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落在了您的脸蛋上,使您美过了任何一朵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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芥川龙之介第一天到征兵委员会报道时便遇到了难解的困扰。他应需求主动申请去往前线,兵役委员却在将他盘问了一番后拒绝了。芥川简直不敢相信,在这个关头,主动入队还能遭遇拒绝,遂与兵役委员来回争执互磨。这位兵役委员和芥川龙之介一样的出身,从他桌角那因快失去粘性而岌岌欲坠的名牌文字中可得知他的名字:立原道造。
或许是芥川那唤起了他的亲切感的面容使他产生了踌躇,他见芥川像是个有不足之症的人,一番盘问与查看之后,发现芥川的体检根本没有达到普通士兵的标准,而且还有一身不应吸入烟末粉尘的肺病。立原道造出于私心,便劝芥川回家去照顾母亲,不要当士兵比较好。
“让我看看您的档案……您看,您自己看,同志……告诉我,如果敌人还没有出现,您就已经开始咳血,开始呼吸困难,那么谁来照顾您呢?分去一个劳动力来照顾您,那么您所在的小组因此而出现的缺陷又该如何填补?您还是回去好好养身体吧。”立原道造总是用同一种理由和说辞来婉拒甚至直接回绝芥川的申请。
可是他的拒绝并没有换来芥川的退让。芥川每天都会去征兵委员会见立原,用尽浑身解数与之理论,立原刚开始还能一直坚持己见,可久而久之也有些被软化了。
某一天芥川照常去找立原道造时,那里的工作人员告诉他说,立原不在了,换了另外一个委员来代替立原。芥川问他立原去了哪儿,他说:立原同志昨晚留下一张小纸条,自己偷偷跑去前线了。
芥川龙之介对此顿生敬服。
新委员没有立原道造那样考虑缜密,立刻便同意了芥川的要求,安排他与同时申请的几位同志形成一个小组,届时乘坐同一班运车去往射击培训班。芥川一组参加的是速成训练,要求他们在极短的时间内具备狙击手的基本素养,期间过程非同一般的艰苦,十分需要他们的毅力。这十几位年轻人完全没有对自己产生怀疑,直到到达目的地之前都还在车上畅谈春秋,并没有紧张感与退缩的想法。在他们看来,完成速成训练是百分百能够做到且必须做到的任务。
速成训练结束后,芥川很快便成为了一名狙击兵,与同班的同学兼同志们一同上了前线,在布朗斯克一带候命。芥川被分配到了布朗斯克方面军的第13集团军里的一个步兵师。师长在听说有一帮新来的小伙子们后,派一名出色的步枪射手来检查他们的技能掌握情况,可不能让这些都不满十八岁的小年轻拖了队伍的后腿。
前来检查的射手同志在士兵们集合后要求他们原地隐蔽,看看他们能否做到在万物枯谢遍地空净的寒冬时候完成藏身和埋伏。芥川聪明地选择了躲在地下,他早已对哪块地土质松软、哪块地面下方曾经被挖空用来埋地雷了如指掌。同志没有发现他,迈步从他头上走过。芥川刚在内心庆幸自己过关,他又迈步踏回,在这一带范围内徘徊了好几回合,芥川被踩了不知道多少次,在快承受不住重量时才终于迎来了检查结束。
解散后,几位好友凑在一起分享刚才在检查中的感受与收获。芥川正愁没个地方说说自己刚才的委屈,幸好这个坑足够坚实,否则师长一下子踩空了掉下来,不把他砸成个后天傻子才怪呢。他绘形绘色地描述着,隐隐之中觉得一道富含炽热的甜意的目光落于他身,他无法在其如绵水般漂伏不定又温热柔软的情感散发之中强装无知,便用余光瞟来瞟去做了好一番搜索,却无法找到眼神的来源在何处。
当他快要放弃并以为只是错觉之时,步枪射手同志那满载着威信与活力的声音从他身侧响了起来:“这位同志,我想我们可以单独谈一谈。”
芥川吃了一惊,心中暗道不妙,以为是自己的话不小心被听了去,要单独训他。
“我知道您会对我的邀请产生疑惑,甚至产生不必要的畏惧,”等所有人都走后,师长与他单独漫步在丛道中,“但是清允许我发出一个真心的疑问……您真的不记得我了吗?不久前,您还为我系过红领巾呢。”
“咦?”芥川惊喜地转过头去,终于敢直视他的眼睛了。
刚和他的双眼对上,那日关于在一间茅草屋里的故事便从他本已淡化撤离的记忆板中再度突显出来,令他忍不出露出了一抹幸至心灵的真诚的微笑。他从未将这段往事弃之如糟,只是略需一个提醒,不必每日在他面前刻意拍板算演,也不必让他每夜都在睡梦中将其似真似幻地重温百遍,因为没有哪一天不发生些什么让他在下意识间将这位师长想起来。
他记得,并且也和对方一样,时常将彼此回忆起来。
“我还以为您……我是说……”“我的名字是尼古莱.瓦西里耶维奇.果戈里,您可以称呼我作尼古莱。”
芥川很喜欢“尼古莱”这个名字。嘿,这准是我这辈子最喜欢的名字之一了,除了妹妹和母亲,这就是我所认识的当中名字最壮美的了……他这样想着,唯恐被果戈里发现自己脸上的笑容,悄咪咪地低下了头。
“我还以为尼古莱同志是要责备我刚才说您坏话了。”“什么坏话呀?”果戈里笑着看向他,“我倒是愿闻其详。”“就是,哎,这该怎么说,您刚才踩得太重了,我的意思是,您刚才踩在地面上……就是,您对于我来说太重啦,我都快被踩扁了……”
他的脸颊在那渐渐微末的呢喃中一点点地红起来了,天使从一颗樱桃或者一卷冰轮中将羞赧又幽美的色彩朝他那动人的苹果肌处射下来,使他如同文火一般缓缓推进地转向燠热,略略打横地生起光亮与温暖。一滴滴文火酝出的漆点在少年的面庞上缠绵跃舞。这般桃红色的舞姿风致楚楚地映入了果戈里的眼睛。果戈里不由得生出了一种柔软的思念与宛宛迟回的感情。他无法挪开凝视少年面庞的目光。
“这叫我如何忍心对您进行惩罚?”果戈里很坦然地回答说,“不瞒您说,重是当然的事,我们这些男人,都是些大块头,就比如说我吧,上中学的时候我就有一米八左右了。您看上去这么瘦弱纤细,顶多只有十八岁,您有多高?”
