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森比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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褐色的瞳孔趁着太阳坠落地平线,透过小巧的双筒望远镜看向渐渐被阴影吞噬的大厦尖顶,逐层查看是否有人类活动的迹象。大厦距这儿大约一点二公里,要经过四个路口,拐两个弯才能到达。沿路空空荡荡,一片寂静。这里几乎没有风,因为街边都是九十米以上的高楼,风根本吹不进来。偶尔能隐约听见一两声房屋发出的哀叹——通常来自于老化的窗框或门合页,还有很少一部分来自老化腐朽的钢筋铁骨。
脚步声成为了几个街道内最响亮的声音,即使柏尔已经习惯了这种全世界仿佛只剩下自己的死寂,但他仍然觉得背脊发凉,不愿意霸王似的在大街中央散步,而是一直靠近街边墙壁,微低着头前行。从后面看,他的乳突下方一厘米处贴着两块凝胶状的小圆片,它俩将一块显示出木头纹理的半月形薄片固定在后颈,发尾散落的不少碎发还盖在上面。月亮突出的方向朝下,弧线中点有约两厘米长的细箭头式延伸部分,牢牢趴在颈椎棘突上,看不出一点间隙。
比孤独的脚步声更加令人心慌的,恐怕就是现在这种情况了——另一个陌生脚步声的接近。柏尔的嗅觉比听觉更早意识到这位跟踪者,他闻得到对方处于崩溃边缘的信息素,混乱无序的,难以形容的,不可控制的……虽然现在勉强被压制住了,但在未来的半分钟内,一定会出现异变。柏尔一直把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这会儿又把头往领子里缩了缩,试图用衣服盖住所有裸露在外的皮肤。
柏尔放缓脚步,另一个人也跟着放慢速度。就这样过去了十秒,他在心中默数着。时间其实并不是最重要的东西,而是地点。十一秒,十二秒,十三秒……他逐渐接近了第三个路口。从这可以拐进一个岔路,不过不能确定它能通往大厦。导航系统已经不那么可靠了——全球的导航系统都容易出现故障,因为还在运转的绕地卫星本就没剩几个,其中还算好用的卫星系统则全部拿去给星际移民的宇宙飞船提供服务。私人当然也有机会使用,但柏尔可承担不起那高昂的租赁费用。而最精准的几颗卫星,则完全不是给普通人类用的。
即便如此,他也毫不犹豫的转弯,并且期待这条街道能有某个建筑商突发奇想,在一层开一个小门。这显然只是一种妄想,毕竟二十年前就很少有人在一楼留门了,用建筑师的话来说,“这不是邀请别人进来抢劫吗”。如今所有的商铺,住宅的大门都设置在十八层以上,生客进出需要提交电子申请,申请通常由仿生人代发,或许只有少数还会操作电脑且有闲情逸致的人才会亲自发送吧。除去保护财产,躲避污染也是重要原因之一。越靠近地面,污染越严重,所以有能力的人纷纷向上移动,没机会搬家的则留在低层。不过时至今日,这两种人都慢慢从地球上消失了。低层的人去了更低层——地狱,高层的人去了更高层——“天堂”,换一种说法叫“别的星球”。
不太会操作电脑,仿生人也没在身边,柏尔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但他看起来并不那么紧张,至少依旧正常地走着,没有颤栗或僵硬,谁也看不出他已经偏离了方向。
二十六秒一过,柏尔和跟踪者几乎同一时间向前冲出去,但柏尔肯定自己要比对方快上一小拍——跟踪者的信息素比其行动变化更快,并且像炮弹似的打出去,柏尔不可能注意不到。
可惜这一小拍并不能弥补Omega和Alpha在体能上的鸿沟,更何况此时的Alpha已经处于狂暴当中。更糟糕的是,柏尔的身体状态也岌岌可危。实际上,他已经靠抑制剂抗过了两个发情期,虽说日常生活跟个没事人似的,但突然出现一个发情的Alpha且迅速近身,这可就完全不同了。他几乎能想象出自己体内有两股力量具象化,快要把身体撕扯成两半:一半把他往Alpha那边拖,一半拉着他往前跑。柏尔根本无法使出全力去逃跑,因为他的身体内部还在内讧。
所以,跟踪者追上柏尔是一件完全没有悬念的事情。那人大跨一步,以猛虎扑食之势从背后压下来,柏尔一瞬间跪倒在地。他该庆幸自己穿了厚厚的战术护膝,不然膝盖骨估计要受大伤。Alpha的目标也很明确,就是Omega后颈的腺体。看起来软胶似的两个小圆片却在此时显得格外牢固,只要一动它们,周围的皮肤也跟着被提起来,仿佛圆片背面早就深深扎进了皮肤。可再粘固也抵不过Alpha一股子蛮劲,半月形薄片被硬生生与皮肤扯开,箭头部分贴住的棘突上露出一个圆圆的血窟窿,其他原本被薄片盖住的部位也在几秒后渗出细细密密的血珠。那块薄片在Alpha手里就像薯片,仅仅一握就被捏的粉碎,扔在一旁。
