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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说来无趣,那是一个阴冷的夜晚,路灯昏暗,深深浅浅的水洼反着光,与小说中必定会发生些不同寻常事情的场景别无二致。B缩着脖子,手不断地掐着领口,试图让又软又皱的衣领竖起来。他只是耽搁了一会儿,却正好错过下班的人潮,时间并不晚,但拥挤的楼宇间已经恢复了冷清。他的眼睛还没从明亮的灯光中恢复过来,除了身前几十厘米的路几乎什么都看不清,于是在拐入那条小巷前静静站了一会儿。
为什么要走小巷?B深吸一口气,半晌才能干巴巴地回答:因为近。他不想回答这种问题。难道你真想知道我走小巷的原因吗?不,你先给我一个简单得无法回避的问题,只是为了让我无法回避之后的所有问题。
显而易见地,如果B不走入那条小巷,必定不会见到一个人从天而降。B从震惊中如梦初醒,第一反应是松开衣领扶墙后退,第二反应是抬头看看楼有多高。
更显而易见地,“因为近”这个原因实在无法担起“见到一个人从十几楼完好无损地跳到地面”这个责任——还好,这不是什么“致命的错误”,这真的只是一个意外,没有人准备把B痛骂一顿。
轻巧落地的人,A,缓缓站直,扭头看着大气不敢出的B。落地声没了,脚步声停了,轻微的水声也消逝了,巷子陷入寂静,两人忽然开始隔空僵持。可是A背着月光,他的影子随着月亮的升高凝聚得越来越浓,最后钢枪似地扎在B的脚下——B终于腿软了,悬空的脚跟啪地踩回地面,溅起两朵水花。
B结结巴巴地开口:电、电影?练功?特、特警?
A说,我是从未来穿越回来的机器人。
也许你能体会到B不是一个多聪明的家伙,但他也不是完全的傻子,至少他已经在大步迈向而立之年了。“穿越的机器人”这么扯淡的说法他是不可能相信的,但他需要想出一个解释。不然,今晚一定会失眠,那么等待他的就是一个加倍痛苦的工作日。
A看着B突然开始紧皱眉关,默默摘下手套,撸起了衣袖。
对了!是魔术!想到这代表着什么都是假的,B高兴得打了一个响指,转头就要鼓起胸膛拆穿这个满嘴跑火车的家伙——
一支机械臂,从肘尖到指尖锃锃发亮,在一张无表情的皮肉脸前缓缓摇摆。B张着嘴,A又弯下腰去卷起长裤,伸出两条机械腿;又掀起衣服,露出肚子上的钢板;又敲了敲肩头,发出铛铛的声音。
B脑海中激烈的思考突然中断了。在机器人面前的茶几上,一杯热茶还在慢慢升着烟。我是不是不该带他进屋?机器人需要喝茶吗?
B还在难以置信,那只金属手忽然抓起旁边的苹果,轻轻往上一抛。小小一个苹果滴溜溜向上急转,在天花板上砸得猛地反弹,刚下落一个身位,又被金属手拦空抓住。如同巷中的登场再次上演,A微曲双膝,轻巧落地,手掌一翻,亮出那个苹果。
A淡淡地说,现在信了吗?
B呆呆地低头看向苹果,苹果表面淤了一块,粘着白灰。
见B不说话,A正疑惑着,想说还不信吗?B却哭丧着脸抬起头:“苹果可贵了,你都把它磕坏了!”
如果一个人看上去像机器人,动起来像机器人,那么他是不是就是机器人?B还是将信将疑。他最常说的几句话是:万一你只是装了几根义肢呢?毕竟你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未来都能穿梭时间了,就把你做成一个加强版人类?
A说:你要理解科学技术发展的规律,并不是每个领域发展都一样快。先富带后富,对吧?时空穿梭的发现说起来也挺偶然的,但偶然发现后人们极其热衷,于是就飞速发展起来了。
他又说:你也不能对机器人这样看。我看过你们时代的一些文艺作品,你那些“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基本都是一些魔法式的想象。几十年后理念已经变了,你说的那些神奇功能,有专门的机器去实现,而“机器人”,就要专注于机器对人的模拟……嗯,还有你说的,加强。
好吧,B不得不承认,在模拟人这方面,A的发明者做到了极致,实打实地打破了他对“智能”的认知。他平时见到的机器人都是什么啊?“我没能明白你的意思”是说得最流畅的,脸上表情是三套点线变化来回切换的,走路是不翻跟斗也要卡住的,可A呢?从A身上能感受到机器的耿直,可那份耿直中又有浓浓的“人味”。仔细想想,实在太不可思议。以下是一个例子。
B:——你也能玩手机吗?
