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生晓梦迷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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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帐上挂着赤金帘钩,是一张沉重的雕花红木架子床。透过半开的黄绸帐子,可以看见月光斜铺在石青砖上,这一天的月亮没到满月,还差那么一点儿,但仍然把菱花窗格的影子一直投到床沿上来。这时候天凉了,夜里不开窗,但隐约总能闻到茶花的味道,甜丝丝,一点点,从很远的地方顺着风钻进来。
先太后的院子曾经种着很多茶花,御衣青和白绫。那时候他长兄景泽还活着,每天早上去给太后请安,景承带两个人在宫门口等他,看见了就一阵风地冲过去,扯住袖子使劲地拽。景泽已经长得很高,被迫弯下腰跟着他跑,太监们在后面一窝蜂地躬身低头跟着,但又不敢真跑,远远看去姿态十分滑稽。他在屋子里坐不住,香炉、桌屏、佛珠……一样样摸过去,景泽随手掐下一朵御衣青给他。
“去赏小柳儿,让她给你拿栗子糕。”
小柳儿是服侍太后的宫女。太后每每留他们吃点心,总是说“小柳儿把早上那盘桂花山楂糕/奶酪包子/枣泥酥饼拿来他们哥儿吃”。
于是他真的走过去把茶花往小柳儿面前一举,她的脸红起来。“太子殿下惯会捉弄人。”
景泽微微蹙起眉头,并不看她。小柳儿有些尴尬,垂下头向景承道,“四皇子殿下请随奴婢来。”
“下次不准糟蹋我的花。”太后淡淡地道。
梦到他母亲,大约总有这气味的原因。她款款地走来坐在他床沿上,令景承十分惊骇,直从被子里跳起来。他记得她死了三年了。
“我实在放心不下你呀,”他母亲自顾自地说,“先是你父皇,我又走了,你自己一个人可怎么办呢?”
“您想多了,”景承笑着说,“宫里这样多的人,我已经不是孩子了。”
“我的儿!人无论多大,在母亲心里都是孩子。”她眼睛里充满悲悯的神气,“而且你真以为他们是同你一起的吗?他们凭什么?凭你是皇帝吗?”
他愕然地没有说话。
“你不要嫌我噜苏,一个人,不管天潢贵胄还是平民百姓,到最后真正能依靠的,只有父母和孩子呀!”
“因为血亲的缘故?”景承皱起眉头反驳,“是又怎样?父皇和端王不也是一样互相残杀。”
“那怎么好比亲父子,毕竟差了一层。”
“亲父子也不见得毫无保留罢。”身边一个个都是例子。
“哎!我是你母亲,这是我活到这样的年纪始终确信的道理呀,”她伸手抚着他的头发,“你需要有个孩子。”她顿了顿又说,“我不放心。你始终是一个人,有谁真的掏心掏肺对你呢。可你的孩子,他是毫无保留地爱你。”
“我不是……”景承急于反驳他母亲,但她仿佛没听见一样径自站起来走出去。“您去哪儿?”他突然看不见她了,惊醒过来——她三年前就已经死了。他拉开门追出去,夜色中没有任何他母亲来过的痕迹,只有那昏暗的回廊下立着一个人,屋檐的阴影挡住了面孔,但景承认得他的身体。
“嘉安。”他松了一口气,才要说话,突然又紧张起来。寒冷的月光里,有一把刀凛凛地闪光。
“皇上,您是什么都不相信的。”嘉安伸手摸着自己的心口,“不信父子兄弟,更不信情情爱爱,这些都靠不住……倘若有人说他什么都愿意为您做,您怕不是觉得他疯了吧。”
嘉安从漆黑的阴影里走出来,直直地望着他,“那要怎么才能信他呢?是不是非得把心挖出来,摆在眼前看着才行?”他把刀尖对着自己的胸膛,乞求似的看着他,“您说呢?!”
景承无言以对。其实他早已经在某种程度上信奉了他母亲的话——凭什么有人要为另一个人予取予求呢,他想不通。但在他犹豫的那一瞬里,嘉安已经迅速地把那一把小刀插进了自己的身体,他甚至没有看清是怎样完成的,只记得在巨大的惊骇里,嘉安的面孔变成了血的颜色,手里提着一团簌簌跳动的肉,尽管他并没见过活剜下来的心脏。嘉安扑通一声跪倒了,却抬着手把那团心脏送到他面前来。
“皇上,奴才现在把心挖给您,您看见了。”
“嘉安!”他惊惧地喊出来。
这一刻他才真的醒过来。床帐外是安寂的黑夜,他坐在这华贵的窠巢里,一身都是汗,耳朵里涌着阵阵血潮。
“皇上要吃茶么?”门外惺忪的声音试探着问。不是他。
“什么时辰了?”
“子时——子时三刻。”其实未必是这时候。所有这些人值夜,只有嘉安是真醒着陪他坐到天亮。
景承重新躺倒回去。也许他的确不再年轻了。从前他曾经有十分安稳的睡眠,可以从掌灯一直睡到第二天日上三竿,但后来再也不能了。
“朕刚才叫人了?”
