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最后的春日,最后一试,他剥开了他的体面和理智,追逐一下另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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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灵山山脚下有间小木屋,和周围的建筑风格不同,上面挂着牌匾歪歪扭扭写着些看不懂的符号,但每天都有些生意上门。
有人是为了机关小物件,有人是单纯求木匠,有的人进出这山做生意求学问,也会请这屋子的人写点方块汉字。
“温姑娘,我孙子从外面带回来那本书翻译好了吗?”
敲门的是这座村子里有名的巫医,当地医术奇诡,但离不开老一辈的智慧和对灵山的了解。温妮当初带着文森漂到这里一筹莫展之时,也是这位巫医出手相助。
可惜住在山里的人似乎在刀剑重伤上欠缺实践经验,温妮医术也是个半吊子,努力把文森血止住创口清理好,两人从互相叽叽喳喳到能够交流,终于是把文森治成了——
一个只有漂亮脸蛋的花瓶。
温妮正在小屋子里捣鼓机关不见客,文森就不得不出来。他见外人容易失控,不过巫医先生还算熟悉。
他拿着小药钵认认真真在捣弄,缩着脖子走到巫医面前,“姐姐,说,书,好,想留。”
“不错,说话比以前利索了。”巫医点点头,拉着文森坐到一边,掐着下巴摆弄他的脸。
坠崖时文森磕到了脑袋,右边脸上也被碎石划伤。温妮当时就想到自己怼文森的那句气话,发现自己看到那抹血红还是惋惜居多。等到两个多月后文森醒过来,害怕得要缩成一团还吱吱呀呀说不出话,脸色惨白但眼睛亮亮的,温妮当时就下定决心脑子坏了她努力治,这张漂亮脸蛋必须保全了。
所以一直没停药,文森现在右边脸上还敷着厚厚的草药。
巫医想要揭开敷料看看,结果一碰文森就开始嗷嗷叫。她只能一边拍着文森后心一边安抚道,“好了好了,我不看,你告诉你姐姐,书三日后必须交给我,不然以后不找她啦。”
文森听到长句子就开始皱眉,他要很努力才能记住才能听懂。如果是跟他说的东西,他有时候只听个尾巴就开始乱答,但这是要转告姐姐的,不能出错,文森只能慢慢复述一遍,待巫医肯定地点点头,才起身离开。
“书,三天。”文森念着念着到进屋告诉温妮,已经精简到只剩三个字。不过温妮也能听懂,嗯了一声,招手接过文森手中的药钵。
文森没事做的时候就会坐在一边看她,看着看着看到精力不济就靠着她肩头睡觉。相处这么久,温妮还是很难免疫文森直勾勾的注视,她把自己手上几块碎玉举起来,问道,“认识它们吗?”
文森摇摇头。
“这是你的玉。”温妮不指望他记得,当初坠崖这玉受了冲击就碎了,她仔细把几块大碎片捡起来放进怀里,现在形状欠缺得厉害,文森的脑子肯定联想不起来。她比划了几个空白,接着说,“我待会要拿着金线把它们再镶起来,你要睡觉就去旁边睡,不能碰我。”
文森有些不开心,他其实也不想睡,但一放空就会走神,一走神脑袋一歪就睡过去了。他对温妮做的一切都很好奇,想多了解一点多看一点,就算学东西慢就算看不懂也愿意一遍一遍慢慢学。他表达不出来,也做不到,失败比成功多。放平时他就坐直表示自己会认真学的,可今天这堆东西看起来又亮又透,肯定是他不应该去碰去打扰的宝贝。
他找了个空位子老老实实趴下,在自己睡着前还能看温妮干活。
温妮咳了几声就带上单边镜筒仔细镶边去了,只能透过镜面看到碎玉的边缘,似乎就能忽视文森灼灼的目光。她昨天在巫医给的医书里看到了一些治疗痴傻的方子,其中一个用的药材又贵又稀有,莫名觉得可行。日常给的药都装进香囊让文森带着,这个方子偏门但有奇效,温妮便想着把碎玉镶好改成能装药的物什,到时候给文森试试。
为了这个方子她把传递消息的木鸟都放在了一边,这个地方清幽但闭塞,进进出出的人很少,安全但似乎不怎么可靠。
自坠崖那日都快过去半年了,温妮也只知道齐格因为文森身死解除了婚约,拒绝了皇家的挽留不知道去哪历练了。
10
联系到齐格的时候又过了一个月。
文森脸上的疤也去得差不多,温妮无聊地想,是该让齐格见到这个傻傻的文森还是时时那块玉能不能把人变回去。但这个节骨眼上没必要试药冒险,温妮拿着玉佩把玩了一阵,没想到出门就看到文森左脚绊右脚地跑回来,而不远处站着一个道士,摸着胡子跟村民不知道在聊什么。
“怎么了?”温妮扶着文森把他按在椅子上,玩笑着问他。
“不认识。”文森弱弱地回答。
不认识?那可是前未婚妻。温妮腹诽了几句,嘴里还是照顾人地说,“那你就先待里面,我出去看看。”
齐格装扮得再怪模怪样,温妮也能一眼认出来。她举着旗子跟别人谈笑风生,跟以前的假清冷完全不是一回事。她掐着手指不知道在算什么,温妮从远处看着,觉得她跟别的假道士还是不一样的,笑意里带着一种看穿一切的淡然。
或许这边是下山历练该有的效果,不受束缚,尝遍烟火,然后晓世间事,或难或易,或生动或无聊,或幸运或艰辛,万千气象,百态人生。温妮感觉自己也没有做姐姐的底气了,她幽居山林,所见所闻不过一隅,所想所愿也狭隘又具体。
齐格余光见她便和村民作别,踱着步子到温妮面前,“姑娘,可要卜一卦未来?”