A:清醒程度62.3%,可以游戏。
B:怎么不工作呢?
A:清醒程度未达工作标准。
B:噢,工作要多清醒?
A:8.2%到23.0%。
B:怎么还低了?
A:人只有在不清醒的时候才会想要工作。
俗话说自来狗旺财,那么自来机器人呢?也许在发生诸多对话之前,B就应该谨慎考量吉凶,但人实在很难拒绝一个穿越机器人寻求庇护的请求,毕竟这样的机会真的不多。只是B在一家著名集团工作,隶属于子公司分部外包的外包,人轻任重,薪水微薄,好在机器人并不难养。他最开始在超市左转右转,在第二次踩上清洁工的拖把之后,终于出门转到隔壁五金店拎了一桶机油。
——我们的B在车贷和房租之间选择了后者,大概这就是他分不清汽油和机油的原因。店主听到他含糊的一句“油,机器用的”,有些疑惑,但还是拿出了箱底的灰桶。无论如何,这都是真金白银换来的实在东西。
A看到面前一碗亮澄澄的液体沉默了,伸手拿B的筷子去夹菜。
B:你吃菜?
A头痛:不要把你的刻板印象安在机器人身上。我是先进型号,能利用生物质能的。
B:哦。——你早说啊,我再给你煮点。
A:没事,我吃一点就够。
B紧盯着那双用起筷子来灵巧非常的机械手,几乎盯出了汗,不过机器人诚实守信,确实只吃了几口。B悄悄松了口气,眉头一舒,换上笑容——实际上A并没有注意——自然流畅地开始用餐。
B嚼了两口就忘记了刚才的小插曲,但再嚼两口又突然想起来,越想越疑惑,忍不住抬头问:那你要拉屎吗?
A:……要啊。
B:哦。
A:你想看吗?
B:不了不了。
B:……那个。
A:?
B:你是怎么……就是……嗯……能描述一下吗?
A深吸一口气。
B:——啊!吃完饭,吃完饭再说!
A吃得少的前提是得充电,这一点倒是让B觉得果然如此(还是刻板印象!)。B把平常窝着玩手机的角落让给A,看他拿着一捆黑线走过来,熟练地在插座旁一蹲,“咔”。朴素的三线插头连着粗粗的胶线,在地上蜿蜒几段,最后爬上安静地搭着扶手的金属臂。B现在看金属臂已经不觉得怪异了,但看着电线,想象电流像蛇一样钻入身体,还是会缩起脖子一抖,然后扭过头去。
再扭头去看时,A依然静静地坐着,一只手搭在扶手,一只手搭在膝盖,两眼平视着墙。B悄悄观察了一会儿,觉得眼前的场景像极了传说中机器人的待机状态,没忍住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A的视线跟着他的手转了转,最后转到了他的脸上。
……好吧,有点尴尬。
B缩回手,搓了搓,看着A手臂接口上电线弯折的山包,问:充电是什么感觉?A一动不动,淡淡地说,和吊针一样。
那时B有种微妙的荒诞感。
小员工每天上班都要遇到很多糟心事,而且和吃的饭菜一样永远都不新鲜。B已经适应了开门后不用开灯的生活,但显然还没适应每天糟心的生活,进门鞋子还没踢掉半只,就先抱怨了一通。A听到又是耳背又迟钝的老太太,搭口说,你前几天刚说过一样的事。B的手卡在袜子里,愣了一下,说对对对,还是她。
B叹了口气,你说啊,要是给我们,不,给那些老头老太太都配个你这样的机器人,那多好啊。大家都省事,都开心。唉,科技发展不就该这样吗?
嗯,未来有。机器人一边答,一边搅和着灶上的汤。香气很快飘到B的鼻端,他使劲嗅了嗅,端起水杯喝了一大口水。B不太好意思说那个锅他只煮过面条和速冻饺子,只能干巴巴地说了句:你不会其实是家政型号吧?
