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该死的、生杀予夺的年岁真是荒唐不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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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曹娘子的生辰日结束只余两个时辰。
他坐在马车里,夜间的寒凉气和下人们手里的灯笼火光一起丝丝缕缕地从布帘的缝隙里渗了进来,暗黄的光里裹挟凉意,催着要让人昏昏欲睡。马车内的檀香烟气也盘绕着,本该缥缈规矩的形状随着颠簸的动作而被撞得飘散四溢。
曹娘子穿着一身纯白的衣裙,左手扶在额上,发间嵌珠的簪花也跟着微微晃动。他垂眸看着搁在腿上的一个礼盒,右手搭在上面,在这个本该倍感孤独的生辰夜里心生一团暖意。
当天清晨,他办好了事情,终于在客栈卸下了易容的妆样,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收拾了东西,准备坐马车赶路回去。
等跟着他出来办事的下人牵来了马,安排好马车,正一件一件地把东西往车上搬,曹春花这才懒懒地从客栈出来,难得在人前怏怏地站着发呆。
生辰之日,他也难免多生几分感慨。他就这么站在一群忙碌的粗布衣下人中间,显得格外突兀漂亮的样子,却低着头,垂眸好似在盯着斑驳的石路,目光溃散地想着自己这几年的人生百态。
曹娘子的脑子里装着很多人的故事,他总能记住别人那些小小的细节,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跟他们说话该注意什么,他全都能记得牢牢的。
他总会看着别人的表情,要是眼角有笑纹了,他就顺着话头陪着聊下去,要是嘴角向下撇了,那就在短暂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的怔愣过后尽量妥帖地闭嘴,或神态自若地岔开话题。
曹春花总把这些把握得极好,他游刃有余地活在人情世故里,但又不知其中的笑泪有多少是自己真正自发流露的,有时候面具戴久了,自己也找不见了自己。
而若是有别人取笑他的名字,或是嘲笑他的打扮,他就用聪慧的圆滑叫人哑口无言。其实一般情况下他都觉得没所谓,只偶尔会觉得难过。
可难过又怎么样?活着总得活着,别人说什么也害不了他,左右不过口舌之争,聒噪又不值,所以全都无所谓就是了。
他一直这样活着,人各有志,自然也各有活法,只要不滥杀无辜,总归都没什么对错。
曹娘子心细如发,他是敏感的,但敏感是对别人的体察,对自己却又好像麻木得过了头。静下来的时候会觉得自己格外苍老,可白日里插科打诨巧笑倩兮时的样子又是那样青春活力。他有时候觉得自己身体里像住了两个人,他们似交替出现,但又实为一体,矛盾且统一。
他正胡思乱想着,想着想着又从麻木的情绪里突生出了一点抱怨。他自知有点幼稚地恨恨地想:向来都是他主动待人,对别人回以馈赠的渴望偶尔会冒出来,在那些他想默默流泪的时刻,有点见缝插针加剧难过的意思,他连成年的那日也是平平淡淡过去的。
然后他又摇摇头,把这些怨天尤人的念头甩出去,其实那么想也不是的。他有朋友,男女都有,能插科打诨,能并肩作战,不是没有的。他对自己强调,该知足了,强求的东西总归不是真心实意的,要来也没用。
友情都在了,那都是真的。只是他自己很少告诉朋友关于自己的心事,他的心里有道透明的壁垒,对朋友是真挚的好,可一旦亲密起来了,一旦他们要窥见自己那点隐秘的故事了,他就有点慌。也不知道慌什么,明知朋友们不会厌烦他,却还是觉得不知道的好,别给别人添些不潇洒的、叽叽歪歪的麻烦。
曹娘子看透人情冷暖,自知人们都怕烦心事,何必要自己去打扰放在心上的友人。他只是偶尔奢望地想,那若我有个爱人,男女都好,是谁都好,我爱的也爱我,那我能不能跟那个人说说心里的秘密?