发情的Alpha可不会分时间地点折腾Omega,何况方圆几公里内怕是没有第二个人了,跟踪者并不介意以地为床。他跨坐在柏尔后腰上,一只手掐住他的后颈,急迫的想要进行一场充满暴力的性交,丝毫不在意身下的Omega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
大概是发情热烧坏了他的脑袋,也减损了他的视力,他居然没注意到一辆黑车正朝他们疾驰而来。柏尔此刻放弃了抵抗,整个身子紧紧贴住地面。不出他的意料,在距离他们两米远的地方,黑车的驾驶室车门突然打开,略过Omega的头顶上方顶出去,Alpha躲避不及,瞬间被撞飞到几米开外。
身上没了重压,柏尔却依然只能保持原来的姿势。他的力气忽然流干了,一点没剩,连侧个头都做不到。驾驶室里出来一个人,他像是拎起一只小鸡崽似的把柏尔拖起来,塞进车后座,接着头也不回的从柏尔之前转弯的第三个路口拐出去,重新按原定路线驶向远方的大厦。
车内静悄悄的,柏尔的呼吸频率比平日快了不少,但非常微弱,看起来跟疼得没力气挣扎的病人差不多。但没过几分钟,他先打破了沉默,轻轻说了一声“嗨”。
“嗨。”驾车的人也只简洁的回了一个字。
“我选对了吗?”柏尔声音小得几乎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你需要休息,爱尔夫先生。不过,你确实选对了路。只有那条大一些的岔路才能停车。”
“不能触犯法律。”柏尔的活力大约和断开的藕丝差不多,轻飘飘,一晃神就要消失不见。
“是的,不能明晃晃的触犯法律,先生。不能让警察注意到我们。”
“少叫我……”
柏尔还没说完就息了声,只留司机一个人把话接完:“抱歉,柏尔先生。”
记忆是种神秘莫测的东西。柏尔记不清之后具体发生了什么,脑海中只有零散的记忆碎片。他的仿生人——名字叫作比森比特——来接他了,还把他送进了大厦房间。据他们打听到的消息,这栋大厦内兼有旅馆和诊所,所以两人才会选择这里作为汇合点。诊所原本只是选址考虑的因素之一,没想到这次真用上了。
之前比森比特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售卖抑制剂的黑药房——另外一提,最精准的卫星导航系统就是给仿生人用的,所以他能定位到最近的,最有可能存在黑药房的地点,且不遗余力的赶到那里——而当时用完了最后几支抑制剂,状态并不好的柏尔则成了拖累,两人不得不分开。比森比特在距离大厦十七分钟路程,也就是一点二公里的大路放下柏尔,本以为在这人迹罕至的空城里,不到二十分钟的分离不会出现什么意外,但结果说明他们掉以轻心了。柏尔很清楚,问题出在自己身上,当初比森比特并不想要分开,是自己执意让他独自去寻找抑制剂的。
比森比特肯定注意到了柏尔没办法立刻接受腺体手术,一是因为被Alpha刺激发情,信息素紊乱,二是因为腺体受到伤害,需要时间恢复。所以他在大厦内找到一间价钱中等偏上的旅馆,开了一间大床房。不能找太便宜的酒店,因为那里的房间抵挡不住信息素外漏,尤其是住客发情的时候。柏尔的情况更加与众不同,他不可能接受Alpha的标记,这也是比森比特被设定的第一原则:不能让任何一位Alpha强行标记柏尔。“保护柏尔的生命安全”甚至排到了第二位。这一切都是柏尔本人设置的,和其他人没有关系。
连临时标记都得不到,Omega便会更加疯狂的发散信息素,示意附近的Alpha或Beta赶紧标记他。比森比特也有用于咬破腺体的犬齿,但其本身并没有信息素,所以咬了也是白咬。除非像现在这样——比森比特将一管昂贵的合成信息素注射进自己后颈,待它充盈了口腔内的血管后再用犬齿刺破柏尔的腺体。至于下体的交合与成结,仿生人能够模仿的相当完美,起码制造商打出的广告语是“堪比契合度百分之五十以上的Alpha”。如果仿生人可以产生自信,比森比特一定会发自内心的为自己的性能力感到骄傲。
柏尔隐约记起几次高潮后的舒缓,处于顶峰时的记忆反而相对模糊,可能是因为次数太多,时间过长,他的意识经常处于空白或断片状态。压抑许久的欲望终于释放,他的狂热与那个跟踪狂相比恐怕相差无几。比森比特超乎常人的冷静自持有好也有不好,但绝大时间都让柏尔很满意。
“你的技术又有进步了,比森比特。”在等待结慢慢消下去的时候,柏尔凑在比森比特怀中说。保持沉着的一大优点就是能把柏尔的敏感点摸索得一清二楚,并且组合发挥到极致。
“不能让你满意才是我的失职,柏尔先生。”