温妮打开她呼过来的手,“现下虽与我梦想相去甚远,可将来必然是我想要的将来。”
“这房子,这地方,我差点以为你掉下山崖就转性了。”齐格拍拍心口,“还好还好,温妮还是我的温妮。”
“我还是我,文森可不是昔日二殿下了。”温妮聊完闲话,话锋一转,“外头现在怎么样了?”
“天家多名堂,如今继承人也没个准数,几个皇子隔阵子就闹。”
“文淼不行吗?”
“别人能信文淼替兄报仇杀外敌,他父亲还会不知道其中猫腻?”齐格摇摇头,“边疆战乱将平,不逢乱世,文淼不会登位。”
“那他就看上了以前的文森?”温妮接着问,她对文森多有怨言但不是基于对统治者的评价,长于攻心的狐狸确实合适上那个位置。
“他临时提了文森,本想着在边境让他上几课,没想到二殿下智计卓绝也确实幸运,”齐格说着幸运二字又笑了,“不过现在倒霉起来了。”
温妮揉揉眉心,“还是挺能耐的,他刚醒来的时候话都不会说,慢慢学才好起来,现在都能替我打打下手。”
“当时你说殿下出事,可没说是这种情况。”
温妮解释道,“我可不知道你现在对他是什么心思,难道你还要跟着他?”
齐格回想刚刚跟文森碰面的场景,那时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纯粹的文森,最完美的相貌和最干净的眼眸,她不能否认自己为美貌心动,但那或许是肤浅的好美心事。
文森瑟瑟而逃的样子历历在目,齐格会难受会心疼,或许追随过他的任何一个人都会惋惜。她缓缓开口,只道,“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之前觉得能当文森手里一把剑也不错,现在想来都是自我感动。
“能笼络人心是他的本事,就是不知道现在这模样,还能剩什么。”
静默片刻,齐格突然从袖子里拿出个锦囊,“他还是给自己留了路的,只是不知道能不能用上。”
山谷清幽,人似乎也能静下来,只是外头明争暗斗总绕不过。齐格拍拍膝盖起身,“平静日子宝贵,好好珍惜。”
走了几步又回头,“虽然你似乎也不是那么享受平静。”
齐格挥挥手,“无聊了,便来找我吧。”
11
温妮把锦囊递交又钻进来木屋,徒留文森一个人在内堂捣鼓。
当时妄图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文森必然没想到,将来的自己会看不懂自己写的信。待到温妮玩完了所有玩意儿出来,发现文森捏着已经皱巴巴的纸,靠在墙边在月光下已经睡着了。
纸似乎有几张,有的密密麻麻,有的简要,一两页脱出手指,差点就要掉到地上被露水打湿。
温妮上前接过纸折好,慢慢捏着他的耳朵,用文森习惯了不会发病的动作把他唤醒,“要睡觉就去床上。”
“没看完。”月亮也亮不过文森的眼睛,没有溢出眼眶的液体晶莹,他用力眨了眨。
“可你刚刚已经睡着了。”
“想看完。”文森遇到挫折不会放弃,他甚至愿意一遍一遍重复枯燥甚至无意义的练习,直到他那脑袋瓜子自己走神,当然大部分情况都是睡觉。
温妮感觉纸上似乎不是文字,其中勾画的必然是文森才会懂的内容,于是她问,“能看懂吗?”
文森知道自己傻,认命是因为坦然,但还是有些不甘,摇摇头道,“看不懂。”
“再熬就要生病了。”温妮抽走他的纸。
文森还算听她的话,单这次明显没有以前乖,似乎事知道这个漂亮锦囊里装着很重要的东西。他把几张纸小心翼翼地展平,“我看不懂,可以给姐姐吗?”
温妮没想到文森对她的依赖和信任这时候搞事,她推辞文森却还坚持,“姐姐一定看得懂对吗?”