他的朋友们大多有人相伴,他看在眼里很难没有点羡慕。人哪有绝对的公平?都会有偏爱,他也确实会想要成为某个人的绝对偏爱。
曹娘子见过人情百态,尤其记住的是一对夫妻。他看到他们紧紧相拥,那妻放肆地在她夫怀里落泪,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其实很狼狈,不好看,可那个男人一点也不嫌弃。
曹娘子是羡慕这样毫无保留的爱意的,他相信这样的爱情有,也相信分离更常有,永远太珍贵。他没相信自己太多运气,自己本就是个倒霉人,改命改命,哪敢奢求一人的全心全意呢?
他摇摇头,打住不敢再想下去,怕多想了一分就多生一分渴望。他是决不太敢有这样的渴望的,可他也知这想法是真矛盾,真不潇洒。
颠沛流离的世道,牵绊多了就是软肋。情之一字,难解难缠。爱是利刃,一面会是勇气,一面会是恐惧。本就不该多想的。
曹娘子收拾好心情抬头,却突然撞上一个蓝衣少年的目光——那是北边魔教暗夜幽廷的少主御冥夜,一个让他有点心悸又胆怯的人。
御冥夜黑色瞳仁里盈满热意,隔着中间众多来往忙碌的人灼热地投射过来。曹娘子微微一愣,但又很快恢复了那股游刃有余的灵气,他条件反射似的,自如地朝那个蓝衣少主眨眨眼,眉眼的末端微微弯起,美目盼兮。这是曹娘子保护自己的面具。
御冥夜见他看见了自己,拿着礼盒走近,带着几分稚气和强装的成熟对他说:“喏,这个给你。”
曹娘子笑了笑,眼眶和鼻尖都有点酸麻。他怎么会看不透这人的单纯和不成熟的莽撞?他清楚地知道御冥夜对自己有种模糊的情谊,这可能连御冥夜自己都不知道。可正是如此,他那独一份的、别人从未给过曹娘子的情真意切又笨拙的心意才猛然冲撞进了正惆怅的曹娘子心里。
曹娘子终是接过了礼盒,明知这样的举止很不妥帖,怕是会开启什么藕断丝连的牵挂。却还是伸手,在两人指尖肌肤相擦而过时靠近了毫厘。两人小指相触,就那么一瞬,好像一种奇怪的引诱。
曹娘子觉得自己像个年长几岁的漂亮坏姐姐。明知那少年还不够成熟,两人之间隔着血海权谋,他还没见过太多人情的可怕,也明知爱未必可以永恒,更知爱与恨只在一念之间,还知孤勇会如飞蛾扑火,灼伤在所难免。可却还是难得贪婪地、抱着侥幸心理地悄悄蛊惑那个懵懂如小孩的少年,甚至不惜打破他对世间尚还简单的认知。
曹娘子真的很少这么自私放肆,他不清楚这算不算是因为太喜欢。怎么就想着要拉着别人爱自己,来共沉沦呢?可谈及沉沦,他又知道这也没那么不堪,没堕落到那种的地步。他只是第一次那么做,找个借口想吓退自己,但收效甚微就是了。
曹娘子心里有两种念头在撕扯,一边叫御冥夜不懂,一边渴望暗示他懂,又怕又想,压抑不能释放不得,抓心挠肝。
……
曹娘子在马蹄溅过泥泞的声音里回过神来,马蹄铁的叮当声让他想到御冥夜腰间玉箫和挂坠相碰的清脆响声。
他闭了闭眼,边在心里暗骂自己荒谬得过分,边情不自禁地借着生辰日奇怪的任性模模糊糊地想:如果下次还能遇见的话,真想抱抱这个傻小子。拥抱这种很有安全感的事情,估计会很暖和,很让人开心吧?
但这种好像没了任何顾忌牵绊的盲目勇气到底好不好呢?再次见面的话,自己敢那么做吗?会后悔吗?
饶是常被人夸赞有颗玲珑心的曹娘子也想不出个好答案。
他只想,要是我真能一时冲动而不计后果地这么不管不顾地洒脱一次就好了,要是谁能看破并撕开我的假面还乐意护着我就好了,要是什么事情什么人都能不会算计不用伪装就好了——这个该死的、生杀予夺的年岁真是荒唐不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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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始发于微博,写于2020年11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