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记了遗体捐献，我把生命延续的机会慷慨赠予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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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先生在打卡机前停留了一会儿，这是本月第五次遇上故障，他换了只手，试图让机器重新运作起来。

“我说过要先认证身份，对吧？“

说话的正是项目经理，金先生赶忙退了半步，经理却直接夺过了他的工卡，打卡机听话地闪起了绿灯，经理的话算不上多难听，但语气是显而易见的不耐烦，他整着灰衬衫的领子，绕过金先生径直推开了门。

这也不能怪别人，毕竟金先生是科室里年龄最大的，以高塔的标准来讲，他已经接近”退休“的年限了——或许说是”报废“更合适，因为在这里，到了年龄还没有离开是一种耻辱。

金先生的工位就在窗边，窗户外一大半是运转的空调机箱和灰土墙，角落才是泛白的天空，他接了杯咖啡，抬起头环视了一圈，整层楼都是方格，没人像自己一般无所事事，他有些惭愧地坐下，匆匆启动了电脑。

高塔是人们对这座建筑的称呼，与其说是建筑，不如说是所有人的目之所及，他们自打出生起，便在这里的每个岗位发光发热，至少金先生是这样想的，关于过去他没有太多记忆，除了手指敲在键盘上的噼啪声，就是每个月到访的上层代表。

说到这里，今天便是代表来访的日期，休息室已经提起布置好了，颇有庆典的氛围。金先生绕过展板边攀谈的同事，猜想着热闹又与自己无关，于是他接了今天第二杯咖啡。

代表来自上层，字面意义上的上一层——他们是带着使命来的，每个月都有被选中的优秀员工，会随着代表一同前往上层，那里是所有员工梦寐以求的圣地。

上层究竟是怎样的？没有人知晓，但这不妨碍它成为所有人努力的目标，走廊里、洗手间、工位旁，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然而事实上，成为候选人好像并不难，周围的同事已经走了好几批，现在的经理也是第三任了，至于金先生为什么一直没被选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

邻座的年轻同事时常抱怨：“你吃午餐时都不会改改报告吗？”

项目经理也总是看不起他：“我说过要在一分钟之内响应我的消息，至于让我等上三分钟吗？”

就连前台新来的助理也会说：“至少我会到下班时间后再站上两小时。”

这些注定让金先生成为自动“报废”的员工。所以他格外不喜欢这样的日子，特别是这次，因为所有人都确信今天的人选必定是那位趾高气扬的项目经理。

不过今天代表似乎比往常来得早，刚过了午饭时间，茶水间里就闹腾了起来，不仅如此，还有些不同以往的躁动。金先生端着纸杯在门口犹豫了下，鬼使神差把手中的咖啡一股脑儿倒进了水槽。

代表就在人群的正中心——很难注意不到，他身材挺拔，面庞英俊，穿着熨帖的灰色西装。当视线扫过代表的脸时，金先生猛然注意到他在看着自己，代表戴着茶色的大框太阳镜，但脸无疑正朝向这边，这时他伸手指向了金先生。

这一刻他的手就像劈开红海的上帝之手，随着手指一起来的就是齐刷刷转头的同事，所有人的目光如海浪般扑在他脸上，金先生慌忙退了几步，可那手指不依不饶一直跟在他脸上，代表跃过人群，几步便走到他面前。

“就是你，你就是我要找的人选！”

他激动地握住了金先生的手，纸杯被捏在了两人的手中，咯吱一声挤扁了，但代表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他墨镜后的眼睛紧紧追随着金先生。

“代表先生，您是不是搞错了？”

金先生的语气有些慌乱，他看到项目经理正站在人群中，脸上的表情已经不能单单用不好看来形容了。这时代表的手扶住了他的脸侧，让他把脸转向了自己。

“绝对千真万确——请叫我乔。”

以往宣布人选之后，茶水间里总要热闹上一阵子，今天也是如此，只不过这热闹带着质疑和不解，项目经理早就从茶水间摔门而去了，只留下金先生和一群人面面相觑，代表亲切地揽住了他的肩膀。

“我们换个地方谈。“

奇怪的是，乔似乎对这里的布局很熟悉，他带着金先生找到了休息区，两人坐定后，乔从资料夹里翻出了一沓文件。

“我想你一定很激动，但我们还是要先走下规定的程序，都是些繁文缛节，你只管签字就好了。”

