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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英雄有血,必然是流在沙场上。他死的轰轰烈烈,荡气回肠,芸芸众生以崇敬的态度仰望他。
牺牲是一出悲剧,但他死得重于泰山,后世人提起他,就像提起一位伟大而凄惨的神明。
若希望他仅仅因为一个女子,放下身上重担,真真是痴人说梦了。
人这一世,最忌讳的,便是心存妄念。
洛九玄深以为然,平白想着自己不该得的,还用尽了力气争抢,到头来不过是头破血流,竹篮打水一场空罢了。
他那颗心,紧紧的连在疆场上,一点都不肯分给她。
她知道情爱在千军万马面前,连一把弓,一支箭都抵不上。
很多东西,都不能拿来买卖,不能拿来交换,你爱他,他未必爱你。你偏宠着他,一腔心血都给了他,也换不来半分疼爱。
她低垂着眼,仍旧泡好了茶,遣人给他端过去。
他正捧着一本军书读的入神,没察觉有人靠近,猛一抬头,正撞上前来通报的小厮。
小厮怕他开罪,连忙躬身:“夫人身边的一芸来送茶。”他点点头,示意让她进来。
一芸将茶交到小厮手上,道:“夫人命我送杯茶来,是夫人新得的铁观音。”
方临渊闻言一笑,“我沾了夫人的光。”而后饮了小口,放在一旁。一芸见他喝了,回洛九玄处禀报。
“将军如何说?”洛九玄捧着本话本子看的入迷,她自小被限在深闺之中,学的皆是女红女德,哪里见过这样的书。
一芸道:“将军未多言,喝了小口,说是沾了夫人的光。”
洛九玄继续看着,也不抬头,他既对她不闻不问,她也就不太愿意去招惹他。何必自讨不快不是。
他娶她,她嫁他,皆不是为了儿女私情。她嫁过来,无非是为了相府和将军府结盟罢了。
“夫人,那些饭菜再热热吗?”一芸瞧着到了晚饭时辰,给将军留的午饭却还没动。
洛九玄抬起头来,知道他没吃,心里说不出的闷烦,“将军饿了再做,我们先吃。”她神色很疲惫,放下话本子,叫一芸掺着才有些力气。
夏日炎炎,傍晚却寒凉,冷热交替间,她已有了生病的前兆。晚饭也没吃多少,吩咐给将军留的那份要时时温着,他若要吃,别端凉的上去。
一芸应下了,却明了将军和夫人虽是夫妻,彼此却没什么情分。将军无意,夫人也不去讨好。好在府上除了个将军十七岁时收的通房,也没有旁的女子。那通房也不受将军待见,有半年多没见过了。
她常常替洛九玄不值,觉得她是为了政治而牺牲幸福的可怜女子。洛九玄每每听见,也不反驳,只是打趣一芸,往后可要给她找个中意的,免得也做了可怜女子。
她回了房,看着夜里的星子闪着,月色倾洒入窗,忽然生出一种别样的心境。
她在庭院里种了几缸荷花,月色底下开的正好,只是月下无人,空有花影。
她推开门,吱呀一声,走出来坐在台阶上,看着那轮月亮。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想想第一次见他,还是在一年前的中秋节。
那天是他从边境凯旋而归的日子,他披着一身银色铠甲,骑着高头大马,意气风发。
他偶尔转头看两边迎接他的百姓,她才看清这张脸。
暖阳照他脸上,让那张俊美坚毅的面容仿佛在闪着光。
他带兵在边关驻扎六年,击退了契丹八十万大军,保住了关内百姓。
他今年刚刚二十四岁,是最年轻的统帅。
人人都赞颂他的功绩。
生为女子,能嫁得这样一位夫君,余生便安稳了。只是不知道哪位天仙一样的女子才能配得上他。
心念流转间,他已走过了,马蹄声响亮的像是踏在她心上。
他入宫面圣,接受封赏,而后便是庆功宴,
皇帝对他赞赏有加,封了镇边大将军,提了官衔,又赏了些金银锦缎。
晚上七王府又摆了庆贺佳节的喜宴,邀了京城有名望的官员,因只是私宴,她也跟着父母亲去了,在宴席上又看见了他。
他换下了戎装,只穿了一身简朴的长衫,身旁没有随侍,没有小厮,只一人在席间饮酒。
左相顺着她目光看去,笑道:“那位是方临渊将军,年少有为,为人也正直无私。”
她低头道:“是。”她听见父亲对他赞赏有加,就知道他是真的人中龙凤,将来会有大作为。
宴上有舞女歌舞助兴,她又朝方临渊瞄了几眼,见他目不斜视,颇有君子风范。
喜宴结束时,天已很黑了。她与左相刚刚出了宫门,还未上轿,就见方临渊一人走在路上,没有马亦没有轿子。
“夜色昏暗,将军又无轿撵又无灯火,不如与老夫同行?”
