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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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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事你得跟病灶谈。日谈夜谈,能谈死癌细胞否?”

-----正文-----

深夜忙碌是集团企业的常态,下到基层员工,上到决策层,总有少半人过了下班时间还蹲在办公室里,想要借用拉长工时来彰显自己工作多么呕心沥血。有人端着咖啡对着bug发呆挨到午夜,有人一手在键盘上蠕动码入报表一手抱着手抓饼大快朵颐,有人在部门领导离开后偷偷打开挂在任务栏里的炉石。所有人都在忍受疲劳忍受寂寞,忍受办公间的狭小,忍受摸鱼带来的良心谴责,这样他们便可以在踏入家门的那一刻理直气壮地想“又是忙碌的一天!”,才能找到犒劳自己的借口。

总经理不用忍,他可以早早下班,在996企业过上955的铁饭碗生活,但吕不韦拒绝。他拥有总经理这个身份带来的一切特权:最柔软的办公椅,最舒适的空调温度,最宽敞的办公室,还有在禁烟办公室中偷偷小抽一口的豁免权。吕不韦个人十分热衷于行使他最后一项权利,他此时正叼着根燃了一半的烟,审阅电脑屏幕上准备在年度股东大会公布的流水。

工作没那么头疼,公司自有一套运行规律,是所谓的“惯例”,某人曾这么告诉他。既可以悄没声地融入进去,也随时可以抽身离开,公司依旧会运转。可吕不韦融入了十来年,才惊觉自己不知何时成了惯例的一部分,再也没法把自己割离开。

这对平庸的管理者是个悲剧,对吕不韦则是个喜剧,甚至是励志剧,因此他成为了一个无情的开会机器。

吕不韦伸手摸向马克杯,晃了晃,发现里面空空如也。又喝完一杯。他看了眼还残存一滴咖啡的杯底,想。咖啡当水喝,自己早脱敏了。他开口,本想喊秘书过来再去倒点咖啡,扣在桌上的手机却不适时地在桌上震动,整张办公桌都在帮着手机传递它的急迫。

吕不韦白天的生活喧闹极了,因此太阳落山后他更喜静,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一点。办公室乃至他自己家里平时空无一人,他就是从世界切割出一小块的“虚无”中的王。如果手机识相,铃响三秒后就应该停下来——然而“本应该”和“现实是”中间总隔着一段距离,现在这段距离就是延长了的铃声。

妈的,没眼力见儿。吕不韦有点恼怒,拿掉烟抓起手机,准备劈头盖脸训一顿,打开屏幕后这个念头烟消云散。他几乎是想也不想地按下了接听键。

“喂,这么晚了打过来干啥?”

“来不来小酌一杯?”电话那头的人并没有听见吕不韦的无奈。

“别这文绉绉的,我牙酸。996呢,勿扰。”

“又不是科技企业你996啥。我准备去小寨,等会儿给你发定位。”

“要是让小赵知道你就没了。”

“她和娃都睡下了,没事。你赶紧下班过来,我还得跟你商量点事。”

吕不韦还想说点什么,电话那头的人便按下挂断,吕不韦只感觉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行吧,去就去呗。他放下手机,一条带着定位的wechat横幅弹了出来,催着他赶紧离开高楼中的豪华囚房。

***

这次见面稍偏私人一些,吕不韦便没有叫司机。他自己一人去了车库,开车前往小寨,顺着wechat上的定位找到了小寨的楼中的一家餐厅,叫他出来的人坐在靠过道的桌旁,脱了外套往外看,也看见了吕不韦的身影,挥了挥手。

吕不韦多看了两眼这人,比前段时间见面好像又瘦了些,便走过去脱口而出:“你又瘦了。”

“有吗?”对方笑笑,指指椅子让吕不韦入座,“来,坐。”

吕不韦也脱下西装外套挂在椅背,看着桌上刚打开的红西凤,忍不住道:“嬴董怎么大晚上的叫人出来与民同乐了?体验基层员工生活?”

“谁不是个民了还?说话酸成这样你不还是跑来了,我刚点了些凉菜下酒,你不用点了。”嬴子楚给两杯玻璃酒盅分别斟上酒,一杯推到吕不韦面前。

吕不韦端起来小抿一口,放下了。嬴子楚喝了小半,咂咂嘴,皱起眉好一会儿。

“还是没光瓶的香。”

“你可真会糟践自己,便宜货烧口,少喝点。”

嬴子楚用鼻子笑了一声,这是他无声的抗议,随后将手中酒盅一饮而尽。

“叫你出来也没别的什么事。”嬴子楚放下酒盅,响亮地怼在桌上,好似他不是为了品酒而喝,是为了壮胆而喝。他深吸一口气,胸膛隆起又落下,嬴子楚的胆量又跟着呼出的酒精挥发殆尽了:“算了,不知道怎么说,你自己看吧。”

吕不韦看得一头雾水,三十多的人了怎么还这么扭捏:“看啥?”