透过月光温妮能看到里面几张图示,能看懂又有什么意义——如果没有以为能够当好储君的文森,看懂又有什么意义。
12
温妮想了很多天,终于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带着文森离开了灵山。
文森起初还有些抗拒,后面被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吸引,在疲惫中酣然入睡。
不知何时民间传出了二殿下是因为三殿下才遇害的言论。
文淼正在南下巡访,正在她俩停步的城市落脚。温妮总担心哪天官府因为文淼的心血来潮就开始挨家挨户搜人,半夜起床检查装备却发现文森不知所踪。
温妮看着空荡荡的被褥,早就没了热度。她仔细回忆文森是哪天开始恢复,又是哪天开始谋划,或许有迹可循,但她置若罔闻。
温妮拿出护在怀里的玉佩,和早就写好的文森那长长的病例,想着银钱也不用留,可惜没打一张欠条,方便她以后衣食无忧。
出城那日温妮听到有人说,文淼在集会伤受刺激二度重伤了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二殿下,结果反被军队里二殿下的部署捉拿。
文森或许知道自己的身体早不是争夺储君的筹码,便故意让世人都见证重伤他的是另一位注定德不配位的储君候选人。
也不知道文森那小身板还能撑住怎样的重创。温妮还能背出他的病例,还能说出他的几口,只是转念一想,等他成了君王,他就拥有医术无双的太医,就拥有世间所有灵丹妙药。
哪还需要她们这些半吊子操心。
13
皇城西常唱关于新帝的戏。
少年将军,天才圣女。情投意合,却命运弄人。
归来物是人非,回头再望,人海两茫茫。
文森没有明说,似乎靠着这个故事做借口没有纳妃,至于另外一位主人公,不知道再哪逍遥快活呢。
至于温妮,在新帝急病的一次揭了皇榜,自此过上了拿着自己从穷乡僻壤采来的要换世间珍宝的自在日子。
文森公务繁忙,他也乐意在上头操心一辈子,毕竟是他穷尽毕生之力爬上的位子,也只有这个地方能实现他的抱负和志向。
可惜一辈子是个概数,长长短短全是命。文森饮罢苦药,起身时恍惚,不小心碰掉了玉佩。
他的神智是在玉佩被温妮接好的时候开始恢复,在药物的作用下得以维持。在他于小屋中第一次被熏香刺激回神智时,他便誊抄了那药方,趁机塞进了机关鸟里面。
齐格带给他的锦囊里还藏着太医改良过的急方,只是他体弱难以受用,效果大打折扣。
回到皇宫之后,只要定期往玉佩里送药便能稳住他的病情。今日确实不巧,玉佩还没更换,又离了身侧,文森无力地靠着桌子坐下,迷迷糊糊竟然想起了从前痴傻的时候。
那是他日子过得最慢的时光,因为他是在太傻,什么都得慢慢来,而温妮也不像最初相遇是那么咄咄逼人,虽然不是多体贴多有耐心,总还是看顾着不让他傻里傻气地作死了自己。
风吹开窗格,一个穿着夜行衣的任翻身近来,啧了一声把文森扶到怀里。
月末本就是她来交换宝物的时候,温妮没想到路过皇帝办公的地方也能施手救人,她把备用香囊拿出来放到文森鼻间,气道,“你逗我玩儿呢。”
文森咳了几声缓过劲儿,指着案前的小册子,上面写着朝廷要建立千机阁招揽能人异士,有些问题想请教温妮。
温妮知道他什么心思,转移了很多话题,最后只写了个单子,说自己愿意扶持千机阁但只是接着做方便点的交易。
文森其实早给千机阁编好了故事,就是不知道该在什么节骨眼放出去,只能先建阁楼先挂匾,留了墨宝彰显皇恩。
“通机巧千万法,寻珍宝宇宙中。其人也痴,愿入吾彀。——文森题”
14
在位第十年,文森退位。他一辈子制衡人心,却无法在野心和健康里找到平衡。
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他更加失衡。
千机阁十年没有等来他的主人,正如文森这十年帝王生涯,更知一切不是尽在手中。
阁里跟他寝殿一样暖和,飘着清淡宜人的香。他终身追寻的东西也不知道算不算舍弃了,他觉得自己比温妮更洒脱一点,他终于放下了一些执念和祈望,荣光和繁华也能抛却,温妮却还是日日夜夜追逐着飘渺的梦。但又或许,只是自己想要得太多,才会拿不起又放不下。
他离开皇宫的行头很简单,唯一保留的是曾经代表他皇子身份的玉佩——坠崖后他这辈子都离不开的东西。
十年又十天,流逝的不只是时间,文森不是没有耐心的人,但他只是不知道自己还等不等得起。他摸索着自己手边已经包浆的玉佩,举在光下都看不见端口,镶嵌的位置手艺极好。
微风让他咳嗽,咳得手抖,手中的玉佩滑落,从千机阁顶层到地面,再好的宝贝也能粉碎。
合格的帝王或许不该有离不开的东西,但文森从舍弃的那刻才知道自己是真的离不开。他会失去理智,他会淹没在不受控的依赖里。
玉本来就不会无瑕,光下就能勘破。他更是早就碎了,只是被人重新串联。
文森瘫靠在墙边,像一点一点要失去意识。他贪得无厌也好,他阴险狡诈也好——温妮早知他不是坦荡君子,只是温妮太看得透他,又太看得起他,千万心计在她身上也奏不了效。
便是最后的春日,最后一试,他剥开了他的体面和理智,追逐一下另一个梦。
就算相识太早。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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