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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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燃着一盏油灯,聂无极花了好些工夫才将铁面罩小心地击破、取下,铁面罩下是老友那张苍白平静的脸。
聂无极给他验了伤,他遭受了长期的毒打和虐待,全身上下伤痕累累惨不忍睹,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但由于一直戴着铁面罩,他的面相倒是没有受损,只是两颊瘦得凹了进去,原本一头乌黑长发已经变得干枯花白。
他已到了弥留之际,手脚冰凉,气息微弱,脉搏几乎探不到,连瞳孔都开始放大了。
看到多年老友如今这副惨状,聂无极不由捏紧了拳头,恨没有早日赶回中原将他从地狱中拯救出来。
聂无极摸出一只丝织锦囊,从中拿出一个玉质小瓶子,倒了一颗红色药丸在手心,捏开他的嘴,喂他吃了下去。
当时静静离开大漠时考虑到宗门有不少伤员,便给他们留了许多药,其中就有这瓶药丸。按照他自己的说法,这是他以不传秘术炼制的神药,能医死人、肉白骨,为将死之人续命,这药造价昂贵程序复杂,一共就只炼成了三颗,千金不换。那时候聂无极只当他是吹牛,但毕竟是友人所赠,他也就收下了,没想到如今这药竟然用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眼下,也只有你自己能救你自己了。”聂无极轻道。
说罢,他将一张纸符贴在静静额头上,以两指按住,指尖泛起微光。这是能读取人过往记忆的小术法,他想知道静静离开大漠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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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清渊笔直站在这处农家小院中,望着窗口那一点如豆灯火。
张全儿将一根干草叉抱在胸前,守在自家屋门口,一脸戒备地盯着沈清渊。
不多时,门开了,聂无极从屋里走了出来。两人同时一动,沈清渊想要上前询问,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事到如今,他还有什么资格过问他的生死呢?如果方无声还活着,会痛恨他吧,如果方无声死了,他自己都不会放过自己。
倒是张全儿一脸焦急地迎上去,问出了他想问的:“瘸子他、他还活着吗?”
聂无极没有说话,伸手在他眉间一点,张全儿立时双眼一翻,整个人就摇晃着倒在了墙边。
聂无极径直走向沈清渊,在他面前站定,愤怒地盯视着他,一句话也不说,昔日互为对手的两个人就这样站在院中对峙。
良久,沈清渊解下佩剑,扔在地上,沉声道:“你若是想要我的性命,随时来取便是,但是在那之前,我想知道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还有脸过问他的事?早知如此,我当初就该一刀杀了你!”聂无极一脸怒意,两指拈出一张符纸,贴在沈清渊额头,“你自己去看吧!”
符纸上的符文闪出金光,沈清渊睁大眼睛,立刻就被拖入了方无声的记忆之中。
那是一个微凉的秋日,天空刚刚泛起鱼肚白,草庐之中便亮起灯火。
他认得这处草庐,这是他们在山中的家。他迫不及待地走向草庐,抬手开门,却不想自己的身体直接穿门而入,走进了屋子里。
屋里亮着一盏油灯,方无声正弯着腰站在架子前,拘起一捧清水洗脸。他似乎刚刚起床,只穿着里衣,头发随意地披散着。
沈清渊突然明白了,这是他离家之后的某一天,方无声独自一个人在这里,等着他回家。
方无声洗完脸,将一缕沾湿了的长发拢向耳后,然后拿起架子上的布巾擦了擦脸,朝铜镜露出一个笑容。
沈清渊很想走上前抱一抱他,但他没有实体,他只是一个旁观者,在观看方无声的记忆。
就在这时,外面突然响起敲门声,沈清渊一怔,心中突然升腾起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要开门!
——别去!
他想警告方无声,想告诉他从后门逃走,可是他没有实体,无法发声,无法救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方无声走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陌生人,那陌生人似乎对方无声说了一句什么,沈清渊听不见声音,他看到的一切都只是静默的画面。
——给我滚!
——离他远点!
沈清渊愤怒地朝那陌生人挥手,想要赶走他,然而他的手直接穿过了那陌生人的身体,没有任何威慑力。
方无声听了那陌生人的话,脸上略微有些惊讶,但他还是轻轻点了点头。
不多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入院中,沈清渊一瞬间就怔在那里。
来人竟然是右护法陈汝之。
方无声和陈汝之在屋中隔桌对坐,陈汝之依然是一贯的慈眉善目、举止从容,她笑眯眯地注视着方无声,而方无声显然有些紧张,坐在那里掰指头。
过了许久,陈汝之开始对方无声说话。
不管沈清渊怎么靠近,他都听不见陈汝之在说些什么,他猜测陈汝之是在问方无声一些问题,他看到方无声都一一做了简短的回答,但是在陈汝之说了一句什么话之后,方无声整个人愣在那里,一脸震惊。
少顷,他看到方无声落了泪,双手紧握成拳头放在桌上,握得指关节发白。
——你到底对他说了什么?!
——我的事你不必对他说!
沈清渊愤怒地一拍桌子,朝右护法吼道。
但他只是一个旁观者,无法对他人的记忆产生任何影响。
陈汝之还在继续说话,方无声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垂泪。过了许久,他才抬起头来,看向陈汝之,咬着唇点点头。
——别听她的!
——她在骗你!
沈清渊大概能猜到陈汝之对他说了什么,他焦急地围着方无声转圈,他想捂住他的耳朵,想将他拥入怀中为他阻挡外界的一切伤害,然而他什么都做不了。
最后,陈汝之从怀中掏出一只药瓶,放在桌上,推向方无声,便起身离席,走出门去。一直候在门口的黑衣人朝屋中看了一眼,在她身后掩上门。
屋中只留下方无声一个人。
沈清渊细细地看着桌上的那瓶药,突然,他明白了!