芥川被问道了心痛处。出于面子,他真不想把真实数字说出来,毕竟这与面前这位一米八以上的男人实在是天壤之别,可是出于的尊敬,他又不能装聋作哑。于是他只能含糊地说:“肯定是比您差得多。不过,我还有发育的空间。”
“说的是,在打仗中啊,很多时候,无意间就会变成一个强壮厚实的人了,嘿,您之后会好好长高一把的。”
果戈里边说边将芥川的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掌心边,让他的掌心也朝上,轻轻地压在上方。他用这个动作展示出了芥川的双手比他小了好几圈。他又想比一比手指的长度之差,便继续握着芥川的手向上挪了挪,让芥川的指根与自己的指根保持在差不多的水平线上,再翻过来了一回,打量了两次,最后又在芥川的脸红之中摸了摸这些纤细的手指,温柔地抚触着那玲珑的美观的指关节,这才慢慢地把手松开了。
“看,这样的一只手,简直就是美学的最终追求,我虽然没有把书读完,但我觉得这其中就有美学追求的某一种东西。多么白皙可爱啊,好像活的一般,可以从中看见生命力……再过不久,这样美的一只手就会长满茧子了,还会留有许多伤疤和血迹,一想到这里,我就感到不得不珍惜现在这副完好如初的模样。”
“您为什么要说这种容易让人误会的话呢?”芥川将手默默地藏在了背后,“难道不是为了祖国才必须变成那样的吗?”
“祖国也会爱美呀。不,倒不如说,祖国就是美的,美与美会互相吸引,不是吗?”
“我不太能理解您话语中的深意。”
“抱歉,我绕了好多弯。我能再摸一摸手吗?”
“不让您看了。”
“真对不起,小蝴蝶,看样子您现在是很生气了。”
“不,您误会了,我不是在生气……我怎么会生您的气呢?”芥川低着头,羞于直面于他,只是看着自己的脚尖,“这里走到尽头,我们就得绕回去了。”
“是啊。”果戈里回应道,“那就让我们一起走到这条路的尽头吧。”
芥川点头答应,与他不谋而合。无人打扰的谈天环境驱走了两人心头的猜忌与之前有些冒出来的困意,他们不知疲惫不嫌冗长地聊着。芥川忍不住对果戈里分享了自己之前在兵役委员会的经历,果戈里笑着评价他说:“那个叫立原的人,就是被你磨怕了嘛!”两人的笑声在月夜中回荡。
他们就这样行过湿滑的叶片,踏过月光散射形成的小巧的光亮地面,走遍了夜晚的线条,穿透了在夜晚特有的杳然声响与飘渺回音之中升华了的关于浪漫与情怀的幸福的呜咽。越往前走的道路就越幽闭,变了色的土花与堆积稠叠的落叶任意地铺展于地面,没有人来打扫,它们只能等待着生物链的无声玷染与缓慢安排,有些已经在安排的进程之中率先褪色转白,在东上山巅的月色清晖之下备显水润,恍如泪光。果戈里在无意之中低头看了看,忽然觉得自己踩死了一滴来自月色的眼泪。这使他萦挂在心,无法忘却。
“这景色这般悠然,如水如泪,让我想起来一些浪漫的、伤感的文学作品,比如说普希金的诗句……你呢?”
他看向一旁的芥川,试探性地询问着。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称呼芥川为“你”了。芥川隽秀的姿影在月光中留下一路杳然芳迹,那羸弱纤细的身躯所散发出来的具有易碎感的风采实在遣人情伤,仿佛是一弹指顷就结束消泯的小飞雨在散珠碎玉般地群积于雄性甲虫的上方盘旋。
果戈里可以发誓,在遇见芥川龙之介之前,他连做梦都未曾见过如此纤巧的腰肢,以至于他在恍惚之中竟开始害怕,怕那腰身会不会被月光切伤,会不会被黑夜中一闪而过的小型生物的影子所割断。如果这造化和艺术的绝妙作品真的受了伤,让人怎生不垂怜不心寒!他忍不住想伸出手护住芥川的腰肢。
二人相伴眺望当空明月。片刻之后,芥川无言地抬起双眼,好奇地看向果戈里的脸庞。感觉到了自己正被打量着,果戈里也低下头看了过来。两人四目相对。
果戈里惊讶地发现,在少年那柔顺的下颏线缘与脖梗阴影层之间浮游晃动着的月光,竟然被少年变成像白胡枝子那样浪漫、那样充满芳香了。皓月趁入之处,冰茧逛至之地,遍地盛开着白胡枝子。这令果戈里不得不动心,就像少年迷人的眼睫毛甚至会让石头都动心一般。在月色之中与少年对视,让他的心中多出了许多思绪。这些思绪俱含诗意的夸张。
“您应该知道您现在是什么样子,噢,不要误会,我说的话不是贬义,我是在夸您……”他忍不住说,“月色落在了您的脸蛋上,使您美过了任何一朵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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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古莱”在俄语中的意思是:人民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