“瞧你紧张的那样,不是工作上的事。”嬴子楚弯腰从自己的包里抽出来一张纸,吕不韦只能瞥见几团粉红色的图像,那张纸飘然落在吕不韦面前。

吕不韦扫了一眼上面的几个大字,又看看嬴子楚,其人正在给自己斟第二杯酒。

“化验单?你叫我来就是为了看化验单?”

嬴子楚放下酒瓶,指了指化验单上的几块粉色低像素图像:“别急着问,往后看。前段时间做胃镜的结果。”

吕不韦了解嬴子楚的身体情况,得了胃炎,做胃镜也正常。他看不懂化验单上所有的医学术语和糊成一片的内脏窥镜图,只能从墙一样的术语里抠出来几个自己认识的词,然后拼成一句自己看得懂的话。

“组织坏死浸润……高度疑似癌变?”

吕不韦把这句话念出口时还没来得及理解它的意思,像AI语音一样又喃喃重复了一遍,消化简单的十二个字。他抬头,看见嬴子楚点了点头,准备把手中的酒送进嘴里。

下一刻吕不韦鬼使神差地站起身,劈手从嬴子楚手中夺走酒盅砸到地上,甚至都没控制自己的音量:“嬴异人你他妈个狗怂不要命了?!”

餐厅本没多少人,吕不韦一声吼,连服务员都侧目看他们,窸窸窣窣的议论也飘在餐厅中。嬴子楚尴尬地环视一圈,向服务员解释没什么事,把玻璃收拾一下就行。他的视线回到吕不韦身上,对方已经坐下了,但眼中的怒火丝毫不减。

嬴子楚拿走化验单,平整地塞进包里。压低了声音道:“老吕你是不是人啊,还不让人确诊前享受享受了是吧?”

这句话如同干草堆里的一点火星,吕不韦压灭的怒火又燃了起来:“享受个屁,都癌变了还他妈嫌自己命长是吧?每次我们拦着不让你喝你非要喝,最后胃疼得要死要活的是谁?”

“这不是还没确诊——”

“别跟我逼逼,我他妈真是操了。”吕不韦伸手捞走了桌上的酒瓶,“确诊了还想学人潇洒一回,跟谁学的?”

嬴子楚沉默,没了酒杯以后他在吕不韦面前又无所适从起来,最后一层保护也终于被人夺了去。

最终吕不韦也没什么好骂的,他重重叹了口气,把红西凤拧上盖子放在自己手旁的凳子上,让它从嬴子楚的视野中彻底消失。随后打破了沉默:“之后咋办?”

嬴子楚本来双手支着额头,不知在想什么,闻言闷声道:“该咋办咋办,没癌变就调整饮食,癌变了就治。”

“没说病咋办,公司咋办。”吕不韦翻了个白眼,“你自己策划的并购镐周,董事会为此忙得焦头烂额,你出了这事没人拍板咋办。”

嬴子楚忽然笑出声,放下了手:“Workaholic,咱别整那么黑暗,能不能说点温情的东西。”

“嗯……”吕不韦调整了下坐姿,靠在椅背上,“小赵,还有你家人,都知道吗?”

嬴子楚摇头。此时服务员端了盘笋丝和一盘豆干芹菜上桌,嬴子楚微笑点头致谢。

“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嬴子楚拿起筷子,夹起一根晶莹碧绿的笋入口,“不知道怎么和她说,估计又要揍我。而且她知道的话……政娃迟早也要知道。”

“最后所有人总要知道的。”吕不韦没动筷子,他没什么食欲,“……总之公司不能没有你。”

“我又控制不了,你也知道我随遇而安。”嬴子楚嚼得慢条斯理,没有酒似乎也能吃得开心,“这种事你得跟病灶谈。日谈夜谈,能谈死癌细胞否?”

