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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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一个黑影掠过森林和沼泽上方的夜空,直奔招摇乡而去。
招摇乡是宗门最边陲的一片荒地,这里林木繁茂,荒无人烟,林间散落着一个远古村落,废弃的房屋和墓地显示这里曾经人口繁盛,但是不知在哪个年代因为什么原因,这个村落最后消亡了。
这里也被作为流放之地,放逐宗门的罪人。当然,眼下被流放到这里的人就只有沈清渊一个。
沈清渊坐在屋檐下,就着昏暗的油灯,在用刀子削着一根木头。
他刚到招摇乡的时候这里一无所有,他挑了一间损毁得不是太严重的老屋,自己重新修葺了屋顶,在屋外圈了篱笆墙,住了进去。还在屋后辟了一块地,种了些大漠中较为匮乏的草药。
虽说他是个被流放的罪人,但是衍天宗的人也并没有太苛待他,每隔三五日便会有使役过来给他送些米面粮油,他需要什么生活物资或者农具家什,只要他开口提,聂无极便会让使役给他一并带过来。所以,在生活上,他并不缺少什么。
四野万籁俱寂,沈清渊拿着刀的手突然停顿了一下——有客人造访。
林木间的黑影慢慢走出来。事实上,知道这里流放着一个罪人的宗门弟子很少很少,这个时间会造访这处荒村的,自然只有太微君聂无极。
既然是老熟人了,沈清渊便没有起身,他甚至没有抬头,一直在埋头削木头。
今天他看到方无声拄着的拐杖,那只是一根不知道随手从哪里捡来的棍子,长度不合适,还布满木刺,点地的那头已经劈了叉,用着实在很不方便。
聂无极双手抱臂倚着篱笆看了他一会儿,斟酌着开口:“听说……他今天白天去了紫微垣,你见到他了?”
沈清渊停下了手里的活。
这是他在将近一年之后再一次见到方无声,虽然之前在往大漠来的路上,他到处寻医问药,也能通过那些江湖郎中打探到方无声的伤势,但直到自己亲眼所见,他才知道他的身体被损毁得有多严重。
方无声瘦骨嶙峋,眼窝深深凹陷下去,一头长发像是枯萎了一般蓬乱花白。他瘸着一条腿在山道上艰难跋涉的模样,看得他心头发紧。原本那么爱说爱笑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如今变成这副模样,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他。
聂无极见他并没有要交谈的意思,便也不勉强他。他随手从一旁的篱笆上拔了两根竹枝,将其中一根扔给沈清渊:“来,陪我过几招。”
聂无极的惯用武器是刀,年少时便以一柄长刀扬名大漠。但宗门弟子都使用魂灯,没有一个会使刀耍剑的,他有时候瘾头上来了,实在憋得慌,便来找沈清渊打一场。
两人每人手执一根竹枝,在林中打得你来我往难分胜负。
以往两人过招的时候,沈清渊是缺乏攻击性的,他总是心不在焉,招式懒散随意,差点把敷衍二字写在了脸上。但是今天,沈清渊一招一式都十分凌厉,出剑角度刁钻,招招直攻要害,让聂无极打得十分过瘾。
打完了,沈清渊扔了被打烂的竹枝,走去屋檐下,将他之前削好的木头稍加打磨,最后交给了聂无极:“替我拿给他。”
聂无极接过看了看,原来他一直在削的,是根拐杖。
“难怪今天打得这么认真,原来是有求于我。”
沈清渊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
聂无极嗤笑了一声,心中暗叹:又是一个堕落剑客,对武学失去了一切追求,全部的生存意念都只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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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聂无极总是说教,静静气得不轻,已经不太搭理他了,没想到一根拐杖,让这对老友之间紧张的气氛得到了缓和。
命是聂无极救的,吃住都在聂无极的屋里,也只有聂无极意识到他需要一根趁手的拐杖,认识这么多年了,静静也不可能真的跟他置气。他是气自己没本事,又不能说话了,别人误解沈清渊的时候,他没办法为沈清渊辩护。
他从一个逍遥快活的小郎中,到如今家财散尽众叛亲离,自己也弄得又瘸又哑,也难怪聂无极会愤怒,但他自己从来都没有怨恨过任何人,一切都是他自愿的。
这日,静静照例从伙房拿了一份午饭给三师弟送去,坐在一旁看着三师弟狼吞虎咽。
——聂无极的这个师弟实在是可爱,若是有朝一日能离开大漠,得想个办法把他拐走当徒弟,虽说三师弟早已不是孩子,年龄有点大了,不过学医么,也没有从娃娃开始的讲究。
静静一手撑头,笑微微地看着三师弟,一边这样想。
三师弟吃完饭一抹嘴,神秘兮兮地冲他一笑,接着从遮阳棚堆着的大堆木材后面拖出一个半人高的物体,用粗麻布罩着,不知是何物。
三师弟将粗麻布拉开,那下面罩着一个样式奇怪的独轮车。
“前阵子宗门里来了一位工匠,自称是墨氏后人,手很巧,很会做这些小玩意儿,这车子是我请他做的,喏,送给你!”
