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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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春，王孙却不归。

夕阳迟暮，清淡的阳光漫不经心地洒落在姑苏城外这座空山处，惊起翩鸿万千。

白墙黛瓦，江南水乡，此处却不是温柔乡。

水榭楼台隐在绵延的山势中，自高楼上传来悠远而又寒寂的钟声，沉重却有力，像一个苦等缘法的道人在无望中行走……

竹林苍翠葱郁，一派冷寂。却有舞剑声在丛林深处响起，打破空山的清净。

小筑、天子笑、两个人、一窝兔子，徒添几分生气。

那舞剑的白衣小道人五官略显稚气，是这姑苏蓝氏的子弟中的佼佼之辈，名唤思追。

而在小筑里坐着一位清冷道长，蓝色抹额穿过他如云的长发，映得无双的面庞更是俊逸。只见他把玩着小几上的天子笑，望着躬身行礼的思追，淡声道，“不错，有所长进。”

“谢含光君指点！”蓝思追到底是年少，得了表扬便高兴起来。说罢思追便笑嘻嘻地走到小筑中，抱起含光君脚下的一只兔子，好奇地问蓝湛，“含光君，这……是天子笑？这……这……这云深不知处禁酒呀。”

刚说完，思追便想打自己嘴巴，这云深不知处禁酒含光君肯定知道的呀，所以这酒绝不是含光君要喝的！

蓝湛抚摸着怀里几只兔子的脊背，另一只手依旧把玩着那壶天子笑。静默片刻，他却是回答了思追的问题：“正是。”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思追记了一辈子，那是他最接近他仰慕着的含光君内心苦痛的一次。后来直到那位归来，含光君都再未曾展露出半点自己的可望而不可求。

蓝湛在回答了之后，抬头望向那片郁郁葱葱的竹林，看了很久。思追也在旁边，陪着他看那片竹林看了很久。

忽然，空山有鹧鸪归来，像是一个信号划过了蓝湛沉寂晦暗的眼底，他将那壶天子笑一饮而尽。

醇厚的酒液很辣，自第一次喝至今已有十多年过去，蓝湛有点不适应。酒滑过他的喉咙，他喉结滚动一下便下了肚，那烧灼感让他愈发清醒。

他可以感受到其实更多的酒液从他下巴流下，落在他那白色的衣袍上，就像他的道心，其实已经有了极其明显的破绽……但覆水难收。

在蓝湛拿起第二壶的天子笑时，思追顾不上什么规矩，兀自握住蓝湛的手腕，小声提醒，“含光君，您……”

蓝湛的眼睛清凌凌，迎上思追的目光。思追愣住，他看不出含光君一点醉意，那眼神分明分外清醒，但也十分克制。

他不知道含光君的眼底那拼命压抑住的东西是什么，但他却自身体深处也漫延出了酸涩与悲哀。

随后，他被蓝湛甩开了手，听到了一句“不必，你回罢。”

那语调漫不经心，尾音上扬似调情，不是含光君素日里说话的习惯，倒是像模仿哪个人的说话习惯，因为带着点微不可察的生涩。

思追没有走，也没再劝。

他陪在含光君的身旁，默默的，无声的，就像他刚到云深不知处时每日的相互陪伴。

蓝湛醉了，他原以为自己不会再醉的。他这十几年来夜夜伴着那榻下的酒香入睡，像是以为如果自己身上不再是冷淡的檀香而是清冽的天子笑的酒香，那个人就会回来的一样。

他睁着迷蒙的眼，突然对身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思追笑了起来。君子端方，笑起来尤其光风霁月，哪怕是醉酒后。

他突然一把抓起思追，思追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次蓝湛没有把思追往地上“种”，却是仔仔细细端详着他的脸，说：“你也回来了……怎么就有人不回来呢？”