A似乎完全沉浸在了熬制之中,没有回答。
那个用得比锅多一点的电饭煲响了一声。B走过去看,出气孔腾腾的蒸汽里,已经能闻到米饭的香味。他又听到身后传来刀切砧板的声音,清脆、细腻,然后在咕咕的沸水声里,又响起滋滋的打火声。他感觉后背热烘烘的。很久没有这样的场景了。
真是美好的时代。B喃喃道。
B刚开始还是想知道A来到这里的原因的,后来嘛,就懒忘了——毕竟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只是自己微不足道的好奇心得到了满足而已。也许A就是什么未来战士终结者,也许世界千万年未有之大变局正在自己身边发生,也许全人类的命运就要在自己方圆十米内落定……按理来说,没有人不会激动得在床上打滚的。但B竟然每天都睡得很好,甚至还会早起给机器人大爷做饭。
他也不是没激动过,但那种激动在A一连串的“不知道彩票”、“不知道股市”、“房价?”、“我的脸不能变形”中,逐渐消散了。什么嘛!他起初还想着,“至少他可以代替我去上班”。
想起曾经看过的那些未来人穿越现代的小说动画或电影,B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果然,那些跌宕起伏的剧情,惊心动魄的故事,都只是艺术加工罢了。
他的生活还是一样地走,只是多了个机器人室友。至少在收到账单前,他完全没觉得生活有什么翻天覆地的变化。就算是账单,在他哀嚎一声然后收到A的转账后,也被抹平了。至于机器人为什么会有钱……A说是他的劳动所得。
想到这里B又咧嘴笑了。结账第三天是发工资的日子,数字像公交一样在他的账户短暂经停,又飞速启动,但好歹还剩一点。他仔细挑了几个结实又坠手的苹果,边称边想好果子这次绝不能成为机器人的显摆工具。
当然,A才不是什么偏执的苹果破坏狂,他只是问了B一句,你怎么这么喜欢吃苹果。
A得出这个结论的原因是显而易见的,因为B家里只有苹果,他只买苹果。
B答不上来,买苹果,也许是家庭传统?他记得小时候一打开电视,就说什么水果纤维能维护健康,一出门,抬头就是“专业医生建议每日摄入——”。电视是妈妈带着看的,门是妈妈带着出的,苹果也是妈妈拎回来的。起初他吃刀上的一小片,后来是一小块、半个,再到他给妈妈削一小块、一片,最后在案上贡的一整个,瘪了后由他全部吃掉。所以到了现在,他还是下意识去买苹果。
A说,那是“膳食纤维”。
B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了一下,说,是,对,就是那玩意。他后来工作时,来办事的中年人掏出一个闪闪发光的小瓶子,轻轻一拧,两指将瓶盖抓在掌心,两指衔出一粒放入口中,喉结一抖,咽了。重新拧好的小瓶子顺手放到了桌上,中年人开始填表,他则斜眼去瞄那瓶子:瓶身的画和当年广告牌上的一模一样。B那时才知道这是“膳食纤维”。
A想了想,说,那个可能是“维生素”。
B跟着念了句,哦,“维生素”。他笑了笑,说,你知道的真多,可惜我这只有苹果。你们那时候应该吃的不少吧?唉,真的,你下次穿来穿去的,多带点吃的,带点伴手礼,别光带个脑子嘛。
事后想起来B也觉得好笑。大概派出A的伟大科学家正在激动地畅想,这个凝聚了人类智慧与心血的结晶,究竟会给古代社会带去怎样的震动呢?而实际上的古代人只在想好不容易派个机器人来,怎么没配饭啊。
其它的事倒也没有,A平时深居简出,所以当他和B说想白天一起出去逛逛时,B非常意外。那天B正好使尽十八般武艺在工作日混了一天假,便领着朴素的机器人大摇大摆地上街。
车行如梭,人流如织,直插云天的建筑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B忽然涌起一点所谓当代人类的自尊心,沿路介绍起他们蚁穴般繁复的公共交通,他们十万人的街区,他们遍地黄金的CBD,他们不眠的灯火,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创造的奇迹,直到说尽他们辉煌壮丽的大都市。他明知A只是心不在焉地听着,明知这样激昂的言辞在阳光明媚、空气新鲜的空间里听来太过愚蠢,嘴巴却好像被丝线牵引着,只能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可是忽然,机器人的脚步慢了下来,越来越慢,他甚至不得不停下来等。
“你在看什么?”B踮起脚向A呆呆望着的方向看去,却意外地看到了之前常抱怨的那个老太太。“欸,她在这儿?”