吕不韦哑然失笑,哪是这种用法。他心里有个希望生根发芽,小心翼翼地从他嘴里探出枝芽:“万一是早期呢?听说早期不会……。”死。这个字堵在吕不韦齿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出来。

“得等检查结果出来。”

嬴子楚顿了一下,又说:“我爸当初是丙酮酸中毒,急症。我又是胃病。如果真是胃癌……如果真是胃癌,听说有什么家族性的,我害怕也会影响到政娃。”

话题越说越沉重,丝毫没有嬴子楚提议的“温情”,连个偏旁部首都不沾。吕不韦拿起筷子,准备用食物让嬴子楚闭上嘴:“行了,别想那么多了。还好你点的菜清淡,吃吧,吃完回家。”

“回家后我得好好想一想……”嬴子楚的声音被一块豆干切断。

***

并购洽谈进展顺利,嬴子楚自那一夜后再来上班时表现得甚至不像一个病人,或者说一个潜在的病人。收购昔日的龙头企业镐周需要管理者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吕不韦猜想也许这就是为何嬴子楚对他的病情闭口不言,甚至假装它不存在。可连嬴子楚自己也不清楚这还能瞒多久,作为“帮凶”吕不韦甚至没有起到一点作用。

年度股东大会上嬴子楚除了开始的致辞,并没有发言,而是意外地去让吕不韦去梳理上一年的流水,分析未来走势。此举更多是给股东们喂定心丸——崤函是家族企业,但股份不仅仅属于一个家族,他们需要让股东们相信这个集团正在走高,值得投资。

年度股东大会结束后吕不韦本想回办公室,却被最后一个离开的嬴子楚叫住。清洁人员趁着人渐少时进来收拾台面地板,嬴子楚绕过了他们,走到杵在会议室门口的吕不韦跟前。

“出来了。”

吕不韦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嬴子楚又说:“去我办公室聊。”

吕不韦点点头,给嬴子楚让出一条路,留着会议室的门大开。

此时正值深秋,楼层走廊里还透着股冷意,离集中供暖还有几天,现在只能靠空调热风驱寒逐冷。嬴子楚走在吕不韦前头,腰背直挺着,伸手推开办公室的门。一股热风随后卷到吕不韦脸上,温度高得甚至有些发闷。

嬴子楚进门后没直接去自己的办公椅,而是靠在桌边。吕不韦带上门,转身看见嬴子楚衣服下的肌肉条条松弛下去,再也不如走廊时那般笔挺。

“检验报告怎么说?”

问句石沉大海一般,甚至惊不起多少涟漪,只有空调的呜呜声。嬴子楚的回答这才跟着热风姗姗来迟。

“进展期胃癌。”

吕不韦心一凛,亏得嬴子楚今天能沉得住气。这五个字掐灭了吕不韦期盼的那点奇迹。

“还是中分化。”嬴子楚叹了口气。

“啥意思?”吕不韦不爱听这些学术名词,只想听嬴子楚说重点。

“就是说更恶性一点。”嬴子楚开口前思索片刻,跳过了名词解释的部分。于是吕不韦的情绪肉眼可见地在嬴子楚面前崩塌,平时地动山摇岿然不动的他再也无法保持无动于衷。

“恶性?”吕不韦后悔自己关上门太早,他找不到什么东西抓在手心稳定情绪,“怎么会呢?你平时不是有私人医生吗?”

“我也不清楚……我……”嬴子楚摇摇头,“怪不得谁。我本来就有胃炎,私人医生也不是专科医生。最后做胃镜才查出来。前两年做都没事,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病变的……”

吕不韦没说话,他一屁股坐在嬴子楚办公室角落的沙发上:“这是你自己的身体,已经坏了。”他想跟一句怪罪,但听起来又太伤人。

“我估计等我告诉我老婆她也这么说。”嬴子楚试图调剂二人之间的气氛,并未成功,办公室里的空气让他有些焦躁。

他忍不住从兜里摸了包烟,抖出一根捏在手里,递给了吕不韦:“来一根?”

吕不韦伸手,下一秒却又收回去,顺嘴说道:“办公室不是禁烟?”

嬴子楚轻笑:“我还不懂你么?”