——给我的?静静有些惊讶。
“方大夫腿脚不方便,整日爬上爬下的给我送饭,有了这辆车就不用怕了。这车子用纸符驱动,我给你示范一下。”
三师弟十分热情,说罢便掏出纸笔画了张符,两指聚拢抵在眉心,口中默念了一阵,那纸上的符文立时发出亮光。接着,他将符纸贴在独轮车上,独轮车竟然就这么立了起来。
三师弟跨上去,张开双臂骑着那车在静静面前转了一圈,得意道:“瞧、很稳当,速度也很快!”
静静心里明白,这独轮车能自己动起来,其实跟那些宗门里随处可见的使役的驱动原理是一样的,宗门里有很多这样的小玩意,他早已见怪不怪。
三师弟盛情难却,静静也不忍拂了他的心意。
他走到立着的独轮车跟前,扶着三师弟的肩跨坐上去,握紧了扶手。
三师弟在下面以手指指引着方向,他朝左边指,独轮车便向左驶,他朝右边指,独轮车便向右驶。
静静坐在上面,发现这车确实平稳舒适,若是以后真能用上,这上上下下的山道,也不用走得这么辛苦。
“坐稳喽,我送你下山回星移渡。”三师弟愉快地喊了一声,朝下山的路一指,“走!”
那车便直直沿着山道向下行驶而去。
静静坐在车上,笑着朝他挥了挥手,意思是我回去了。
——意外就是这样发生的。
山路是人为开凿出来的,狭窄崎岖,沿路都是破碎的石块,非常难走,平时静静拖着一条不灵便的腿上山下山,路上都得小心避开这些石块,若是不小心被绊倒,指不定整个人就滚下山去了。
然而独轮车的路线是笔直一条,它不会避开障碍物。车轮撞上一块碎石的时候,静静一怔,心里产生了不妙的预感。
果不其然,独轮车撞上第一块石头之后方向就开始偏离,紧接着撞上了更多的石块,最后驶向悬崖边,直直坠落了下去!
静静张着嘴,想发出惊恐的尖叫,然而他喊不出声音,没有人知道他发生了危险。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黑影腾空而起,以极快的速度飞向悬崖之下,如猛禽捕猎一般掠走了在半空中下坠的人,单手抱着他,双脚在一旁突起的岩石上点了一下作缓冲,而后缓缓下落。
那是一个一身黑衣的使役,戴着使役面具。
——他是谁?
——这种感觉为何如此熟悉?
静静瞪大眼睛,看着抱着他下落的使役。他突然想起来了!
那一次,他采药的时候,不小心一脚踏空坠落山崖,那个人也是这样冲过来,以这种姿势抱住了他,保护他安然落地。
他在半空中下意识地摸到了那人的右臂,冰冷坚硬,没有血肉之躯应有的柔软度和温度,很显然,那条手臂是假肢。
两人稳稳落地,使役没有放手,依然就这么单手抱着他。
静静眼中噙了泪,他靠在使役怀中,缓缓伸出手去揭他的面具,也去揭开那呼之欲出的真相。
面具之下,是他日思夜想的那张脸。
他以为沈清渊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放了一把火烧死了他,然后从他的生命中消失了,却不曾想过,沈清渊其实换了一个身份,依然默默守护在他身边。
静静又哭又笑,用力掐住了沈清渊的脸,掐了一会儿,又狠狠捶了他两下,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进他怀里。
沈清渊眉眼沉静,默不作声任他在怀里发疯。
看到方无声坠崖的那一刻,他飞身跟着冲下来,一切近乎本能,却没想过一旦暴露身份陷入这种境地要如何收场。
察觉到方无声双肩抖动,在他怀里无声地抽噎,沈清渊下意识地搂紧了他,闭上眼。
——他没有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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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过衍天宗的独轮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