那是一瓶哑药,喝下之后便口不能言,每一个哑奴在被送入玄武别院之前都会被强行喂下哑药。右护法陈汝之刚才说了那么久,就是为了劝说方无声自己喝下哑药。
他惊恐地看着方无声。
方无声已经颤抖着拿起那瓶哑药,眼中蓄满泪。
——别喝!
——那是毒药!
——快跑!
方无声举起药瓶,仰着脖子一饮而尽。
沈清渊终于绝望了。他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当初为何要抛下方无声一个人?他永远也无法原谅自己。
在等着哑药起效的时间里,方无声坐在了镜子前,开始细细地给自己梳头发。他将一头乌黑长发梳成一个髻,簪上了他送给他的那支白玉发簪。
紧接着,他坐在桌前,提笔开始写信。
沈清渊突然摸了摸胸口藏着的一封信,他明白了,方无声正在写的,就是这封信,信上说他要去远游,这封信,沈清渊一直带在身上。
他写着信,慢慢地开始咳嗽。
他用一只手捂住口鼻不住咳嗽,另一只手继续写,但是大股殷红的鲜血从他指缝间溢了出来。他的喉咙被毒药破坏了,他永远失去了声音。
写完信,他洗干净脸上身上的血迹,整理好衣服,打开门慢慢走了出去。
右护法的人在外面等着他,两边都有黑衣人围了上来,将一只冰冷坚硬的铁面罩罩在他头上,他没有挣扎,被他们带上了一辆囚车。
——下来!
——别跟他们走!
沈清渊怒吼着冲上前,想要打垮囚车周围的那些黑衣人。太痛了!他看着那些无声的画面,心痛到不能呼吸。
他那么费劲心思想要保护他的爱人,可是到头来,他到底保护了什么?
画面一转,他已经身处在一处幽暗的地窟之中。
这里到处都是一缸一缸惨绿色的毒药,铁笼子里伸出的腐烂僵直的人手,几个哑奴终日在这不见天日的地窟里忙碌。
他跟着这些哑奴,一个个仔细辨认,很快就认出了方无声。
他每天和其他哑奴一样做着繁重的体力活,其他人都休息的时候,他便一头扎进地窟的秘密书阁,翻阅连卯的私人藏书以及他多年来炼制毒尸所作的记录。
不知道是不是沈清渊命不该绝,方无声在进入地窟的第九天就找到了连卯泡制毒尸的毒药配方,他以这张配方为基础,配置出一种毒性更为凶猛的毒药,并将这张方子秘密传了出去,送到了陈汝之手中。
陈汝之立刻命人以他的方法配置毒药,在沈清渊的院子建起浴池,为他解毒。这就是他一回到总坛就被陈汝之安排泡药浴的原因。
原来,他到现在还能够安然无恙地活着,全是因为有一个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默默牺牲了自己,为他扛下了所有,欣然接受万劫不复的厄运。
陈汝之得到了解毒的方法,但她并没有打算解救她安插在连卯身边的线人。这个被仇恨冲昏了头脑的女人,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之后就将方无声抛在脑后。
方无声和所有的哑奴一样,过着凄惨的生活。他们每天被鞭打、被虐待,吃发霉变质的食物,有时候甚至还要被推进装毒尸的笼子去测试新炼成的毒尸是否成功。
而此时的他,正在药池中昏睡,对方无声的遭遇无知无觉。
此后不久,连卯命弟子姜荣将一批哑奴送往洛道,在更大的炼尸场为梁王炼制尸人军队,方无声也赫然在这批哑奴之中。
他再一次被装上了囚车,被送往洛道。途中,他寻得一次机会试图逃跑,但失败了。看守为了惩罚他,脱了他的草鞋,将他的一只脚掌用铁钉钉在了囚车上。
他一路流着血,到达洛道炼尸场的时候已经奄奄一息。不过他挺过来了,自己去沼泽找了一些药草来医治自己,但他的脚伤延误了治疗时机,伤了筋骨,整条腿都瘸了。
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没有人想炼制出一个瘸了腿行动不便的毒尸,半年过去了,和他一起来的那些哑奴陆续被抓去炼成了毒尸,而他的这条瘸腿反而让他逃过一劫。
他又一次试图逃跑,被抓回来,被倒吊在树上打得吐了血,被好心的杂役救下,送进牢笼里养伤。但这一次,他伤得极重,再也没能爬起来。
沈清渊站在牢笼里,看着那个匍匐在地奄奄一息的人。他跪了下来,想拥抱他,想拯救他,想带他离开这牢笼,然而他的手只是从方无声身体上穿过,他依然只是一个旁观者,没有实体,触摸不到他的爱人。
然后,他又看到了自己,自己举着火把破门而入。但牢笼里太黑了,火把照不见角落里垂死的那个人。
但是角落里的那个人看到了他,看清了他的面容。他挣扎着爬起来,朝沈清渊爬过去,朝那个举着火把的人努力伸手求助。
但是火把落了下来,他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他缓缓垂下手,放弃了挣扎,蜷缩在已经熊熊燃起的烈火之中。
沈清渊跪在他身边,颤抖着,想要握住他的手,然而他什么也没能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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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夫张全儿醒来时,外面早已是天光大亮。他发现自己竟然卧在自家门口睡着了,怀里还抱着一把干草叉。
他慌忙起身寻找,发现屋里屋外不见半个人影,无论是那道士、神仙,还是重伤垂死的瘸子,全都不知所踪,就好像,这一切都是一场噩梦。
最后,他在瘸子躺过的自家床上发现了一物,巴掌大小,黄澄锃亮,竟是一块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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