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歌手与漫画家相遇然后离别的故事。
-----正文-----
01
她还是个无名漫画家的时候,曾在一个live house的角落里找到过自己想要的痛苦和酣畅。
台上是个尚且青涩的歌手,每一首歌都像不考虑明天之后嗓子还要不要一样撕扯着唱,一双不屈服的眼睛像是在和什么东西战斗,到激动处还会用手扯着麦架向下,俯着身子从单薄的胸膛里发出难以想象的低吼。
可等到一曲终了,她又会摆正麦架,走到舞台中央,等待那一束白光静静打在她身上,用沙哑和倦怠的声音唱出一个极干净的尾声,仿佛整个人世都与她无关,又仿佛是在痛苦之后换来冷情的洒脱。
那一双眼睛变得安静了。眨眼,呼吸,仿佛全世界只留了那一盏灯,在光下她的一切都展露无遗,而在人们终于抬眼、为之屏息的时候,她却早已将最后一个音唱完,鞠躬谢幕,只剩耳边那一点若有若无的回响。
还不是漫画家的漫画家在台下看着,忽然很想知道在唱最后一个音的时候,歌手在想些什么,那簌簌的眼睫里,是否曾蕴含过什么叹息。
02
她画漫画这件事,从没告诉过家里人。高三那年,一个深夜忽然从被子里跳出来改了志愿单,拿着不多一点积蓄就去报了美术班,突击半年,只够她考上一个不好也不坏的美术学院。她只跟父母说自己在什么城市、学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别的一概不谈。父母是开明的人,她却没有自信承担这个孤注一掷的决定带来的后果。渐渐的,也不再接受家里给的生活费,用闲暇时间画一些便宜插画赚钱,剩下的时间一边想怎么度日,一边想她的漫画。
小时候曾在漫画里看到过许多绚烂、细腻又令人沸腾的东西,而今真要自己创作,却连个好的故事都写不出来。她脑海里都是些画面,画室的地上散落着打翻的油彩,夜色里女孩抱着自己的画作坐在窗台上,忽而乘着月色编织的翅膀飞走了;迎着夕阳站在山坡上的侧脸,一同躺在草地上开怀大笑的朋友,一封时隔多年才收到的信;仙人俯身从云层里垂泪,泪水刚好落在一个女孩的头上,从此她便能看得见人间的缘。可她从来都不知道故事的开头和结尾该如何相连,不知道陌路人如何变成朋友,不知道女孩如何成长为女人。
有时候为了买一盒颜料而向便利店讨要碎面包、到最后还是不得不将时间全用在赚生活费上的时候,或者是堆满空颜料盒的出租屋忽然停电停水的时候,她也会想自己究竟为什么要离家远行。就是在这时,她遇到了那个像安静燃烧的火焰一般的歌手。
从那以后她经常挤出时间去看她的演出,虽然也只是在一个没有名气的地下live house偶尔两周排一次的无名歌手罢了。她总是一边听她的歌,一边构思自己的漫画,想要把那种真实的痛苦和冷漠的抽离一同画进自己的笔下。她开始注意到一些细节,比如歌手每次唱完之后都会喝干一整瓶啤酒,从老板那里拿过不多一点的报酬,背着琴盒慢慢离开。又比如她从来不和观众互动,也从来不和老板以外的人说话。这是一个多么特别的角色,独来独往的女二号,穿行在城市的夜色中,用一双安静的眼审视着来来往往的人……
她正这么想着,突然发现这双眼就出现在自己眼前,并非设想中的安静,而是在眼底藏着凛然。猛然回神,才反应过来是歌手正在看她:
“你只来听我的演出,对吗?”
“为什么……这么问呢?”
“那天我加演了一场,不在排班表上,你不在。”
她像是被戳穿了什么,嗓子发涩,一时间竟反问回去:
“你明明从来不和别人说话,为什么来找我?”
对面的歌手也是一愣,半晌泄了气说到,找个地方喝酒聊。
于是她就被带到了一个小酒馆,煮馄饨宵夜,配冰啤酒。歌手驾轻就熟地把吉他往墙边一靠,又拿了两双筷子,往馄饨里加了一堆辣椒,然后像是才想起她似的,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吃不吃辣。
她犹豫着想自己该不该摇头,对面补充了一句,你另点自己付钱,这碗算我请的。
于是未来的漫画家慢慢露出一个笑容,接过筷子就夹了一个,一边问为什么要请初次见面的人吃饭。
“不是初次见面,我记得你。”歌手一边开啤酒一边说。
“在台上能看见整个场子,你每次都在右后边的角落里待着,从不跟着人群挥手什么的。”
原来在她看来,自己也算挺奇怪一个人吗?