“什么?”A稍稍回过神来,脚下更慢了。
B指了指那个在人流中缓缓移动的佝偻身影,“那个,那个老太太,就是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个,总是一个人来办事的。”他说完,却没等到A的回音,于是疑惑地转头看了他一眼。
B看到了这一生中最奇异的景象。A的双手轻轻发颤,头颅僵硬在那个方向上,眼中缓缓流出泪水。
B先是下意识搀住了A的胳膊,又去望那个老人——她刚颤颤巍巍走过转角,已经看不见了——然后才呆呆想到一个问题:机器人也会流泪吗?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认识她吗?
话说到这里,要讲讲A的故事。这个故事不是凭空出现的,它就在眼泪流出的同时,风一样回归了。这阵风吹过那个老太太的发梢,吹过每一个行人的衣角,最后吹入了A的脑海。
如果让A来说自己的故事,可以有很多种开始。比如父亲牵着他的手,母亲抱着他的笑容,他在床和墙的狭缝间爬动,蹭白了半边身子。但这些事情太不“机器人”了,所以,还是要从机器人故事的开始讲起。
当A睁眼时,剧痛像一场幻觉,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第一个记住的是水滴的声音,滴答,滴答,没入他的手背,像是湖中投石的余波。他陷入了一种奇妙的平静中,平静地疑惑着为什么曾经感到痛苦。
他很快回想起来,因为他失去了四肢和半边身体。他的父母没办法救活他,但有人愿意救——有人迫不及待要试试能不能救活他。这其中没有什么利益的交换和博弈,谁也不给谁钱,谁也不对谁有恩,所以在一个守恒的世界里,自然也没有造成任何变化。A后来才想明白,无论当时做出什么决定,他对于父母而言都死去了。他的“活着”改变的是另一个世界。
那时A看到一个人穿着浑身白布,只露出一双眼睛,像拍打花屏的电视一样拍了拍他的胳膊,发出响亮的咣咣声,接着又像敲打冰冻的水管一样敲了敲他的腿。 在他们的视线对上后,那人呆滞了一瞬,扭头去看床侧的显示仪,随即兴奋地大叫:“他醒了!他醒了!”
那之后来了一大群一模一样的白衣人,他们看到A后都喜上眉梢,互相道着恭喜。A觉得身上有些冷,抱了抱胳膊,嘈杂的话语里忽然响起一声微弱的金属脆响。他下意识低头,看到腹部锃亮的银光。他伸手去摸——铛——然后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手也是金属的,还有他的胳膊,他的腿。房间里忽然沉寂了,那样精密的机械结构在钢板与白布相衬的背景下协调地蜷曲、伸展,仿佛在捻搓时间。
良久,才听到一句由衷的赞叹:“太神奇了。”
觉不觉得神奇呢?A现在想问题需要思索一会儿,不过思索后的答案依然是肯定的。是,他也觉得神奇,尤其是在他试图翻身下床却重重摔倒之后。那时他呆呆盯着天花板上的灯,听着自己平稳的心跳,扭头把房间看了一遍又一遍,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直到一队白衣人惊慌地冲进房间,七手八脚把他架回床铺,嘴里念咒似地数着各种数字,A也只是有点尴尬——毕竟他不晕也不痛,只是多少有点无助。
后来这成为了他们津津乐道的A能成功的品质。因为隔壁房间的家伙就没几分钟清醒的时候,几乎时时刻刻都在抢救;而斜对角的家伙则是整天整天地喊疼喊难受,似乎全身上下只有嗓子是完好的。更别说还有那些天天在他们身后不懂装懂的人,听着顺耳就点头,没太注意就存疑,脑内逻辑闭环了就开始教育。但还是得命好。像对面房上次那人,努努力也能行,可老板一看病历上大面积烧伤几个字,一个叉就画上去了。换皮,那毕竟不是热点啊,就是一偶然发现的副产品,能像他一样在肚子上换一块,已经顶天了。太贵了,钱,还是得看钱。嗐,先富带后富嘛!
