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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二十三
不过是隔了四个多月,庄舟重新坐进车里,手扶在方向盘上,他一时竟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他和清光聊着一些琐事,买菜、做饭、吃饭,或者是到卫河家蹭饭,像是已经这样生活过许多年。可是庄舟清楚地知道,真正许多年过去,许多感情是会变质的。他认识看靶场的张姨时,张姨和李叔还是惹人羡慕的银婚夫妻,可到清光来时,他俩已经分居在基地的两个角落,见面也当作不认识了。
托圣父脸的福,张姨和庄舟说起过原因,不过是一个想平平淡淡安享晚年,一个不服老要闯出个名堂来,一个觉得对方穷折腾,一个觉得对方没志气,仅此而已,就把多年交付后背的感情消磨得干干净净。
庄舟问清光:“你相信爱情有保质期吗?”
他想象中,清光会认真仔细地思考一番,然后开口会紧张得声音打颤。但实际上他话音刚落,清光就回答了,他早已想清楚了答案。
“也许有,但我觉得这因人而异。你看红烧肉的保质期可能只有一两天,但是午餐肉有一两年。同样,有的人两三个月就分手,但是庄叔叔和宁阿姨可以一辈子。而且——你知道午餐肉和红烧肉的区别在哪里吗?”
“杀菌和真空包装。”庄舟说完,清光“噢”了一声,然后好一会没接上话来。
庄舟偷空看他一眼,而他明显一副没得到预设答案而不得不低头现想的模样——清光想事情时很习惯用牙齿把下嘴唇咬来咬去,有时连脑袋也会跟着往一边摆。庄舟于是忍不住笑:“所以我应该怎么回答?”
“对,就是杀菌和真空包装。”清光抬头看着前方的路,很淡定地说。四个月的时间在人与人的交往里并不算短,现在哪怕明知自己是在犯蠢,他也不会露怯了:“所以这个问题取决于我们自己,有没有好好保护它。这并不是不可抗力。”
桃源基地附近的路“九曲回环”,但庄舟轻轻松松地在里面转着弯,甚至还有闲心想象清光演练时的暗自得意。他幼稚地追着问:“所以你原本想要我说什么?”
清光见他实在好奇,只迟疑了很短的一瞬,便如实道来:“就那个……因为午餐肉有个密封的罐子,所以我本来想说,我们就像午餐肉一样,都有个保护自己的壳,而非一昧从对方身上吸取力量,但也并不介意把自己的力量分给对方。虽然你总说这不是真正的你……”
“好吧,我承认那至少是四分一的我,后来涨到了一半。”
“那我的高一点,大概有四分之三。。”
庄舟故意问他:“那我们岂不是一打开罐子不出两天就坏了?那还怎么谈恋爱?”
“所以那个对话没有发生。”清光还是一样淡定地辩解,脸蛋和耳朵尖却是双双叛入敌营,红得极为明显——大概成熟的只有心智,而没有这个易脸红的体质。而他本人对此毫不知情:“而且我们又不是真的午餐肉。”
庄舟笑得肩膀都抖起来:“这真不像你会说的话,说实话吧,准备了多久?”
“这是灵光乍现。”清光说。
面前又是一道弯,汽车转进起伏颠簸的山道,清光看着被阳光洒满的前路,连落叶都是金黄色的,被秋风吹起。美景总是容易招来有关宿命的感叹。他问:“我相信我们可以一辈子,要不要赌一把?”
“不要。”庄舟道。他为什么要赌?难道他会期待另一种可能性成真吗?
清光果然是小孩子,一点都不懂得大人的套路。
既然是小孩子,那他一会勾勾庄舟的手指头,一会儿偷偷摸庄舟的头发,在庄舟眼里,就都是可以原谅甚至可以称作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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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重新出发后的第三天。
路越来越荒,杂草树木越来越多——人类离开的三十年,足够它们长得又高又壮,他们看不见别的车,只有自己走在荒野里,像穿过一条又一条隧道。按照地图显示,如果他们没有走错路,现在应该已经到达了Y区,距离他们的目的地东樱子海大概还有六七天的路程。
可第四天他们到达Z区之后,却发现路上的车又多了起来,并且都是队伍,伪装成民车的军车。庄舟和清光都有不好的预感,各有各的猜想。而这些猜想很快得到了验证,到第六天的时候,路上的车已经多到他们不得不熄火在丛林中躲藏的地步。
这天直到傍晚,他们都没有挪动一步。晚餐他们吃的也是动静最小的压缩饼干,一边吃,一边注意周围。风把树林吹得簌簌响。
“还走吗?”清光问。
庄舟说去看看吧。
这天傍晚清光打了个电话,挂断后目光担忧地在庄舟脸上游走了许久,但始终没有说为什么。其实,即使他不说,庄舟也能猜到。第一基地一定在这片海域有动作,继南迁子海之后,这片基地也成了他们无法触及的禁区了。
一直待到第三天,附近才没有了第一基地的车经过,第五天,他们小心翼翼,再度上路。第六天下午,天下起毛毛细雨,庄舟拿着一只15×70倍的望远镜缓慢移动,也没能看见他梦寐以求的东樱子海,只看到了以百作数量单位的车和铁皮屋子,它们仿佛大片乌云压在地面上。
自己不能再前行了,庄舟深知这一点。
而清光这个傻子居然还百般犹豫地问他还要继续走吗?一会儿绞尽脑汁想方设法要劝服他,一会儿又自己莫名其妙泄了气,过会又打起精神跃跃欲试。
庄舟不合时宜地被他逗笑了,难道自己在他眼中就是个老顽固的形象吗?也许曾经有点,但他早在几个月前就变了啊。
他逗清光:“不知道我要去哪,不知道我有没有喜欢的人,甚至不知道我是不是同性恋,就这么跟我来了,你是有多喜欢我啊?”
“很喜欢。”清光默了一会,看着他,一字一字地再说了一遍,“很喜欢。”
他的眼神那样执著,玻璃也好,钢铁也罢,全都扛不住,更何况庄舟其实只是一张稍微厚一些的纸。
庄舟受不住了,解开安全带一鼓作气凑近他,嘴唇在他的呼吸前停顿了一瞬,像是笑声间那个微弱得经常让人忽视的停顿,然后吻了上去。
他的唇是热的、软的,和清光的一样,尽管他们都没有经验,但是有一颗同样炽热的心。清光连解开安全带的时间都没有,直接拽着安全带一起抱住庄舟,让庄舟的身体从僵硬慢慢变得放松,又从放松慢慢变成十分世俗的快活。
唇舌的交缠有所停歇,可吻没有,舌尖离开的时候,呼吸代替它交缠在一起,呼吸离开的时候,手的代替它交缠在一起,脉搏都互相感受到。
一分钟,十分钟,一个小时,十个小时。
这天夜里,庄舟又一次在梦中看见了海,陆地无处不荒芜,而海洋仍然一片碧蓝。他想象深海里会发光的小型鲨、尖牙的蝰鱼、大头的深海龙鱼、仿佛会变身的拟态章鱼……它们中的一些甚至一辈子都不会知道陆地上有一个叫人类的物种。庄舟却觉得自己比它们还要快活。
他在梦中偷偷把自己的手塞进清光的手里。窗外飘着很轻柔的、仿佛从梦中来的雨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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