方临渊先行一礼,道:“不敢劳烦左相大人,在下趁月色回府便可。”
“那有何妨,我与将军一同回府,路上还可以赏月谈心,岂不妙哉?”
他迟疑一秒,抱拳道:“有劳相爷了。”
洛相笑呵呵的摆手:“将军客气。”
她跟在他们后面,听着他和父亲聊官场政事,聊行军作战,聊家国大义。
一路走来,只觉得路途过于短暂,还未多看几眼,就匆匆分别了。
“多谢相爷提点。”到了将军府前,他道了声谢,而后还邀左相进府里一叙。
“欸,”左相摆手笑道:“哪算是提点,与小友随便谈心罢了。我还要陪我夫人和女儿回家,就不进了,改日再叙。”
从那时起,她便不知不觉的,生出几分妄念来。
回了相府,左相感叹道:“这一路上,我听他言辞犀利,颇有见解,为人谦虚有礼。年少有为,堪当大任,是我朝之幸啊。”
洛夫人附和道:“他相貌堂堂,玉树临风,虽然年纪尚小,却不难看出大将风范。”
连父亲都夸赞他。她想着。他真的太吸引人,在人群之中一瞧,就知道他和众人不同,是带着天生的气度和威严。
那日匆匆一面之后,二人再也无缘相见。初时,她常想偷偷出府见他,溜出去几次也没见着,日子久了,她也就不再去想。
不料,两个月后,皇上突然下旨将左相府嫡女洛九玄赐婚给大将军方临渊,婚期定在十月初九。
方临渊长跪在宫外三日,拼死抗旨。
听到这个消息,她哭红了眼,跑去求父亲解除婚约。
“臣不做违心之事,不娶不爱之人。”他抗旨的理由只有一个。
到最后,皇上下了死令,他这才迫不得已接旨,迎娶洛九玄。
算起来,她嫁给方临渊,已经半年了。
半年说起来短,实则漫长的很。每一个夜都像是一辈子那么长。
她面上不显,不愿为了私情伤心难过,叫人笑话。她只要好好地往将军夫人的位子上一坐,日后相府有什么难处,还愁他不肯施援吗。
他痴迷军事,不肯多看她一眼,她就像是一个物件,取回来之后,就随意安放了。
也是。本来就没什么好稀罕的。
她回了房,关好门窗,拉上了帘。看再长时间,也都是一个样。不过是一个月亮,几处星子罢了。
第二日,兵部侍郎苏珩携夫人登门拜访,说有要事相商。方临渊留了苏珩在书房议事,她则带着苏夫人来了后院,招来下人倒好了茶。
她喝了几口,闲话了近日琐碎诸事,显得颇为快意。
付清之放下茶,道:“你当真如此快活。”
洛九玄听了这话,知道她是问自己和方临渊的事,好心情烟消云散,当即回了句:“不快活又如何。”
她与付清之本不相识,是苏珩中了状元,受皇帝看重,将军赏识之后,这才渐渐熟络起来。无论如何,她都得先顾及相府的颜面,再去顾及自己的闺中情仇。
京城里仰慕方临渊的女子那么多,只有她能借着洛相的名位嫁进来,归根结底还是洛家的人。
看她如此反应,付清之心道完了,戳了她痛处,连忙赔礼道:“是我的不是,瞧我,尽惹你不快。”
到底她是把付清之当成交心的朋友,轻易原谅了她,只点了点她的额头,嗔一句:“再这样,你家相公的官可就没了。”
付清之笑道:“伴君如伴虎,谁知不做官就不是件好事呢?”
她不以为然。苏珩从一个乡绅之子一跃成为从四品京官,没放到地方上任,已经是极大的福气了。这么好的仕途,怎么能平白断送?
付清之道:“你们做的都是大官,有大事业。我和苏珩不过谋个生计,自然放得下。很多时候,诸事皆是这个道理。”
若没有那道赐婚的圣旨,她必然不会如此患得患失。只是因为卡在一个看似很近,却始终无法得到的距离,生了不该生的妄念,才会如此痛苦。
拿不起也放不下,正是如此。
苏珩二人离开时,她和方临渊一起送他们出了府门。
两个人并肩走着,看似靠的很近,实则离的很远。
他们回去的时候,方临渊突然道:“入夏了,你添几件新衣裳吧。”
她受宠若惊,极力控制着,不表现出来,回道:“将军也添些吧。”言语间显得笨拙,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显得聪明,显得她也只是例行关心,而非把他深深放在心上。
方临渊道:“我还有去年的旧衣物,不添了。”
两人之间无话可说,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自苏珩离开之后,他便显得忧心忡忡,大步回了书房,留她一人在路上慢慢走着。
他总是走的比她快一些,也许因为他是骁勇的英雄,而她只是深闺的妇人罢。
他们之间,始终有着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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