思追不可追，念君不可归。

语调悲哀，却又极力模仿那个说话漫不经心的人的语言习惯。

思追只感受到了莫大的悲哀，就好像这空山上笼罩下来的暮色沉沉，他望着沉浸在自己世界的含光君，几乎要哭出来。

春天的月光大抵都是暖的，可以穿透这空山的迷蒙山雾。思追努力睁大眼睛，盯着含光君，哪怕泪水就要不顾眼睛的酸涩要夺眶而出。他只想看好含光君，在那位回来之前。

忘机琴响起，蓝湛信手弹拨。空灵澄澈却又自带松风寒意的琴声漫过了山岚，到了不知名的远方。他渴望，会有人听到了会回来。

蓝湛望了一眼天幕，银辉照繁星似棋九天布。而谁又知自己是不是身在棋盘呢……

思追及时上前，扶住了已然睡过去的含光君。他也看了看天空，无力而又悲哀。

谁都以为他年少不知事，其实，他都知道。

在空山中的日子单调而枯燥。

蓝湛却丝毫不在意。

他的半生单调，平板而毫无波澜，直到遇到那个贵公子，才懂得人间百味。只可惜贵公子后来杳无音信，他的生活又恢复了死水一般的波澜不惊。

所以，无所谓了。

在一个初夏的夜晚，蓝曦臣敲开了蓝湛的门。

彼时，油灯一盏。蓝湛借着这星点光芒，悬腕而书，著新书。著什么新书？悬腕笔触前尘往事。他一遍遍地回忆，每一次回忆就像是一场凌迟，他甘之如饴。

蓝曦臣进来时正是这个时候。房内一盏油灯微微亮，满桌的字卷，和忘机隐在微末光芒里面看不出神情的脸……都让他揪心。

他极力忽视房里泛滥的酒香，又点亮一两盏油灯，细细描看着蓝湛。末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蓝湛听见了那声叹息，闭了闭眼，嘴唇嗫嚅几下，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蓝曦臣却是自静室香几那活木板处取了一壶天子笑出来，笑笑，“想喝就喝吧。”

说罢，他便倒了两盏出来，示意蓝湛喝。蓝湛沉默片刻，还是慢慢沾酒喝了点下去。

“忘机，你看……很多事情，就像一场繁华的梦。可能……还不过一壶酒。不是吗？”蓝曦臣心疼地看着不复少年意气的忘机，劝道。

蓝湛不说话，也不愿意与蓝曦臣对视，他的心思太好猜，他害怕被兄长一眼看破。那些所谓的前尘往事，在他的心中生了根，发了芽，是他所仅有的珍宝，谁也没法子让他忘记，就算是天子笑。

沉默——

蓝曦臣不再劝。

兄弟俩沉默着品完了那壶天子笑。

蓝曦臣独自离去。

蓝湛醉意朦胧，躺在榻上的时候，又一次想起了所谓的“繁华一场梦”。

蓝湛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也是在这座空山。这里有个风雅的名字，是“云深不知处”。

许多家族纷纷让自家弟子前来姑苏蓝氏求学，由于姑苏蓝氏的家学深厚。

蓝湛就这样见到了他，他是云梦江氏的魏无羡。少年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像是一团火，落在了蓝湛的整个人世间。

平淡的生活单调乏味，似乎可以一眼望到头。突然闯进这样鲜艳的颜色，蓝湛几乎是下意识地被致命吸引，这是命中注定，他在劫难逃。

蓝湛一边讨厌他的不规矩，一边不自觉地关注他……

逮到他喝酒的时候，监督他罚抄的时候，陪他一起受罚的时候，和他一起上课的时候……蓝湛的心里总有些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欢喜。那时候，蓝湛天真地以为，他们会永远这样下去。

后来，反温的战火燃起，一切事情脱离了蓝湛所能掌控的范畴……再后来，步步错……往事不可回头。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魏无羡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到底为什么最后会变成那样。他未说出口的爱恋，在那之后，竟成了永远。

他有悔。

他有悔，不夜天，没有站在魏无羡的身边。

他是想的，没有来得及，既然没有来的及，那没有什么说出来的必要了。

这是一年深秋的夜晚，月落乌啼，满天清霜，姑苏城外的空山传来钟声，一声一声，撞入蓝湛的心里。

夜寒，无眠，他落了满身的月霜。

枯萎的叶铺在青石板上，一层有一层。他踩上去，窸窣作响，惊起雀鸦扑哧。

十三年了，他笑笑。

突然，心有所感。蓝湛皱了皱眉头，他心下不安。这几天思追景仪他们去莫家庄除邪祟……他决定去莫家庄一趟。

莫家庄他来的很及时，出于放心不下小辈们的心，蓝湛决定夜猎也一起。当然，他不想承认，是因为他看到了云梦江晚吟。这个曾经和魏无羡最亲近的人，也是最后放弃了魏无羡的人。对这个人，蓝湛觉得自己甚至是恨他的，虽然没有什么立场。

……

但是，蓝湛没有想到，这后面发生的事情完全超出了自己的预想。他简直不敢相信，不敢相信，十三年了，他还能找到魏无羡！

他察觉到有危险的时候便迅速前去寻找蓝氏子弟们，但当他靠近那一片区域的时候，他听到了那熟悉的调子。

蓝湛停滞了脚步，他不敢相信。这段调子是当年在洞里的那调子，这世上只有自己和魏无羡知道。他不敢动，看着那个瘦削的身子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退到自己的怀里来。

十三年，够久了。

真的够久了，魏婴。

对我的惩罚的话，我认了，是我的错，我也受到惩罚了，够了。

蓝湛死死捏住魏无羡的手腕，强烈的情感喷发，他根本控制不住，他知道自己捏痛了魏无羡了。但无所谓了，只要不逃走，他忍心。

那个很讨人厌的江晚吟又来了，这次不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让江晚吟带走魏无羡！

“这个人，我带回蓝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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