柏尔刚想继续说什么,又一阵快感袭来,他的头使劲顶着比森比特的锁骨,一只手把对方的皮肤抓得泛白。但比森比特的身子一动不动,顺从的承受柏尔失神后的种种行为。
“技术不是最重要的,知道吗。”待柏尔再次清醒,比森比特依旧在他身边,未离半步。
“我也希望能回应你的情感需求,先生。”比森比特用不太符合语境的平淡口吻回答道。这就是仿生人的缺陷,他们有模拟情绪的功能,但真正放手让他们表达自己的情绪时,他们总会宕机,流露出不同常人的神色,或者干脆毫无表情。比森比特和柏尔-爱尔夫家族相处十多年,情绪表达也仅仅学了个皮毛,外人或许看不出端倪,但柏尔一眼就能抓住他想作回应却笨拙的不知如何是好的模样。
结消下去后,柏尔转过身,平躺在床上。比森比特则起身去清理身体,他拎着一个工具箱进了浴室,箱子里装着仿生人的清洁修理器械。除非身躯受到严重损坏,他们不需要人类帮助进行修理。哪怕是定期检修,也是他们自己抽空向工厂提交预约。而且就算他们的整个身体被送进工厂重新改装,仿生人的意识系统也不会离开主人,他们会借助各种电子设备继续呆在主人身边。主人则可以通过语音和文字系统与仿生人继续交流,安排计划日程,提交申请等,只有实体工作得暂缓一段时间。这种系统也让比森比特能在浴室里放着水的情况下听见柏尔的喃喃自语。
“没有情感也挺好的。日子过得简单。”
“是的,柏尔先生。我的原则就是保护你,没有任何事物比保护你更重要。抓住了这个核心,其他都只是保护你的工具,所以日子并不复杂,也不会有令我过于纠结的事。”比森比特此时不好开口,所以他想说的话从柏尔摆在床头的便携电话里传出来,声音也变成了电话自带的机械合成女声。仿生人可以接入绝大多数电子产品,这是柏尔既羡慕又恐惧的一项能力。小时候他悄悄跑出去玩,本以为可以脱离家里的管控,谁知道他的一举一动被家中的仿生人尽收眼底。没过多久,他就被比森比特逮回了家,父母还说“在外面已经疯的够久了,你还待要多长时间”。他质问仿生人为什么不替他掩盖行踪,当时的比森比特用冷冰冰的语气说:“爱尔夫先生,你年纪还太小了,无法抵御外界的危险,一个人乱跑很容易出事的。”小柏尔扔下一句“你就是在控制我”后生气地跑开了,很长一段时间没理比森比特。长大后他再次回想,那时的自己刚刚分化为Omega,还没感受到人们对健康Omega的强烈渴求,独自冒冒失失地跑到鱼龙混杂的大市场附近,一不小心就可能被绑走,成为人口贩卖的牺牲品。因此比森比特说的一点没错,即使他那张冷脸看的人很不爽。
“这么说,你觉得我很纠结?”
“与其说纠结,不如说我无法理解,先生。你总是会做很多我无法理解的事,前后根本没有逻辑,处处充满矛盾。但我并不需要理解,只要帮助你就可以了,柏尔先生。”
听到这,柏尔本来嘟嘟囔囔的,突然越说越起劲:“我很复杂,人都复杂,人类就是无数个打成死结的毛线球,地球是用这些毛线球强行扎出来的毛毡团。”他举起手对准墙壁上的模拟窗户,愤愤的抗议,“门怎么就不能往下开,非得飞到二十几层坐电梯上下!”说完他又把头埋进枕头里,闷声念叨:“要是像几十年前那样街边都有门窗,我就不会被他抓住了。”
“没有人敢往下住了,先生。大家都不会拿自己的命做赌注,在查明污染源并找出解决办法之前,人类很难再回到几十年前的样子。如果你还生气,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也多亏人都往上住,地面几乎没有人烟,我们才能自由的逃亡’。不知道这句话能不能让你看开一点,先生?”
“‘自由’?我当时居然说了‘自由’吗?哈哈。”柏尔自嘲道,“警察很少在地面巡逻,也不就是默认人在地面走多了肯定会生病吗?还省得他们拘留,自己就往地狱去了。”他稍微伸展了一下胳膊,发现依旧酸痛不已,又连忙放下来。“可我们走了这么久,身体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嘛。就算地面真有污染,大部分人都跑别的星球去了,谁还有兴趣治疗地球。现在的地球就是个被遗弃的垃圾场,留下来的人只能在旧人的遗物里苟且偷生。现在我倒觉得有些阴谋论或许是真的,比如其实根本没有什么污染,只是药业寡头泄露了毒药,费尽心思策划一场闹剧给自己擦屁股……或者是星际商业公司为了逼迫人类移民外太空,搞了一次全球污染……这些说法也不像是空穴来风,不是吗?”
比森比特从浴室出来,重新使用自己的声线,和真人毫无二致:“我也不知道,柏尔先生。我可以给你整理出网上所有的推测,看看能不能从中分析出真相,如果你有兴趣的话。”
“你可以帮我分析分析哪种说法更靠谱吧,比森比特?”
