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院魅影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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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术之都,诗人们是如此称呼巴黎的,在这里,就连戴冠冕的帝王与持牧杖的主教都得给缪斯女神让位。所以即便东北部的法军正在连连败退,塞纳河最辉煌的两岸却依然歌舞升平。雄浑悠扬的交响乐淹没了前方战壕里士兵的哀鸣,街道上打扮得花枝招展的贵妇人和衣冠楚楚的绅士们坐在马车里只听得见欢声笑语。
今夜他们是往歌剧院去的,一路上都在谈论着百年前的音乐家,却不知道前方这座被天使像包围的建筑里刚有灵魂升天。那是歌剧院的一位舞台布景工,被人发现吊死在两块布景之间,宪兵们查看现场后判断这是场意外,宣布那个可怜人的死因是工作时不小心踩空横梁坠落,而脖颈不幸刚好缠绕进移动木板的绳索。
那是上午的事情了,而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在那有着圆形穹顶的剧院里,新定制的水晶灯金光四溢,裹尸袋被拖行经过的地板被重新上了蜡,索命绳套悬挂的下方舞台铺满了鲜花。没有人知道重重帷幔背后正是那可怜人的殒命处,他们的目光全都凝聚在玫瑰与百合中央,站在那放声歌唱的,是一位有着金粉色卷发的漂亮青年。
他叫阿代尔斐尔,这名字的前半部分带着日耳曼味道,尾音却是十足的拉丁语风格,他的父亲用歌德与贺拉斯的语言为他命名,以前者的隐忍内敛铭记祖上的贵族血统,又以后者的浪漫为他祈祷神眷的光辉未来。
只可惜清贫的音乐家去世太早,未能看到阿代尔斐尔站在舞台上的样子,而在这个奇妙的夜晚幸运地坐在席间的观众,则见证了一场足够成为他们一生谈资的奇迹。
乐池里的指挥扬起手中的魔法棒,旋律自舞台下方悠然升起,阿代尔斐尔的手里端着酒杯,凝望着里面红宝石般的液体,目光哀愁得仿佛在看着自己的心尖血,当他开口唱出第一句时,那酒杯忽地摇晃,像是全世界的悲伤都融化在了里面,所以沉重得不堪重负。
他唱的是《疯狂的奥兰多》第一幕那首深情而绝望的咏叹调,歌声自他的双唇飘扬出来,流淌在每双聆听的耳畔,玉色眸子里的光则穿过人群,遥远而缥缈地望向远方,像是正追寻着心上人决然背离的背影,即将连灵魂也抽出来一道奔去。
就像是维瓦尔本人带着光环降临,将创作者的灵感原本地赐予了他,阿代尔斐尔清润柔和的嗓音在深情中乘着翅膀攀升,又在悲恸中如白鸽盘桓。不被接受的爱与无法传达的情感在金色的大厅里编织成看不见的丝线,将所有凝神屏息的观众网罗在人类共有的悲愁里。
爱而不得,并非所有的观众都经历过相同的事,可阿代尔斐尔的歌唱却让他们在音符中获得了感同身受的共鸣。即使是情场最得意的花花公子也忍不住留下眼泪,那些心思细腻的女宾们,更是早已哭花了脸上的胭脂与香粉,仆人和侍从们则忙不迭地传递嗅盐,以免他们的主人在这浓稠的悲伤氛围中晕厥。
乐曲结束的时候,无一人鼓掌,所有的人都忘记了这是两位剧院经理的告别演出,以为自己手里握着的戏票上写着《疯狂的奥兰多》,还在期待着阿代尔斐尔婉转的歌声将故事继续讲述下去,为他们演绎歇斯底里的的疯狂求爱者,为他们展示顿悟后重归宁静与平和的骑士心。直到阿代尔斐尔在舞台上款款鞠躬致谢,观众们才回过神来,以响亮得近乎狂热的掌声向他执意,评论家们则在相互打听,这百灵鸟般的青年是谁?为何以前从没见过他登台?
“因为他是位芭蕾舞者,”终于有人认出那张俊俏的脸和纤细却有力的腰肢,“我见过他在《浮士德》里扮演精灵,舞姿轻盈得好像花丛里的蝴蝶,那时我还可惜他是男儿身,否则该去天鹅湖里出演奥杰塔。”
周围的人群纷纷竖起耳朵,礼节和教养让他们坐在席位上,却都很想多知道些关于这位青年的事情。
“如今你听到了他的歌唱,他的声音比起他的舞姿如何呢?”不知是谁这么问。
“要我说的话……”先前那人望着舞台,阿代尔斐尔已经不在那里,只剩那些鲜花在灯光中开放,“让奥杰塔和她的诅咒见鬼去吧,这位小伙子的灵魂只属于罗西尼!”
对了,罗西尼!旁边的评论家像是忽然开了窍,从怀里摸出钢笔迅速地在纸上将这位剧作家的名言换了个性别。
“他是在用自己的灵魂唱歌,他的灵魂是多么美好!”
