好精致的做工。”
这话一出,老人被哄得心花怒放,瞬间提高了音量:“好小子,你挺懂!这是我婆娘做的,专门做了四把,你看这可不正好嘛!哈哈哈,好小子我和你说,我婆娘可有本事了……”
“行行行行行,赵老头你闭嘴吧。”李青山及时打断,“别念了,酒不够喝吧?我去买,要多少?”
赵老头的嘴巴张了又合,似是在吹老婆和喝酒上面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张合了半天,他终于呐呐道:
“至少要五斤吧……”
………
三个人就这么在屋外喝酒,从天亮喝到黄昏,又喝到了月中天。
江吟川的酒量是最不好的,在那小口小口地抿。另外两个人很是上头,哐哐哐哐地就往嘴里灌,然后酒水顺着嘴角流下,一路打湿了衣襟。
两个人也不甚在意,李青山喝醉了酒,倒头就睡;赵老头酒量好些,抓着江吟川嘟嘟囔囔讲个不停:
“哎呀,乖后生呀,我和你讲,你知道我和我婆娘怎么认识的吗?你看见那边大铜门了吗?我婆娘江南过来避难的,家里有钱的紧。就算到了这边钱花了大半,还是个有钱人家的大小姐。那时候我就看上她了呀,天天去找她。她家人嫌我泼皮无赖,没爹没娘的,放狗出来咬我,但我就是喜欢她,狗一来我就跑,狗一走我就回……”
江吟川看不见大铜门,只能听见老人的絮叨,但他没有不耐,只是嗯嗯点头。
“……那天没跑掉,哎呀,那会儿我婆娘看见我被狗咬伤了呀,偷偷翻了窗子就过来找我了。我身上一身血,她一边包扎一边哭,我倒是笑得挺开心,那天夜里天上的月亮就和今天晚上一样,又大又漂亮……”
赵老头说着,江吟川就轻声应着,一直到他说的颠三倒四起来,声音也慢慢变小,最后头一磕,趴桌上呼呼大睡了起来。
身边突然变得静默无声,只偶尔能听见两个人的梦话,江吟川抬起头来,皎洁的月光洒向他的身上。
他想看一看月亮,却看不见。但抬着头,月光总会落入他的眸中。
他起身,摸索着找到李青山坐的地方,解下自己的披风扣子,把它披在李青山身上,这才又坐了回去,把面前东西挪开,也乖巧地趴在了桌上。
一夜无梦到天明。
第二天醒来时,李青山和赵老头早已起来了,江吟川的披风物归原主,甚至还多了一层李青山的。上面露珠没有完全干,还有些湿漉漉的。李青山看他醒来,伸手拍了他一下:
“过来,有好东西。”
他由着李青山带到了窑洞边,只感觉一股热浪而来,令人有些不适应。
李青山见状,似不经意地挡到了江吟川的前面。正好赵老头一转身,把那一打东西摁在了他的手上:
“喏,自己试试去。”
李青山转头,又把那物放在江吟川手中。
微风徐来,江吟川手上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他摸着那沓还带着温热的东西,有些迟疑地问出声:
“这是……纸?”
“嗯。”李青山用一个字做了简单的回复。赵老头又喋喋不休了起来:“唉呀这可是李小子专门让我做的,我试了几百次才试出来,但成功的次数还是不多。又要热浪里滚一下,时间长了又容易被烧着,还要晾晒,还要……”
赵老头的声音被江吟川渐渐抛到脑后,他摸索着纸张,没有抬头:“它与其他纸不一样,是吗?”
“嗯,”李青山依旧只是一个字,但这次,他把江吟川带到了屋子里。李青山往他手里塞了一个东西,他摸索了一下,发现是笔。
“写下来试试。”李青山对他说。
“写什么?”
“写什么都行。”
于是江吟川举起笔又落下。
“行止——这两个字还挺好看。”李青山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骄傲,又下令,“摸摸。”
李青山帮着搁下他的笔,指覆在江吟川的手背上。
江吟川的指尖触及纸面,觉得有些凹凸不平,他很仔细地一点点摸了上去。李青山问他:
“摸到了吗?”
摸到了,行止。
李青山把那些纸全卷到了包裹中,然后把剩下的钱买了酒给赵老头,带着江吟川扬长而去。
逆流而上,这次没法顺江回去,李青山只好自己努力撑桨。江吟川想要帮他,却被明令禁止,只好坐了回去。
归到家时,阿知早已煮了鱼汤,准备做饭菜了。
日子就这么一天一天过下去,偶尔李家会有书信来,李青山也会寄书信去。江吟川实在不知李青山的父母到底是多么心大,才会让自己的孩子随意游玩,一连几个月都不回家。但……
似乎也很好。
他私心里这么想着。
李青山有时候会写诗给他,有时候外出一趟也会留信于他。他摸索着纸上的字迹,飘若惊鸿,宛若游龙,带着一丝狂意与洒脱。
但他教自己的时候却不是这样的。
那时候他一字一画,工工整整,收敛了全部的锋芒。
江吟川拿着那张纸。试着在纸上摹——
“我去江边钓鱼去,今晚吃烤鱼,等着我。”
但其实两个人还是时常没有好饭吃,比如说着要打猎,结果李青山一天下来只抓一只麻雀,还在江吟川面前狡辩。
这个时候,两人总是干脆的跑去赵老头那里,一边喝酒吃肉,一边拿回大把的纸来。
江吟川总会带着绿漪,只是不常弹。
夏末的时候,他们又一次去了赵老头家,听他吹婆娘,吹自己的本领……他好像每一次分别之后都开始攒话,攒到他们下一次来再一股脑说出来。于是几个人总是喝的飘飘欲仙。
吃饱喝足之后,江吟川没有叫醒二人,而是独自去换琴弦。他对这个镇子已经很熟悉了,只是琴馆的商客却不知晓他,好奇地问他从何处来。他也便就答了。
那商客啧啧两声,似是很不赞同:
“那赵老头,二十年前一战,婆娘都死在了战争之中,他自己倒是当了逃兵回来。”
江吟川一怔。
“当时打仗,他妻子还生着病卧倒在床上。他在前线打仗,眼看着城门快失守了,被吓昏了胆子,掉头就往城里跑。但是他那婆娘倒是挺义气,硬撑着从病床爬起来,拎着一把断剑就去战场上杀敌人,不知道有没有杀掉几个,总之最后是被乱箭射死了。
他在家里躲的好,活下来了,但是他婆娘却死了。我们村里就没出现过这种胆小的男人,真是可惜了他那婆娘,居然嫁给了他。呸。”“后生,听叔一句劝,别去他那儿。晦气。”
江吟川没有继续追问,也没有说好,只是道了一声谢,往回走去。
回到赵老头屋内的时候,李青山已经醒了,怀里抱着一大摞的纸,笑着对他说:
“这次可以用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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