“抱歉,先生。我不具备那么强大的分析能力,而且我也无法获取所有有关污染的资料。就算有,我想人类也会把关键部分用纸质保存,避免仿生人的抓取。”
柏尔并不是第一次尝试让比森比特分析污染,而他也相信,所有拥有仿生人的人类都曾尝试过让自己的仿生人探寻污染的真正原因,毕竟仿生人看起来是那么善于处理事务,比人类更加完美。但至今未有任何人——不管是人类还是仿生人——找出污染背后的真相。
突然,柏尔长叹一声,有些犹豫地说:“那个Alpha……会不会就是因为污染才成那样的?”他侧头看向比森比特,问道:“你看见了他的样子吗?我全程没找着机会转过身。”
“我可以给你播放车上的录像,里面应该拍到了Alpha的样貌。”但柏尔猛地摇头拒绝,所以比森比特就用语言为他描述:“那是一个女Alpha,应该流浪了很久,长时间经受发情期的折磨,没有得到有效缓解。精神很可能出了问题,因为她下手完全没有考虑你的状态,还伤害了你的腺体,看样子也不是冲着让你怀孕去的。普通且老旧破烂的旅行者服饰,没有专业装备,所以不是赏金猎人,更不是警察。我们还没有暴露,先生。”
“估计只是一个可怜人。”柏尔的目光转向天花板,那里正在展示海浪涨潮退潮的画面。他这辈子都没见过海洋,听说高楼把本能瞧见大海的地方都遮住了,还影响了海风吹进内陆。只有非常靠近海洋的地方才能瞥见它的容颜。“说不定她和我们一样,只是在躲避什么。而且她压抑了整整二十六秒欸,算是很克制了。我还没遇见能破三十秒的人呢。”
比森比特罕见的沉默了一阵,接着说:“柏尔先生,你又在帮伤害你的人开脱。这就是我不能理解的众多事情之一。为什么你要给她的行为找借口,先生?她对你的身心都造成了很大的伤害。”
柏尔盯着他,没有马上回话。他将被子的一角卷进怀里,身子蜷缩起来。半晌,他朝比森比特站着的方向伸出手,比森比特立即上前,握住他的手,坐到床边。仿生人永远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绝对不会让主人的手落空。但这是设定进脑子里的程序指挥他们这么做,不用加以思考,更不需要犹豫和权衡。可对于外人,他们根本无法理解不加考量的信任和托付,如果不想清楚,他们甚至连陌生人递出的一个善意微笑都将予以漠视。广告商吹嘘的“仿生人与人类交往已无阻碍”,这句话其实是有前提的,必须要在人类前面加上“系统认定的”这五个字。他们始终追随主人,如果要服务多人,还会将他们顺位排序。最新型号的仿生人允许以下情况存在一人以上的服从第一顺位:亲子、夫妻或主人设定好的特殊关系。但比森比特还做不到。他曾将柏尔的母亲——柏尔夫人视作第一顺位,柏尔为第二顺位。在柏尔离开家后,比森比特才在柏尔夫人的指示下,把她的儿子放至第一顺位。
“就像我父母放我走一样。他们也会做矛盾的事情。”柏尔把比森比特的手拉近自己,双手握住,再把脸颊贴过去。“他们之前多瞧不起我拒绝生育啊。但之后还不是放我走了吗?他们感受到了我的抗拒。”
“那是因为你受到了威胁,先生。那家人差点就要当场绑架了,柏尔夫人才临时让我带你走。”
“这只是原因之一,不是全部。我觉得……他们早就意识到人类对生育的追求走火入魔了。尤其是污染开始影响生育能力的那几年,越来越多的人争着抢着生育,他们一样很焦虑。他们也认为解决办法是尽快让我们结婚生子。那时我还很小,只知道点头赞同他们。如果那个时候我到了适育年龄,估计马上就会和某个介绍来的Alpha结婚的。”柏尔回想起那段时光,心中百味杂陈。“但之后很多人开始对未到适育年龄的Omega下手,还当街抢人……谁都管不了,因为地球人数正在骤减,那会儿几乎重回无序时代,谁抢到就算谁的。也就是那个时候,父亲才买了你来保护我们。你可是当时的最新型号,花了好大一笔钱呢。”柏尔笑着拍了拍比森比特的手,“但也是那个时候,我变得……不按他们的路走,用母亲的话说是‘叛逆’,父亲的话就是‘天真’。我跑去练武术,想要参军但被埃兰森拦下来了。我企图在体格上超过Alpha,也确实赶跑了一部分想要强迫我家就范的人。但是,你知道吗,只要一次发情期,就一次,”柏尔的眼眶瞬间变红,表情也变得扭曲,显然是想要冷静下来却止不住内心的怒火,“一次就可以毁掉我的所有努力。一次就可以让假惺惺求婚的Alpha说,‘没有我你是活不下去的’。”他因为情绪激动而感觉燥热,所以把被子踢走了一些。他又做了个深呼吸,想让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我就发誓绝对不会让任何一个Alpha标记我,接着滥用抑制剂,反抗相亲,污染变得越来越糟糕什么的,你都知道了。”
“但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你要帮那个Alpha开脱,先生。”
柏尔挑起眉,调整了一下姿势,换上一副认真的表情说:“我父母也伤害过我,我们吵过数不清的架,精神伤害不比身体伤害好多少。但我不会就此离开他们,而且我一直很想念他们。婚姻观只是生命的一个部分,不管它如何重要,也只是一个部分。对它的态度不能给我们定性。根据我和父母的相处,我知道他们是很好的人,这才是主基调。昨天追我的那个Alpha,我对她一无所知。但我清楚发情期的痛苦,她已经不是正常时候的那个她了,所以我没办法恨她。可能……我还对人抱有最好的幻想吧,认为人类本性不坏。而且我也觉得,这个世界已经够惨的了,地球上的人都是被星际时代抛弃的人,就不要再去恨一个找不回自我的人。如果她是正常状态做这种事,我巴不得现在就回去扇她几个大耳光,再踩上几脚,用她的钱给我做腺体手术,然后买够我用一辈子的抑制剂。但我就是恨不起来,你懂吗?哪怕恨我自己都恨不起她来。”柏尔越说越激动,手势也越来越多,“为什么?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恨不起来,按理来说我应该恨她的,按理来说人类应该找办法治理污染而不是躲到外星去,这和吃完这栋房子就转移到下一栋的白蚁有什么区别?!把精力放在研究污染上而不是发明各种关押Omega的工具,缩短Omega的孕期,不对吗?”他抹了一把因为情绪变化而冒出的泪水,吸了吸鼻子继续说:“我从来没觉得我们应该流浪,比森比特。这是无意义的逃亡,仅仅是为了活命的逃亡。而我们本不应该仅仅为了活下去而流浪。”