A看着两个巡房的白衣人说得越来越兴奋。到头了,一个人一锤定音般叹了口气,说,还是可惜了。另一个几乎是马上接上了话:这该是多么震撼世界的成果啊,少说也能拿上十几个奖。
那之后A终于离开了那里,去到了一个更大的房间。他慢慢学会了调动自己的四肢,变得能走能跳,最重要的是即使翻身下床摔倒也能自己爬起来了。他的伙食变得丰富,还会有专人念着膳食纤维递给他蔬菜水果,念着维生素递给他药片,盯着他吞下每一口食物,然后兴奋地和伙伴讨论他受到的关于生物质能的启发。吃完饭就要充电,那是短暂睡眠以外难得的空闲片段,无论后来充电器跟着身上的胳膊和腿换过多少次,充电的过程都是一样的。那让他想起来吊针,想起一种冗长的躺卧。
事情大致终结在A第一次听从号令,成功跳起来抓住了机器抛向高高天花板的标志物,而且不是一个,是在相反方向上一手一个。他从人们仅露出的眼睛里看到美妙和赞叹。“他完全可以跳出这个屋顶。”他突然意识到那只是个屋顶。
以后A看了不少写机器人的小说,它们出自不同年代的不同人之手,却总有一种相似的元素。那明明和机器人完全没有关系,也和人类关系不大,却会莫名其妙地成为所有故事的核心。于他而言,那样的元素也许就是屋顶。
——但这样的比喻实在滑稽,A想到自己并不是机器人,没忍住坐直了身,自己笑起来。
那时他已经离开月余了,在一间窄小的房间里,坐在有些发霉的沙发上。当时他没走多远,但盘算之后,还是决定收拾行李搬向人更多的地方。他在月光下俯视着密密麻麻的沉寂的方块,不知何去何从,于是一时兴起,纵身而跃。再然后,就遇见了B。
你肯定会疑惑为什么没有人要去抓A。实际上是有的, 只不过一开始没抓到,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也许另一个原因更重要,就是他们并不担心A逃跑。四肢的机构和线路没有维护支撑不了多久,金属和血肉的共存也更像是一种虚伪的和平,他自己的身体就是最大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会在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爆炸。他们已经得到足够多了,小小的损失在他们的计划之内,但A自己不可能承担得起。普通的医院甚至汽修店不可能帮得上忙,而专业领域已经安排“封杀”,尝试就是自投罗网。A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他们相信A会自己回来,至少他走不远。
如果将这个故事告诉B,让他去做选择,那么这次他一定会失眠了。A没有说他喜欢B半夜突然响起的煮水般的呼噜声。在他的认知里,夜晚总是无声的。除去那个苹果,这是A对B最深的印象,他不想让它消失。
A于是和B说,那个老太太就是他要找的人。他想她可能是他的发明者的祖母。
B说:这么说流泪其实是一种“匹配成功”的信号?
A想了想,点头。
B感叹道:果然是有人情味的家伙才能发明出有人情味的家伙啊。
所以A要和B告别了。因为任务已经完成,他要回去了。
B问,你要怎么回去呢?A笑而不语。
这是让B耿耿于怀的一点。他也想见识见识机器人是怎么穿越的。他没好意思和A说,他曾经想象过有一天A郑重其事地对他说,其实是B在未来发明了他。当然,睁眼看到A之后这个梦就清醒了——这当然是不可能的。在哪门子的未来他都不可能做出这么伟大的事情。
但在早晨和夜晚的班车,昏沉的大脑还是会继续畅想。他想到未来能做出那么逼真的人头,会不会把人吓死;想到机器人非凡的素质,会不会是军事研究的产物;想到A那张脸,是来自未来某个真实的人,还是完全虚拟的?这种幻想慢慢压过了老太太,压过账单,压过他看着点点灯光逐渐远去时的所有情绪,直到伴随他入梦。
A对B说,机器人能办到的事还很少。人不教,它没学,就不会。
B说,没关系。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人不也是嘛。
A倒没有留下什么“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叮嘱,不过B本来就不是口水花喷喷的人。只不过在听到其他人天花乱坠地吹嘘时,他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这些事来,于是安然后仰,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
我可见过穿越来的机器人。
还有他背后的未来世界。那原本不会和自己产生任何关联。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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