“我确实是为了看你才来的。我喜欢听你唱歌。”她承认到。
“为什么喜欢?”
“……以为像烈酒一样醉人,结果只有台下的我们醉了,你还醒着。”
于是她看见歌手也笑了,终于笑了,像安静的夜里忽然亮起灯。
“这样你就是我的第一个听众了。”那笑容里不乏有些自豪,又有些自傲,像是在首肯她的品味。
那夜她们聊了许多,从歌手对音节细微的情感处理到她调不出来的颜色,从歌手要卖唱几次才买得起新的变调夹到她想给故事新添的人物,从live house的老板人品如何到她还差几份稿子要画,从现实到梦想,又跌落回现实。
她拿着自己本就不多的生活费请歌手多喝了几瓶啤酒,自己也跟着她灌,到最后两个醉醺醺的家伙待到天色微亮,被酒馆老板嫌弃地赶了出来,只好在门口分手。她晕晕乎乎地嚷,这地方不好,等我下次带你回我那边,喝一天一夜都没人管。
歌手眼底是清明的,点了点头,又背着琴摆手走了。
自从离开家以来,她还从没遇到能让她倾诉一切的人。她讲的时候,歌手只是倒酒,弹琴,好像在听,又好像在琢磨自己的音乐。但等她停下,对方会轻轻给出几句回应,示意她接着往下讲。又有时候灌了酒,便随着心情讲自己想讲的东西,在无处宣泄的愤怒之前停下,回到平静,再拿起吉他。这或许是她的定则,热烈张扬的痛苦只在歌中倾泻,不及于其他。
她想,那我呢?我有什么定则、有什么只能在漫画中表达的东西吗?
头开始疼,于是她只能回家。
03
自那以后她们经常见面,总在她演出之后出来喝酒聊天,这街上做夜宵的老板已经没有人不认识她们两个了。不过歌手本来也是认识的,只不过是多添了个她。
聊的越多,她对歌手的了解也就多几分。原来她们都不过是在外漂泊的人,只是她还更惨些:父母离婚,父亲弃养,寄居于亲戚篱下,不堪其辱,远走高飞。歌手讲述这段过往的时候相当轻描淡写,似乎不过是哪天一时兴起就翻了个窗,但她却很明白。那个“一时兴起”必定是在某时某刻觉得某个东西全然不可忍受,想要抛开一切,击碎一切,逃离一切,用自己的脚去闯出一条路来。就像那天她用被子蒙着头,想起父母希望她考个家附近的大学,找个安稳的工作,嫁个好人家,过着一眼就能看到头的生活,而她床底下还藏着自己的素描本,从幼儿园一直画到高中。
这能解释歌声里的一部分,她想,如果有什么痛苦需要宣泄的话,那些嘶吼已经足以代替眼泪了。可是剩下的那部分呢?为什么在众人都被烈酒烫伤之后,她还能在那里清醒无虞地站着、存在着?
她想问,可最终没问出口。
她的漫画已经有些起色了。她想了一个关于逆向奔跑的故事:她们都是从某个地方逃出来的,想要挣脱什么,才会在这座城市里游荡并相遇。既然这样,就把这一切反着画来,画一个已经挣脱成功的女孩,在某一天忽然失去记忆,开始回溯自己为何会在这里,离群索居,是放弃了什么,又得到了什么。她在一片狼藉的画室中醒来,看到十年前的自己在门板上贴的一句:“我不要回家。”
她的作品中借鉴许多歌手的话。女孩去拜访朋友,拜访邻居,发现每个人都有苦涩却不得不留在这座城市的理由,有些是信念,有些是束缚,有些是牵绊,一个两个小故事串在一起,成了她自己这几年漂泊看到的这座城市的素描。那女孩似乎就是自己和歌手的结合体,洒脱的时候燃烧,困惑的时候又停下,试着用手去触碰本质滚烫的灵魂,思考着不被过往自己烫伤的方法。
她先试着在网上连载了几话,得到了意料之外的好评。她又偷偷将录下的歌手的演出作为漫画背景音乐,引得不少人对歌手也产生了兴趣。
试着去给漫画大赛投稿,过了初审。海选时,人气排行榜上有名。编辑部联系她,愿意在副刊的副刊上让她连载几期试试。
那夜她抱着自己的原稿坐在画室窗台上,忽然觉得自己就是儿时梦中的那个乘月色飞起的女孩。她去听歌手的演出,人已经多了不少,还有一些人在议论她的漫画。她仍旧在角落里一个人站着,只是这次,她好像第一次直到演出结束都没有停止对自己漫画的思考。
她错过了歌手的结尾,那个置身事外的、也只有她一个人发现那是置身事外的表演。回过神来时,歌手已经又一次站在她面前了:
“……今晚去哪?”似乎是想说些别的什么,却生硬地改变了话题。
“去我那里吧!我买了好几种酒,终于能带你去一次我的画室了!你明天没事吧?”歌手摇了摇头,背起琴包跟她一起出了门。
今晚的歌手比以往都要沉默。她们一路走着,一路竟也没聊几句话,到了画室打开酒瓶,才逐渐起了话头。
“我的作品可能要连载了,就是之前和你说的那个……”
“我知道。”
“那……你有看过吗?”