比森比特微微睁大了眼睛,大概在模仿人类惊讶的表情。他沉默几秒,确定柏尔已经把想说的话说完,他才张口道:“柏尔先生,你的话……逻辑好像并不通顺,前后关系也不大……但是,”他捕捉到柏尔一个大大的白眼,意识到这并不是主人想要听的话,立刻加上一个转折,“埃兰森小姐曾经说过,‘活着本身就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所以我们的离开一定是有意义的。让你活下去很重要,对夫人和先生,还有埃兰森小姐,都很重要。”
“对你也是。”
“你是我的第一保护目标,所以是的,对我也很重要。”比森比特平静地说。
但柏尔被他的回答气得不轻,发出了一声巨大的,不带丝毫笑意的“哈”声,满脸写着“不可理喻”四个大字。他似乎在嘲弄自己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过了好一阵才恢复正常表情,然后抛出另一个话题:“你怎么突然问这个?在家的时候没见你问过问题。”
比森比特看起来对自己的回答有些犹豫,但他秉持着不说谎的原则回答:“在家时,柏尔夫人才是我的第一保护目标。而且夫人很少在有关你和埃兰森小姐的事情上纠结,她从来都只选择她认为最有利于你们的选项。所以我也很少产生疑问。这可能就是仿生人的‘同化现象’吧,先生。”‘同化现象’,指的是仿生人的性格与主人越来越相近。
他以为柏尔再次听见“第一保护目标”这个词又会不快,但出乎预料的是,柏尔并未像之前那样露出幻灭的表情,而是愣了几秒后垂下眼帘,嘴巴抿成一条两端下垂的弧线,不再说话。
但比森比特还有疑问,他小心翼翼地说:“柏尔先生,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会对我的那句,‘你是我的第一保护目标,所以是的,对我也很重要’反应那么大吗?你告诉我原因的话,我以后就会注意这种情况的。当然,如果你直接下命令,我也不会再说的。”
柏尔嗤笑一声,摇了摇头:“这重要吗?我多少次让你别叫我‘先生’‘柏尔先生’或者‘爱尔夫先生’,你还不是一直在叫。”
比森比特认真解释道:“这不一样。你并不会特别反对我叫你‘先生’,只是很讨厌‘爱尔夫先生’这一个称呼。但听完那句话之后,你看起来很失望,两者并不一样。”
柏尔看不得他一脸正经求解答的样子,只好耐下性子回答:“你不该在前面加上‘你是我的第一保护目标’什么的,直接说‘对我很重要’就够了。”
“为什么?”
“我猜应该是让我产生你已经有自我意识的幻觉吧。”柏尔瞪了一眼比森比特,用手臂撑着坐起来,准备去洗个澡。比森比特连忙架住他的手,想帮他一把。但柏尔将他推开,摆手拒绝了帮忙。
“我还能走,不用扶。”
比森比特看着他一步一步移向浴室,没有继续上前。他知道柏尔的脾气,某些时候固执起来没人挡得住,就像他从决定拒绝Alpha那一刻开始就从未动摇,无论父母怎么劝都没用。他心爱的妹妹埃兰森从来没有对此发表意见,他也不会主动跟妹妹提起这些,或许是不愿让那些争吵再破坏兄妹俩的关系。
“如果你想要有自我意识的仿生人,或许可以试试最新型号,听说他们已经升级了智能脑,或许到了我无法理解的程度。‘任何足够先进的科技,都与魔法无异’,我希望他们会发现你想要的‘魔法’,先生。”
柏尔在浴室门前停住脚步,扶着门框思考了几秒,丢下一句“再议”后走进浴室。
“还有,发情没有毁掉你的全部成果!先生!”比森比特朝着浴室喊道。
“哈?”浴室里的花洒刚好被打开,柏尔只听见比森比特模糊的声音。他关掉花洒,想要听清他说什么。比森比特又把话重复一遍,过了好一会儿,柏尔才小声地问“为什么”,如果不是仿生人能通过浴室内的语音控制系统收录到他的声音,估计没人知道他开了口。
“如果我几年前最后一次获取的数据没错,你当时的身体已经比至少百分之七十四的Omega强壮了,不过仅指地球上的Omega,因为我无法获取其他星球的数据。这些年数据很可能有变化,因为越来越多的人都和你做了一样的选择,但你仍然算坚持了很久的人。我发现很多Omega在遇见这种事之后,第一反应都是寻求武力,甚至演化为暴力。或许你想象不到有多少人选择去复仇,柏尔先生。”
“有多少?”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里设想过,但真正实施行动的有一半以上,法条里有的和没有的,都有人做过了。逃婚是里面最不值一提的事情了。”
柏尔在浴室里发出一声轻笑,补充道:“还有伤人,损坏车辆,危险驾驶,偷盗车辆,盗窃……”
“我倾向在伤人前加上‘过失’,不过好像再也没有人考虑这种情况了。其他的罪行……是的,它们都成立,先生。但我依然认为我们是在紧急情况下做出这些事的,这应该被纳入考量。虽然……这貌似也不怎么被人在乎了。”
浴室里传来一声叹息,然后是一连串闷笑,最后柏尔清清嗓子,说:“谢谢你为我找借口,比森比特。”
“不客气。我只是在称述事实,就像你说的,‘道出我的心声’。”
“我怎么不知道这句话还能这么用……”柏尔嘟囔着。
“我没看出这样用有什么不对,先生。而且,你是我的主人,所以无论如……”
“行行行行,我知道了。”还没等比森比特说完,柏尔就打断了他的话,“因为我是你的主人,所以无论如何你都会给我找借口,遵循你脑子里那些程序和原则,叭啦叭啦的,我知道,我知道。”他随即重新打开花洒,让水流的声音盖住外界声响。
“但我没说我不愿意啊,柏尔先生!”比森比特提高音量说。
柏尔也喊着回答他:“那也是程序告诉你的!”
