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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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购部年底有个聚会。
酒酣耳热之时,有人提及了旧日往事,借着醉意把那些糊涂情史给交代了清楚,说完长叹一口气,盯着酒杯发愣。其他人被他这么一带倒是来了兴趣,真真假假说了不少,也惹了不少女同事的眼泪。轮到一个新人的时候却冷了场,他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传奇故事来,扫了一桌人的兴,坐他隔壁的老王听着气闷,大手一挥止了他的话,眼睛却瞥向了坐在角落沉默了许久的任楚。
任楚三十来岁,平时待人温和,长得也算漂亮,却始终都是一个人,部门里没少在私下里讨论过她单身的原因,善意的恶毒的猜想都有过,大都是些捕风捉影,信的人也不多。
坐在任楚旁边的女同事挑起了话头,让她也讲讲自己的故事。
任楚闻言笑道:“我没什么特别的经历,谈过几次恋爱,觉得没意思就分了。我这人其实挺死板的,干过最叛逆的事也就是高考后离家出走了。”
众人一听顿时来了兴趣,离家出走这事现在说来幼稚可笑,可搁在任楚身上就格外新奇,她像是生下来就这般沉稳一样,做事从不出格,恪守在平庸这条线上从不动摇。
“我有一个初中就认识了的朋友。”
她并不是我在初中认识的第一个人,却是我三年里最好的朋友。
我们俩最常干的事就是放学后不回家,跑到临近小吃街的主校区去逛一圈,然后拎杯奶茶或捧个面包回家。
直到中考后分道扬镳,我们也从未断了联系。
然后就是高中三年苦逼的生活,我有了新的朋友,她也是,我能感觉到她对我的关注远不如以前了,还为此惆怅了一下。
我们保持着平时QQ,偶尔见一面的关系,疏远又亲近。
填完志愿后三天,我接到了个电话,是她妈妈的。
她妈妈说,她现在在医院了,想见我一面。
我吓得电话都忘了挂,冲下楼就打车,地址说的语无伦次的,得亏司机是个熟手,从我颠三倒四的话语中提取了医院地址,一路飞驰。
我坐在车上,脑子是糊的。
电话里说的不清楚,我以为她是要不行了,想见我最后一面。
到了医院看到她好好地坐在病床上,松了一大口气。
阿姨红着眼睛强撑微笑,说她出去让我们好好聊聊。
我拉了病床边的椅子,刚想坐下来就听到她说:“我要死了。”
我扶着椅子颤抖着坐了下去,抬头看她面色平静,还以为她在开玩笑。
“真的。”她似乎生怕我不信,又补了一句,“食道癌,晚期,医生说没救了。”
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夜里难以入眠,一闭眼就是这句“食道癌,晚期,没救了。”
我当时很想站起来打她一巴掌,骂她别胡说八道了,可我听到了病房外阿姨努力克制的抽泣声,看到了她脸上比哭还难看的笑。
她说其实高三上学期就查出来了,她已经休学半年了,高考也没参加。
她说自己已经无所谓了,主要怕阿姨伤心。
最后她说:“我不想呆在医院里了,我们逃吧。”
我很想告诉她现在医疗技术先进,应该在医院里配合治疗,想问她那阿姨怎么办,逃去哪里,怎么生活,她又该如何再没有治疗的条件下生存。
可我只是说:“好。”
我匆匆地回家收拾了行李,带走了所有的现金,留下了一张字条说明自己是离家出走了,然后去医院接她,她让阿姨去东区买她喜欢吃的点心了,病房里只有换上了正常衣服的她。
我们赶了一班时间最近的火车,目的地随机。
时间太紧,只买到了一个硬卧,说着是轮换,可她一路上忍着病痛好不容易睡着了,我又哪里舍得再把她吵醒。
我在车窗旁坐了一夜,不是睡不着,是不想睡。