歌手又摇了摇头。她放下心来,这样就不用面对化用她发言被发现的窘迫;可一方面又有些小题大做的失望,觉得自己用尽心血的作品没能被她最希望的读者欣赏。
她开始说起连载与编辑相关的事情,歌手仍旧弹琴,喝酒,静静地听着,偶尔给一些回答。却不见她仰头灌下一整瓶啤酒然后开始随便抒发些什么的洒脱样子了。慢慢地,她也没了话题,两人就在满地的画纸和颜料里默默喝酒。
“我……其实还是希望你能看一看的。里面的灯火,绝大部分都是为你而画。”半晌,她终究还是这样说到。
歌手只是说:“听我。”
她用吉他弹奏着,唱着,倾注所有感情地唱着一首她从未听过的歌。那些嘶吼和宣泄都换成了沙哑平静的声音和微微皱起的眉头。她闭着眼,眼睫就不再是簌簌的,呼吸声划过静夜,那不再是一种抗争,也不是隔岸观火,而是将自己平静地置于旋律的河流。她本就是一团火,怎么会甘心将自己置于河流?
可是这旋律和歌声是如此吸引人,竟比她每次结尾表露出的那种空寂更令她目不转睛。这首歌听起来甚至是柔和的,像是一种和解。
一曲终了,她甚至没察觉到自己的脸上有泪水划下。
歌手睁开眼,她看到她眼里出现了自己曾想象过的叹息,睁大双眼去看的时候,眼里的泪水“啪”的打湿了画纸。歌手在看她。
“……为什么,喜欢我的歌?”
“因为我想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想知道……!当你醒着看台下众人醉倒的时候,你在想什么?”她终于将自己心底的疑问脱口而出,眼泪还在簌簌地滴落。
歌手想了一想,月光映在脸上,有一层窗影。
“我在想,世间苦闷烦恼,大抵都同我的宣泄一般吧。可如果这就已经是宣泄的极致,那尽头该有的是什么呢?
“到头来,人人都不能跳出这漩涡,所以我觉得悲哀。”
她咀嚼着这句话,又慢慢问到:
“所以你才写了今天这首歌?”
“要是你能认真听我演出的话……这首歌本来会是终场曲,为你而唱的。”
歌手缓缓地站起身,把琴收回琴包里。
“我想要的从来不是人流,也不是名气,我想要的只是能听懂我的歌的人。你曾经是,或许现在也是,但我不希望你和那个家一样成为束缚我的东西。
“所以在走到那一步之前,我会离开这个城市。别再总问我问题了,你得找到自己的答案。”
她背着琴,又留给她一个背影,临出门前略站了一站,最后说了句:
“这首歌,就当是谢谢你这些年的酒。你和我不一样,你笔下的角色在找回自我之后,或许也可以回家看看。”
她一直低着头不敢去看,却又忍不住想用自己的双眼去终身确认和铭记这个画面。听到她的辞语,她终究还是抬头望去,发现歌手摘走了门上那句“我不要回家”。
又是一次歌手式的结尾。在人们还没清醒的时候,干脆地谢幕,只剩下一点余音绕梁。房檐上漏的水打在她脑袋顶上,她看到一些缠着缘分的丝线,本来在她与歌手之间的那条,咔嚓一声断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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