这句话将会出现在明天的报纸上,即使是最挑剔的鉴赏家也不会质疑阿代尔斐尔是否配得上这样的称赞,他们的傲慢与权威早在今夜的歌声中消弭。
记者们不等演出结束便争先恐后地赶往后台,他们有无数地问题想要问这只新登上枝头的夜莺,摄影师们的脖子上挂着相机,希冀着阿代尔斐尔那张迷人的脸能为杂志增加销量。
令所有的好奇心失望的是,剧院的医生说阿代尔斐尔在舞台上消耗了太多体力,眼下十分需要休息,不应该受到任何叨扰。
医生表情冷峻地站在走廊里,他的身体并不宽阔,却有着乌鸦般令人发寒的目光,任何人见了都不会想要冒犯他。他在这剧院里工作,同时还领着科学院的薪水,他提出的建议,就连两位经理都不敢轻易质疑。
外面的喧哗声被紧闭的门缝过滤成松涛般的簌簌作响,阿代尔斐尔靠在房间里的躺椅上,面颊红润得像是饮下了过多的酒,可那杯散发着芬芳的道具他一滴也没碰,真正令他心跳加速的,是某种渴望已久如今终于得以实现的期待。
阿代尔斐尔的父亲是位乡村音乐家,尽管附近的农夫与村妇们都很喜欢他的演奏,可就像山谷里悄然生长的百合注定寂寂无名,他直到人生的尽头都不曾意识到,自己的血液里流淌着怎样罕见的天赋。
他将一生都献给了浪漫的音乐,就连临终遗言也听起来像是童话:
“……昨夜神明在梦里对我显现,说想听我为他演奏小提琴,所以我要到天国去了……但是请别伤心,我亲爱的孩子,等我到了云端上的花园,便会拜托音乐天使来守护你,他就像运行在水面的灵,凡人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但只要你保持着心灵的纯洁,用心去倾听风雨与飞鸟的声音,感受山川与河流的脉搏,思考日月与星辰的规律……总有一天,音乐天使会降临在你面前,引领你的灵魂在无垠的宇宙里飞翔……”
阿代尔斐尔从没有对任何人说起父亲的遗言,音乐天使是他藏在心里的秘密,剧院的人偶尔会听见他在露台唱歌,但在这音乐的圣殿里,就连扫地工都能哼唱几句威尔第,更何况年轻的芭蕾舞演员。
但音乐天使是真实存在的,他曾在夜里为阿代尔斐尔吟唱夜曲,低沉的声音在夜色里缭绕,好像是树木的影子在奏乐,又像是枝头的花朵在唱歌。
那是阿代尔斐尔刚来歌剧院的时候。清贫的音乐家父亲没留下什么遗产,可生前积累的好人脉却荫蔽了他的孩子。父子俩在布列塔尼认识的芭蕾舞教师收留了阿代尔斐尔,并教他学会了昂莱尔与巴特芒,由此发现阿代尔斐尔领悟节奏的天赋,随即运用个人关系将这块璞玉引荐给了歌剧院。
音乐天使显迹于阿代尔斐尔时,他正在露台欣赏月光下的丁香花,飘到耳边的歌声好像风一样轻,却倾诉着只有人类才会拥有的情感。宛如天籁的声音令还沉浸在哀痛中的少年想起了父亲说过的话,于是轻声地问:“是你吗?我的音乐天使?”
他是如此好奇而迫切地期待着回答,可那歌声却霎时间停止,整夜都没有再出现过。但少年却没有就此放弃,一次又一次地前往露台,寻找他的音乐天使。他对着月亮与繁星歌唱,希望这声音能够抵达天国,告诉那位音乐天使,人间的孩子是多么渴望见到他。
丁香夏末便谢去了,秋天换成桂花吐露芬芳,在圣母升天节的晚上,花园墙边的天使像传来深沉的声音:“是的,孩子,我正是你的音乐天使。”
那声音在砖块与石缝间穿梭,指引着阿代尔斐尔来到歌剧院的地下,在那灯光昏暗的石室里,音乐天使为少年唱了整晚的歌,将他引荐给了莫扎特与亨德尔,带他拜访了海顿与普契尼。
“可以让我见见你的样子吗?”阿代尔斐尔在黎明破晓时问,听起来更像是祈求,“我还从没有见过真正的天使呢。”
黑暗里的声音却陷入沉默,过了很久才回答,“还不行,我的孩子,现在还不行。”
阿代尔斐尔感到失望,却并不气馁,天使的存在让他更加相信父亲说过的话,只要淬炼出纯净的心,音乐天使便会降临他的面前。
下次再与那仿佛无处不在的声音交谈时,阿代尔斐尔大胆地提出了约定:如果他能够在舞台上以歌唱家的身份获得成功,音乐天使现出身形让他看看真实的样子。
对歌剧院里作为背景存在的芭蕾舞者而言,这愿景渺茫得宛如水中的泡沫,但良久的静谧过去后,音乐天使竟然答应了少年的要求,只稍微修改了合约,“我不能让你看到我的脸,但我可以给你一个拥抱。”
而就在今天,就在这个奇妙的晚上,阿代尔斐尔成为了巴黎音乐界冉冉升起的新星,他终于完成了与天使的约定,可以得到那个被许诺的拥抱。
他推说身体不适早早地回到房间,拜托医生帮他打发走外面蜂拥而至的人群,独自待在他新拥有的崇拜者们送来的精美礼物间,却看也不看那些裹着绸缎系着丝带的花束与贺卡,只对着平时练习表情的那面大镜子说,“你听到了吗?我的音乐天使?外面评论家们都在说我的歌声动听,不知现在的我是否有资格得享你的怀抱?”
夜色在昏暗的室内寂静无声,只听得见烛芯丝丝作响,窗帘在晚风里发出裙摆摇曳的轻音。就在阿代尔斐尔以为音乐天使并不悦纳他时,奇迹发生了,他看到面前的镜子徐徐开启,其后黑暗深邃的空间里传来他所熟悉的低音:
“来吧,我的孩子,来取你被应许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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