文件摊在茶几上，乔坐在他对面翘起了长腿，他心情似乎很好，正哼着曲调看向窗外的海浪，奇怪的是屋子里并不亮，但他始终没有摘下墨镜。

“代表——乔，我想问个问题。”

对方应了声示意他接着说，金先生局促地搓起了手。

“上层究竟是什么样子的？我是说，毕竟还没有其他人从上层回来过。”

乔愣了一下，忽然大笑几声把脸凑了过来。

“问得好，但我想我的语言太过贫瘠了，不如您先签字吧，之后我可以亲自带您游览。”

金先生犹豫了片刻，放下了握在手中的笔。

“乔，或许我不适合去上层。”

乔脸上的笑容顷刻间消失了，金先生马上紧张了起来。

“我不是在污蔑上层，我是想说，我即不勤奋又不优秀，项目经理百分百比我合适得多！”

不知为何，金先生总觉得乔墨镜后的眼睛眯了起来，他压低声音问：

“金先生，你知道人是会衰老的吗？”

金先生摇着头，他从来没听说过这个词语，毕竟他从没在这一层见过比自己年长的员工。

乔缓缓摘下了脸上的墨镜。这是一双他从未见过的眼睛，眼仁灰白，没有瞳孔和高光，那两个空洞的圆盯着自己，金先生马上吓得想要后退，乔抢先一步拉住了他的手腕。

“我的眼睛已经衰老了，但带你们去上层是我的使命，或许你自己不知道，金先生，你将给上层带来巨大的贡献！”

“我观察你很久了。”乔放轻了语气，“你有一双完美的眼睛，这更坚定了我选中你的信心。”

从没有人这么夸奖过金先生，他匆忙躲开了视线，天快黑了，落地床上映出了他的脸，那是一双棕色的眼睛，再普通不过，乔已经重新戴起了墨镜，表情里似乎带着一丝悲悯。金先生匆匆低下头，重新握起了笔。

文件果真同乔说的一样，全是些不明所以的书面用语，金先生深吸一口气，郑重地签上了自己的名字。或许自己能带来的贡献不止这一点工作，自己也真的有着别人不知道的过人才能。落笔后，他还激动地翻动着文件，忽然他捕捉到了一行角落的小字——

“我自愿登记遗体捐献，把生命延续的机会慷慨赠予自己。”

他抬起头看着乔，问道：“这是什么？”

乔夺过了文件，和蔼的笑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脸上，他说：“你不需要知道。”

金先生坐上电梯时，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兴奋，说实话他从没想象过上层，或许门后会是一个宽敞明亮的走廊，又或许会是一队微笑着欢迎他的同事，但他最期待的还是一个开阔的工位，他深呼吸着，努力平静地面对即将打开的电梯门。

可他从没想过门后是绿色的处置室，中间是一张手术床，几个身穿防护服的人正站在门口，一个高大的男人叫住了乔。

“你来的太慢了，受赠者都快等烦了。”

乔爽朗地笑了一声，望向一脸茫然的金先生。

”我可也是受赠者之一，虽然我更喜欢蓝色的眼睛。“

人们都被他的幽默感染了，手术室里充满了欢快的声音，乔推着无措的金先生，拉开了手术台前的无影灯。

乔推开了办公区的玻璃门，他意气风发地迈着步子，随手把太阳镜扔在了办公桌上，监控器前的同事回过头看他。

“想不到棕色眼睛还挺适合你——恭喜你，获赠机会可是很难得的。”

“毕竟是一个快到年纪的二等品。”乔的脸上有些许的厌恶，”下次还是要争取优秀的，我的耳蜗也快到年限了。”

“得了吧！”同事重新拿起了马克杯，凝视着屏幕上的格子间，能清晰的看到一个个埋头苦干的员工，“一等品也不是留给我们的，有机会就很难得了。”

乔还想争辩些什么，桌面上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他接起了听筒。

“恭喜你，乔！”电话那边是上层经理，乔赶忙热情地表达感激。

“说到这里。”对方若有所思起来，“你有考虑过来我这一层工作吗？毕竟我观察你很久了，你真是有着一颗完美的头脑。”

乔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他感觉自己正被人隔着屏幕紧密注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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