外面的人沉默了,耸起肩无奈地承认柏尔所言十分正确。
大厦内的诊所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治病救人的地方,虽然到处都亮堂堂的,但一个窗户都没有,玻璃橱柜里摆放的器具能让人汗毛直立,隐隐觉得腺体生疼。
柏尔却仿佛早就熟悉了这一切,对手术流程一清二楚,甚至还挑出了几个关键步骤询问医生,借此考查他的技术是否过关。柏尔照例选了一个旧型号的腺体保护器,医生也从不错过任何一个推销机会:“我们还有很多新型号的产品,不考虑一下吗?都配备有电子警报和联网系统,还有很多其他功能。”
柏尔摇头拒绝了。他就是冲着旧型号没有任何电子元件,无法被仿生人或其他人入侵的属性去的,外加它价格便宜,更换便捷。只不过每次安装都会对腺体造成刺激,非常考验医生的操作能力——保护器背面有几根探针,需要刺进腺体,以后注射抑制剂就可以直接从保护器的小口打进去。安装顺利的话伤口好的很快,粗糙的安装则有可能导致腺体红肿发炎,对信息素也有影响。不过总的来说,这比固定在血肉里的昂贵保护器更好安拆,那些复杂的保护器要是被撞坏了,可得去专门的修理店维修,这对需要隐藏身份的柏尔和比森比特来说可不是个好主意。
手术前,柏尔微笑着说:“等你准备好。”
“等你准备好,先生。”比森比特加重了‘你’字,明显在强调一切以柏尔为准。
大约过了十分钟,手术室大门敞开,柏尔身后跟着走路颤颤巍巍的医生。比森比特指向大门口的前台,示意医生钱已经放在了那里。趁他走过去确认的功夫,两人悄悄从侧门溜走了。
一上车,柏尔就问:“这次谁最快?”
比森比特边发动车子边说:“蛇头。”
“你是听见了他们的车来还是怎么的?”柏尔从车后窗往外看,什么都没看见。离大厦最近的东西就是隔壁的高楼,车灯可以直直地朝前打出去很远,中间没有一点阻拦。
“医生在你做手术前联系了认识的蛇头,他说十五分钟以内到。你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先生?”
柏尔从口袋里抽出一根细长的针管,说:“麻痹用的,只麻了他的腿。我自己装的保护器。”瞧见比森比特略显反对的目光,他露出无辜的神色为自己辩解:“这已经是皮试用的针管了,没看见他都能走出来吗?这可都是他自己准备的。”柏尔说着掏出一小瓶麻药,往司机眼前晃了晃,“看见没,几乎没少。不打他身上,他就得往我身上打了。但他肯定没想到Omega能来这一招,简直毫无防备。”他一边说,一边露出了沾沾自喜的笑容。
比森比特确认完腺体保护器的安装情况,脸上恢复成最平淡的表情,用稳重的语气说:“先生,我可以陪你进去的。”
“仿生人陪护,你想想有多容易露馅。”柏尔驳回了他的建议,把药瓶收回口袋。“对了,你闻得到我的信息素吗?我刚装完保护器才意识到,已经好久没像这几天一样被信息素环绕了。现在我几乎闻不到自己的味道。”他把衣服后领往前扯,嗅了一下又说,“只有血迹里有一点点味道。”
“不行,先生,我闻不到。我只能通过分析仪辨认出你的味道。”
“好吧。那有人跟你形容过我的信息素是什么味道吗?”
“埃兰森小姐说过,‘是绿叶挥发剂’。”
柏尔点点头,又闻了一下衣领,“我爸说像菜叶子的味道。我现在觉得有点像荷叶,如果我以前在气味博物馆闻到的荷叶味是真的的话。”
黑车飞离大厦,前来追捕他们的蛇头只看见诊所里还没缓过劲来的医生,他正瘫在前台内的地板上,惊魂未定。桌面上摆了一沓钱,钱上盖着一张写了字的纸条:勿追,否则举报你的人口贩卖生意。
路上柏尔抽出一张广告单,就着昏暗的车内灯读起来。
比森比特瞥了一眼,说:“可以看他们官网的宣传广告,在这看纸质版太费眼睛了,先生。”
柏尔用手指弹着广告单,依旧没有移开目光:“你不懂,纸质版才会写很多‘重要功能’,就是那些不敢放上网,容易被搜索到的东西。基本上都是做不符合规章制度的实验搞出来的。反正现在网上没有的东西,大家都当不存在,警察也不会管。这个,”他指着其中一条广告语说,“‘基于真人大脑实验做出的超真实模拟意识’,什么叫‘基于真人大脑实验’?就是把人当小白鼠啦。”他逐条阅读广告语,自言自语:“为了仿生人去研究人,真正的人倒没人在意,奇怪啊。”
突然,他读到一条功能介绍,有些惊喜地说:“这里说这个型号的仿生人可以分辨出与信息素相似的味道,就像人的嗅觉。他还能设置一位以上的服从第一顺位,功能蛮齐全。天哪,他可以解决仿生人一句一个礼节性称呼的毛病。不过我还挺喜欢这一个毛病,不用改。”
比森比特以为他还在自说自话,因此专心开车,没有给予回应。但几秒后柏尔问他:“怎么样?想不想升级?”
