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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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睡着了。
静麻像野狗一样迅速且无声地朝他们奔去,当他的脚踩在湿润的土壤上时,他听见自己的骨头发出尖细的欢叫。每天静麻都会来看他们,远远地停在一个地方,树上,路边,他们先辈的坟前,看他们在焦臭的黑土上种下的粮食,看他们依山而建的木楼,看他们如种子般开花结出希望来。他们让静麻感觉到饿,饿得要死,但他还是每天都来,幻想自己吃掉他们,或者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们并没有什么防御和攻击的利器让静麻害怕,只在唯一通向外界的北方荒野中,建了一扇门,这是一扇不连接围墙、开着的门,由乌黑的瓦片堆砌起檐角和门框,挂着破烂的木匾额。静麻本可以轻松地绕过门,或者从大敞着的门中过去,完成让他夜不能寐的念想,但他没有,他总觉得有什么无法理解的力量存在于那扇门上,一旦迈过了脚步,就会“进入”什么无法出来的狭小洞穴或“走出”什么无法重回的世界。
这种让他后颈皮一紧的直觉让静麻忌惮极了,于是只能每天日落之后在北边原野中徘徊观望,奇怪的是,随着长无可计的时间的流逝,静麻对门后的渴望却愈发强烈不可忍,不得不解的焦躁静麻把指甲咬得上树都不大利索。
某天,暗暗的凌晨时分,一个人远远地从他们的村庄走过来,隔着浊雾,静麻看不分明。他第一次看到他们中有人走出来,动也不敢动,从常常休憩的树洞里悄悄觑着,金黄的瞳一眨不眨地缓慢转动。那人生得太白了,静麻心想,惨惨的,还穿着白衣裳,像山头雪一样。那人病恹恹地走着,眼睛懒得睁开般半阖着,睫毛太长挡住了眼睛。三天没吃饭的猴子也这样,静麻这么一想,便不再怵了,连爬带跑地向人冲去。机会难得,吃了他。
静麻满身带着被冲成丝缕的雾,猛然从背后攀上那人,这样的距离,看得见那人领口处露出的猩红里衣,静麻十指扣紧外层冰凉溜滑的白布,用力地咬上了对方的脖颈。尖锐的犬齿刺破皮肤,却感觉不到有血液流出来,只能闻见随着伤口加深而愈发浓的香气,静麻心里一紧,顾不及其它就往地上跳,死人味道!
静麻不想吃他了,太邪性了,但这么放弃又很不甘心,也许这被咬也不反抗的傻子能带他进去呢?一时之间他想不出什么自己绝不会吃亏的方法,北方的原野上,两人无声地对峙着。静麻看着他,他也看着静麻,眼睛终于睁开了,乌黑乌黑的,带着点莹莹的光,要哭一样。不知怎地,静麻蓦然失了气势,心虚一般地转了转眼珠,又揉了揉头发。他袭击的动作太过粗暴,下来的时候连带着扯下那人好些根头发,红里衣也翻出来好大一块,长发乱乱地披在肩上,好像……静麻欺负了他似的。
千万别哭!静麻屈尊降贵地向老天爷求了一句,显然老头子并不爱幼,简直是同时,那人的泪就掉了下来。静麻几乎要夺路而逃,然而,那人身后的梯田那么青翠祥和。静麻硬着头皮走了上去,笨手笨脚地给他抹去眼泪,从怀里拿了一把半瘪的青果子给他。
静麻。。。很久没有见过人了。
他孤独得都感受不到自己是否还活着。
广袤的黑色荒原上,多了一个人影。静麻有那么一瞬间忘记了他们和自己未填的欲壑,两人之间有着一种微妙的疏离感,但也许是因为此地别无他人,两人又那么亲昵,静麻无时无刻地不贴着那人,像找到好看的石头一样不停地把玩,他还在那人身上的长命锁上知道了他的名字,“回苏”。像是幽山里一声空灵的鸟叫。
静麻晚上像羊羔一样偎着清冷冷的山头雪,常常因为绸缎太凉而蛮横地脱掉回苏的衣服贴着他雪白的皮肤,其实反而更冷了,但静麻觉得心是温的。静麻觉得回苏是个哑巴,不过静麻也不说话,抓着那人的衣袖在满山的疮痍和碳化的树林里游荡,仿佛是在看什么万物温柔的春景。那人不说话也不在意静麻做什么,总是看着他们的方向发愣,然后轻描淡写地剐静麻一眼,像是拿刀锋不轻不重地划过案板上的鱼肉。某一天,突然就带着静麻去了门那里,临近门静麻突兀地挣扎起来,他第一次发现回苏的力气这么大,恐惧笼罩了静麻,他嘶吼出声,带出喉中的血腥气,惊起远处的孤鸦。