外头迟疑了片刻才答他,“是,叫了傅嘉安。”
景承摇摇头道:“你去叫他来罢。”
双禧答应着掩上门,还没说话,嘉安已经撩开帐子坐起来了。
壶里的水已经冷了,不见得大半夜教人去拎热的,只好就着现成的洗脸漱口。北方入秋早,到了八月十五,夜里已经凉得刀子一样,秋天又很短,总是树叶子一掉光了就要赶着落雪,所以很少有这样能看得见月亮的晴朗夜晚。换了才洗的衣裳,发髻也重新梳过,又噙了一块鸡舌香,约摸只用了一盏茶时候,嘉安扭头一看,那两个小太监早又睡得不知道了。
他走在夹廊下头才觉得自己醒透了,刚听见还以为是自己发昏做梦。景承从没像这样半夜里喊过人。半夜,这时间就很使人臆度,倘若一个人在白天只有三分真话,那么半夜里总有五分,多数的忧思也总在这时候,譬如“不恋单衾再三起”。但这并不代表景承对他有什么,这点警醒他还是有。
房里只点了一盏灯,昏黄的,没什么热闹的神气。值夜的铺盖摊在门口,人识趣,早已经走了。嘉安侧身进去,看见景承蜷坐在床上,发髻松散,只穿着中衣,被子围着腰团成一圈。
“怎么睡不着了?”嘉安微微笑着,“给您揉揉肩罢,这会儿手凉,容奴才缓缓。”
景承伸过一条胳膊要他,嘉安才走过去,立刻被拉住了。景承把脸钻在他怀里,一声也不吭。他有些无所适从,仿佛景承在示弱似的,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神像,有慈悲为怀的责任。
他伸手抚着景承的脊背,慢慢坐下来,“嗳,没事了。”
景承抬起脸,在他胸口上摸,“让朕看看,你的心还在不在。”景承皱起眉头,“现在你还是个活人吗?”
“这是说哪里话。”嘉安仍是微笑着,要把被子拉起来披在他肩上,但突然被推倒了。景承翻起来压在他身上,钳着他的手,其实不这样做他也不会逃掉。领口撕开了,衣带散了,露出光裸的肩膀和胸膛,景承那示弱的一瞬间消失了。现在嘉安又回到了原本应有的下位者的姿态,是尊掉下神坛的菩萨,摔成花花绿绿的碎末子。
“说了吓你一跳,朕梦见你拿着刀,把心剜出来给朕瞧。”景承伸着一根指头在他胸膛上划,比量着梦里看见的刀疤,“就这么一刀,整个地——让朕看看你的心还在不在。”
“嗳,这不是好端端的。”他气得发笑,“大过节的,哪里这么血腥气。”就为这个大半夜把人喊醒了过来?但景承梦见他,就立刻要见他,他又愉快起来。
“过节?过什么节?”
“后天中秋,您怕不是忙忘了。”
“喔,难怪梦见先太后。”
景承抿着嘴唇,继续撕剥他,衣袖挂在臂弯里,裤子褪到腿间,嘉安脸上腾腾地发烫,转过头避免同他对视,任由景承摆弄他,把他扳得翻过去,脸蒙在被子里。景承喜欢从后面,他一度怀疑自己侍寝时面目可憎,后来才发现景承是要看着他脊背起伏耸动的样子,而且居高临下,皇上习惯所有人在他面前都是卑屈的姿态。
他伏着腰,好把后头耸得高些,但景承忽然停下来。“算了吧,这都什么时候了,等会儿还上不上朝。”
可是听上去就像同他商量似的,好像是嘉安在索求他,他义正辞严——这会儿不行,不能误了上朝,下回吧?
更加令人羞耻了。
嘉安赶忙爬起来把衣裳穿回去,“是奴才的错,”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飘,“该提醒您时辰的。”
“是不是什么事都是你的错?”景承皱着眉看他。
嘉安系好衣带,躬下腰回他:“是。因为皇上想做什么都行……不想做什么也行。”
“那你自己呢?”
他记起最开始那天。景承说什么来着?人要知道好歹,否则就扫了兴——皇上非但不可能喜欢他,连剖白也是不被容许的。他没有“自己”,一个太监,是压根就不配有“自己”。
“您叫奴才做什么都行。”嘉安说。
“叫你把心挖出来看看呢?”
“皇上不会这样,”他把景承裹进被子里,“奴才也不会。”
景承眉毛一挑,赌气似的往后仰,“你回去睡罢。”
“嗳,这都什么时候了,过会儿天亮了。”他故意学景承的口气。
“横竖你在这也睡不着,留你干什么?”
嘉安才要退出去,忽然又被叫住,景承盯住他问:“你说,你的心还在那吗?”嘉安一怔,景承又追问:“你梦里有过朕没有?”
“没有。”嘉安敛了笑容,毫不犹豫地回答,“奴才不敢。”
有些报复的快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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