“先生?”比森比特的眼睛没有偏离道路,但明显瞪大了不少。“你想让我升级吗?”
“我在问你的意见,比森比特。快,‘道出你的心声’,就现在。”柏尔侧过脸盯着驾驶室的人,期待一个答案。但仿生人说的话不出所料的让他感到些许失落。
“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先生。”
柏尔无语地转回脸,唉声叹气道:“极度忠诚会造成没有自我的,比森比特。”
比森比特在回话的同时腾出一只手,点击车内的电子屏幕,查看了什么内容。“与你的决定相悖才算有了自我吗,先生?”
“也不能这么说。我觉得……在别人下决定之前,自己心里先盘算一下,做出大致的选择,这算是一种自我。”话刚说出口,他又觉得不妥,皱起了眉头,“这样说也不太准确。唉,自我,价值,意识,想象……人类几万年都想不清楚的事,我也解释不来。”
“你为什么这么想要我出现自我意识呢,先生?”
柏尔思考了几秒,有些没自信地说:“酷?”此刻比森比特平静的表情倒让他有点焦虑,好似面对一位提出了问题的严格老师,而自己并不知道正确答案。“也可能是因为我曾经没什么自我意识,或者说被迫压抑自我意识,然后觉得自己没什么价值。所以现在希望身边的人都能觉醒自我意识,认为自己有价值。你,仿生人,猫狗耗子鸡鸭鱼猪……能有的全有了最好。”这些话连他自己听了都摇头,最后只能发出一声苦笑。“算了,都是激素紊乱说的屁话。”
但比森比特的神情从头到尾都没有什么变化,既可以说他看起来毫不关心,也可以说他一直在认真聆听。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方法总是让柏尔暗暗羡慕,顺便猜想是不是他的表情控制系统出了问题。仿生人其实可以模仿人类做出的任何表情,不过他们无法了解背后复杂的情感,所以有时候看起来很怪,像是为了迎合而故意做出表情。这样想的话,做个面瘫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至少不会让人看得胆战心惊。
但在某些情况下,冷冰冰的样子也可以被解读成别样的性感,比如现在说话的比森比特:“我一直都有价值的,先生。我的价值就是保护你。”
可惜柏尔已经不吃这套了,他现在更想要那张脸偶尔能出现别的表情。但还是那句话,他打败不了程序。如果他给比森比特多做表情的指令,比森比特会毫不犹豫的化身为表情富人,可那不是柏尔想要的。“我会被换掉,就像我母亲换成我。所有的事情都在变化,你不能把所有价值都压在一个人身上。”
比森比特的手指轻轻敲击方向盘,摆出一副思索的模样。这通常出现在柏尔询问他从未考虑过的问题之后,他也需要时间来分析答案。“你可以这么理解,先生。无论换多少人,甚至是根本没有人,我的状态也顶多是回到刚刚出厂那一刻。当我被生产出来时,我的价值就是保护某个人。其余事物,比如你的认可,柏尔夫人、爱尔夫先生、埃兰森小姐的认可,都是非常珍贵的礼物。但这些永远不可能属于我,既然是被给予的,就有可能被收回去,这是符合逻辑的。所有的仿生人都一样,从出场就被设定了价值,不能多也不能少,就像我身体里本来就有的零件一样。你能理解吗,柏尔先生?我不因具体的人而生,也不因具体的人而死,大体上看我只是在不停的维持价值而已。”
车内出现一阵长久的沉默。不知道柏尔是在琢磨那些话,还是根本没听懂。过后,他开口说:“听起来很无情。”
“是吗?我不知道如何去定义一个‘无情的’情景,也不知道什么才算‘有情’,先生。”比森比特旋转方向盘,踩下踏板,让车子下降到八十米以下。他们即将通过一片交通管制较为严格的区域,越靠近地面车辆越少,可以躲过不少检查。完成一系列操作后,他接着说:“或许这就是我不能理解人类看重传承的原因,也不能理解你未来想要做的事。”
柏尔惊讶地转过头:“什么事?这也猜得到?”