最后他赢了,回苏放开了手,他力不能支地伏在地上,骨头尖锐地凸起,嘲笑自己一时的软弱和难耐的寂寞让自己如此被动,手心摸着坚硬的沙质物,模糊间看到熟悉的黑色,心里便松了口气。
还好,没有过了那扇。。。门。静麻跪趴在地上,手里仍抓着一把土,怔住了。他鼻尖前是一颗半埋的头骨,野生植物在上面顶出起伏蔓延的裂痕,墨绿近乌的枝蔓虬结成恶心的一团,在空洞的眼眶里开出几朵天真的小黄花。
静麻和它对视着,好像在和头骨进行什么灵魂的交流。回苏像终于不耐烦了似的,不再放任静麻各种无意义的行为,强硬地抬起静麻的下巴,静麻的头颅在两人力量的僵持中缓缓上抬,静麻想过闭上眼睛,但是。但是。
门后面哪有什么落英缤纷,鸡犬相闻的桃花源,放眼望去,只有黄纸糊的阴楼和无风自动的白灯笼,草人在田地里耕种荆棘,裸露的黑土隐约露出他们最后的样子。照亮了静麻漫长痴望的竟然是盏盏冥灯。
看着看着,静麻愤怒起来,他跳到回苏身上,用瘦骨嶙峋的腿夹紧了他的腰,扯着他的领子目眦欲裂,“你把他们都吃了?!还给我!还给我!。。。”还给我什么。。。猎物?抑或是希望?静麻恍恍惚惚地想着,面前回苏的脸似乎都要消失在山雾中,但静麻猜想,那双流出冷水的眼睛也许会那样看着他,像看树林里最丑的那棵树,或者都不屑一看了。
静麻只觉得心中不明不白的火都要把他烧成脚下的黑土,静麻的质问到最后已经变成了无意义的吼叫和恶毒的谩骂,“。。。你去死吧,啊。。。你怎么还不死啊,身上都是死人味道的恶鬼,快去死啊。。。”静麻缩起身子,很害怕似的,像是羊羔欲钻到大羊膝下躲避惊吓它的源头。但静麻以这样没有安全感的姿势猝然抬起了头,恶狠狠地瞪回苏,像是看到久违的仇人。回苏的嘴角绷紧了,以一种奇异的语调回复了他,“我不会死。”
这是什么,挑衅吗,静麻开始打回苏,挑那些脆弱的地方,柔软的地方,两个人在地上拉扯,静麻每一个拳脚的目的都是让回苏痛苦,最后以静麻掐住回苏的脖子为结局,两个人都脸色都很差,说不清是打人的人还是挨打的人更难受。回苏闭上了眼睛,静麻却松开了手,他认识到无力的现实,他根本无法把回苏怎么样,他杀不了他。静麻不再理回苏,回身把那个头骨抱在怀里,狗一样地窝在原地,即使是已经换了立场,他还是不敢过那个门,甚至于无法在这样接近的地方细看它。
他躺着,收起了纤细的四肢,像未开的花朵。花朵。他看着花朵摇曳,脑子里突然意识到一件事,现在是春天了啊。好可怕,静麻跪趴着看花,用鼻子轻轻碰它,春天好可怕。在这么恶心的黑土上用着其它生物尸身的营养却能长出来鲜艳的像毒瘤一样的东西。
回苏又开始哭,静麻无法理解猛兽也会有泪水这回事,但还是感到悲恸,便把花摘了给他别在鬓角哄他。回苏也好可怕,静麻用翘翘的上唇碰碰回苏的下巴,明明吃了这么多人还美丽的像花一样,明明干了这么坏的事还哭得这么可怜。他怎么有这么多水要流。静麻趴到回苏身上,两个人都没有笑容,以这样亲昵的姿势挨着也不温暖。静麻又感觉到饿,饿得要死,他怀疑扯开衣服会看到自己一无所有空荡的胸口。
于是他也这样做了,拉开身上轻薄的葛衣,又脱掉了回苏的衣服,缎子水一样绕过指尖,他抚摸他的胸,他的肋骨,滑倒后面从腰顺到臀部,又解开了裤子,握住他的阴茎。他看也不看回苏,开始自渎,把流出的液体抹在回苏的阴茎上,慢慢坐了下去,静麻迫切地希望有什么能填满他的心,无论是从食道而来的食物,从肠道而来的性器,抑或是什么,他不想快乐,他只是不想这么痛苦了。
两个人开始做爱,天为床,地为盖,雾为幔。
静麻显然不善此事,回苏也不遑多让,两人姿态难看焦灼得仿佛交媾的野兽。并没有人觉得愉悦,但也没有人喊停,他们都
饿极了,由对方引起的饥饿,好像那本来应该是自己身上的某个部位,现在却理所应当地站在外面冷冷地看着自己。
回苏一直在哭,静麻在他身下颤着手给他重新簪好了花。
静麻知道他知道,回苏知道静麻知道他知道。
如何不再想起,如何不再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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