我在想,我为什么要放弃了自己的前程,来陪她,就算是为她考虑也不应该离开医院。
大概是因为累了,大概是因为我对她的感情从来都不清白。
我想我足够爱她,去陪她完成这最后的冒险。
我们到了一个西南部的小镇上,镇子不大,挺破,但胜在风景优美,我觉得她应该会喜欢这样的地方,同时存着也许心态好了身体也就好了的侥幸心理。
我和她都是大城市长大的,刚开始觉得这小镇无处下足,只能找了家宾馆将就着,可我们带的钱有限,过了几天就连宾馆都住不起了,只能挨家挨户地打听哪里有便宜房子可以租,最后租了杂货铺大妈的一间房。
大妈平时挺凶,但人还不错,我们两个外地来的女孩人生地不熟的,四处打听的时候被人盯上了,有个混混趁我不在跑我们家去对她动手动脚,大妈见了拿起擀面杖便是一阵打,把人打出去还不算,站门口足足骂了两个小时的街,她身体不好不能骂,就等我回来又把我骂得狗血淋头,自此之后来找茬的人少了,她也不敢再随便开门了。
当时钱花的差不多了,我就说出去找个工作,在镇上找工作倒是没啥学历要求,但两个人的开销不小,还要时不时给她补充止痛药,工资不能低,也要方便我回家照顾她,最后一合计,在那条街上的小餐馆做了服务员兼洗碗工,领了工资第一件事就是买两张新电话卡,她要是感觉不舒服就打给我,从此那条街上就经常看到我狂奔的身影,久而久之小腿都有了肌肉。
我们在这个镇上待了一个半月。
有天我正刷着盘子,她打电话过来,说想吃百醇,让我回来的时候带一盒。
她自从患病以来一直没什么食欲,难得主动要求吃点什么,我心里高兴,觉得这是病情好转的征兆。
那几天天气热的不行,我上超市买了百醇送回家给她后,就收拾东西准备去澡堂洗澡。
她拿着盒子也不急拆,帮我往篮子里放洗发水和肥皂,等我往塑料袋里塞换洗衣服的时候,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
我当时热的浑身是汗,下意识把她的手往外扒拉,她埋着头说了句话,我没听清,也没多想,急吼吼地就冲去了澡堂。
等我再回来的时候,家里已经没人了。
她只带走了一点钱,大概也就够坐一次长途大巴的钱,可我翻遍了车站,喊得保安动手撵我出去也没能把她喊出来。
我失魂落魄地回了家,看到大妈关了店在门口等我,忽然心里就有了一丝希望,我问大妈她去哪了,大妈看了看我说,孩子,回去吧。
我买了回去的火车票,一样的硬座,一样的一夜未眠。
我在想她对我到底说了什么,我希望是我爱你,可我心里很清楚,是你走吧。
她不要我了。
我回了家,跪在了父母面前,一言不发。
我按时去大学报了到,学校很漂亮,学长学姐很亲切,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后来我一个人去见了阿姨,本来以为会挨一通骂,可等到了地方,阿姨只是轻轻地对我说了一声谢谢。
阿姨带我到她的房间里,让我拿点什么走做纪念,我在房里转了几圈,看到了一个台历。
台历上重重地圈了几个日期,还打了星,后面夹了几张纸。
我看不出这几个日期有什么含义,就取了后面的纸来看。几张纸都是打印的网站,第一张是整理好的高考时间表,第二张是报考信息,后面几张都是我现在上的学校的资料。
那几个日期忽然就活了过来,钻进我的脑子里。
我以为我和她一起逃了,其实只是被她留在了原地。
那一刻我觉得她好小气,连最后的告别之旅也不愿与我共享。
可我愿意原谅她,看在她说了爱我的份上。
我想我知道她去了哪里,那里有皑皑白雪,有无边花海,那里是无尽的黑夜,明月与星辰共辉,她会在河边等我,而我答应了她,会慢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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