“你在看一张最新型号仿生人的广告单,以前你从来不看的,先生。但最重要的还是埃兰森小姐的邮件,不是吗?你在计划把我送去升级,然后回到埃兰森小姐身边。”
柏尔撤开眼神,有些心虚。但他还是点点头,肯定了比森比特的猜想。他们正在等待前方第一道检查关卡,比森比特调出车辆信息,电子屏幕上显示车辆购买者是一名人类,他还拥有一名仿生人,只不过购车者名字与“诺尔狄韦德·柏尔-爱尔夫”根本不沾边。
柏尔叹了口气,把椅背调低,准备半躺着耗过漫长的等待时间。他说:“我们没那么多钱了,像之前停停走走打零工根本挣不到多少。家里也买不起新型号的仿生人,把你送去升级是最省钱的办法。”
比森比特坐得端端正正,依旧保持一副正经样。“仿生人无法理解传承的意义,柏尔先生。每一个仿生人都有自己的价值,跟别的仿生人毫不沾边。假如拿我和某个服务型仿生人,洋娃娃仿生人,或者救生员仿生人放在一起比较,他们的价值既不比我多,也不比我少,更和我没关系。但你会因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改变自己的人生轨迹,只为让她的生命延续下去,我不能理解。”
“我只是希望你在她身边能保护好她,就像保护我一样。我信任你。”
“没有仿生人在身边,你的危险程度会大大提高,先生。你很可能下一刻就会被拐走,再也没有人能接应你。我不认为埃兰森小姐会认可你的做法。”
“啊,打情感牌,这招不错。”柏尔夸张的骄傲神情和看见孩子学会拼字的母亲差不多,只是没维持多久就消失不见,“但埃兰森比我更需要你。她才是一直在家里承受各种压力的人,还要承担随时可能被掳走的风险。加上我父母……”说起父母,他的情感总是很复杂,不愿多谈。“她现在有了孩子,本来我应该去帮她的,但我回去肯定又要被警察纠缠,所以只有你能回去。”柏尔用手掌盖住额头,双眼放空,喃喃自语道:“她一直都更勇敢,更聪明,敢于直面那些叫嚣的Alpha,用语言赶走那些人。诉诸武力的结果通常都不好,像我一样。”
“但埃兰森小姐一直认为你才是家里最勇敢的那个。你从来不会躲开那些人,永远不落下风。你是她的力量源泉,先生,就像她以前在邮件里写的那样。”
“但现在,是我在逃亡,对吧。我在逃避。她才是把人类血脉延续下去的人。”柏尔看起来很愧疚,“虽然我并不看重所谓的‘传承’,但那是我妹妹啊。有了孩子,她面临的风险更大了,我必须做点什么。”
“柏尔先生,说不定你们都在守护自己的价值。你代表Omega永不放弃的抗争,她代表Omega永远留存的母爱。”比森比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虽然仿生人的价值跟人类的价值性质不同,但这也是一种理解方式吧?这应该属于‘换个角度看问题’吧,先生?”
“明明没有自我意识,但能说这么道德关怀的话,你到底是谁啊?”柏尔笑了笑,半调侃半认真地说,“有时候你比人类还人类,比森比特。”
车子越来越靠近检查关卡,他们可以瞥见两侧验证信息的机器。比森比特侧过头看着柏尔说:“我依然建议把我留在你身边,先生。至少等你再买一个仿生人带在身边,不管多老的型号。然后再让我回家。这段时间我会尽力找报酬更多的工作,我们俩都可以去工作。”
“就像现在?”柏尔坐起身子,点击电子屏幕,快速浏览上面的信息。“职业是赏金猎人?”他重新躺回座位,调整成放松的平躺模式。“这假身份够讽刺啊。你什么时候给中介发的消息?”
“在我们进入诊所的时候就发送了,先生。刚好卡到我们离开之后的十分钟,中介到达。他们追上了蛇头,医生也被捕,然后中介就发了这些证件信息。现在已经有人在前面的大楼里等我们了。这次的报酬很高,先生。”
“这些诊所从来不让我‘失望’。”柏尔表面上表现得十分厌恶,可心里其实并不为铲除邪恶而感到畅快。哪怕让他失望一次也好,让中介白跑一趟,自己得不到任何悬赏金也好。偏偏没有一个诊所,一家医院做到这一点。它们总是有办法处理未被永久标记的Omega,并且从中获利。中介则是一个新兴职业,如果有人想领人口贩卖的悬赏,但又不愿向警方透露私人信息,就会找中介,由他们代为报警并领取悬赏金,最后中介从中抽取一定费用。顾客也可以用这些钱换取假身份或其他东西。柏尔在某次从诊所中仓皇出逃后遇见了这帮人,建立起联系。“可我不能总这样吧,腺体也受不了啊。”车窗自动落下,检查机从窗口伸进来,在电子屏幕前发出一道闪光。随后机器退出窗口,关卡放行。柏尔继续补充完话:“这只是一份运气活儿。”
“我们会找到办法的,先生。抗争精神,记得吗?”
柏尔妥协地点点头,可脸上依然挂起透露出无奈的笑容。比森比特永远在线的乐观是他坚持下去的重要因素之一,即使他知道,这份乐观来源于智能脑中没有感情的程序。
他竖起手指,小幅度地晃动,同时说:“等你升级之后,还可以给你起新名字。我可以给你起名吗?要不你自己想一个?可以不再用‘比森比特’这个型号名了。”
“你当然可以给我起名,先生。”
柏尔难得郑重地说:“名字很重要。要我起的话,估计……‘诺尔’?‘诺尔狄韦德’的简写。或者‘加格’!‘加格维尔德·埃兰森’的前几个字符……要不就是‘比森比特’,叫习惯了。”他思来想去,找不到别的灵感,最后两手一摊,“还是你自己选吧,我想不出来了。”
比森比特看样子确实在考虑每一个名字,没有马上决定。“等升级的时候再说吧,先生。还有一段时间呢。”
黑车越飞越低,穿过重重检查关卡,向着下一栋高楼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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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想过把结局写成BE,因为柏尔肯定会把比森比特送走,自己独自一人流浪,然后大概率遭遇不测。但最后还是放弃了,让故事停在这里。
选择OE标签的原因:比森比特在升级后选择的名字,将决定他之后的发展方向。他可能留在柏尔身边,也可能去陪伴埃兰森,还可能一辈子都在保护埃兰森的女儿,又或者脱离柏尔-爱尔夫家族,看各自的想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