吕不韦这才放心接过去,从嬴子楚手里拿来了打火机。嬴子楚见着他手心火跃动,还没灭,也拿了根烟准备点上。

此时吕不韦“啪”地盖上了盖子,嬴子楚手里的烟还没点着,尴尬地悬在空中,然后被吕不韦顺进了兜里。

现在悬在空中的只剩下嬴子楚的右手。

“别抽了。”吕不韦轻推一下嬴子楚的手,叫嬴子楚赶紧放弃,“确诊再这么来就真不要命了。”

嬴子楚有种回家的错觉,不过赵姬管得更严厉一些。他收回手,去窗边开了条缝,吸了一大口户外寒凉的空气。

“我跟西京预约手术了。”嬴子楚转回来,靠回桌边道,“决定切除病灶,再看发展情况。”

“治得好吗?”吕不韦冷不丁问。

“你这说的什么话,又不是早期了。医生的意见是先做手术。”

“国内治不好的话就去什么东京,什么约翰霍普金斯,不管怎么样都必须治好。”

“你在这给我下任务来呢?”嬴子楚被吕不韦唐突的话逗乐了。

这可是癌症。吕不韦听得出来嬴子楚的言下之意,癌症哪是什么说两句“一定治好”就会好的东西?

“我先把明天政娃的周末补习班推了,让娃歇歇。”嬴子楚拿出手机打着字,一会儿放下手机,继续道,“明天要不来我家一趟,想跟你和赵姬……聊聊。”

“行。”

嬴子楚这才露出微笑,他绕到办公桌后,坐下来点了几下鼠标,屏幕映在他脸上的光灭了下去。三十多岁的青年人的面庞挂着疲态,让他看起来几乎与吕不韦一样老。

“你要是病得不行了我可以帮你,我处理得来。”

“老吕,精神矍铄啊。”

“警告你别拱我火。”吕不韦佯怒,自己却没控制住表情。

“你看我像病得不行的人吗?”嬴子楚蹬了下桌子,办公椅便滑出去,“我现在还好着呢,等忙完这段时间再考虑。”

忙完这段时间,是说并购结束吧。吕不韦想。但事情永远都没有忙完的时候,一茬接着一茬,吸血鬼一样蚕食人的精力和生命。

“不少董事长都是甩手掌柜,你倒好,当了个劳模。”

嬴子楚的手肘搭在办公桌上,好像吕不韦讲了什么笑话一般笑着答道。“崤函是家族集团,我是龙头,哪有龙头不干活的道理。”

然而他的笑容并未持续多久,在吕不韦眼中更像转瞬即逝,嬴子楚的上身慢慢伏在桌上,握拳的那只手指节泛白。

吕不韦急得起身想问嬴子楚怎么了,嬴子楚身子一蜷从椅子上将将要滑下去,被吕不韦连忙扶住。他抓住的身躯因为疼痛发颤,他听见嬴子楚的呼吸又薄又虚,方才站在这间办公室中与他斗嘴的青年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也忘记了询问嬴子楚的情况。

“疼……”嬴子楚铆足了劲儿才挤出一个字。

吕不韦弯腰把嬴子楚扶好,嬴子楚便直接倒在他身上。他的头抵着吕不韦的腹部,额上虚汗染湿吕不韦新买的衬衫。嬴子楚仿佛寻找救命稻草一般揪住吕不韦的外套,颤抖的呼吸陷入吕不韦的衣物中。

身上的手没有松开的迹象,吕不韦只得用温暖的手心覆盖那只苍白的手。又湿又冷。吕不韦收紧掌心,站在原地让嬴子楚靠着他缓了许久。

“……操。”

嬴子楚的手抽离吕不韦的掌心,也从吕不韦的衣服中抬起了头:“比胃炎他妈疼多了。”

脸色苍白,嘴唇无血色,怎么看都不像缓过劲来的模样。吕不韦低头拍了两下嬴子楚的背,问道:“现在感觉怎么样?”

嬴子楚垂下眼:“心里潮,想吐。”

吕不韦心中了然,扶着嬴子楚的手臂帮助对方站起来:“我扶你去洗手间。”

二人离开办公室,门外的秘书看见嬴子楚脸色不对,连忙跑来问董事长情况。吕不韦看看嬴子楚难受得连话都说不出,便答道:“胃炎犯了,我陪他去一趟卫生间。”

秘书这才放下心,回去待命。楼层中的人也对嬴子楚的胃病习以为常,投过目光后又收回去,董事长的病也成了“惯例”中的一部分——一条需要他们视若无睹的惯例。

进门后嬴子楚推开了吕不韦,自己一头栽进最近的空隔间。而吕不韦站在洗手池旁,卫生间内都是嬴子楚呕吐的回声。

这怕是要把心肺也一块吐出来了,吕不韦想。此时嬴子楚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没事吧?”吕不韦隔门问道。

“……没事。”嬴子楚终于松开牙关,如释重负道,“吐得太厉害了。”

吕不韦没回答。似乎受嬴子楚的影响,他也有点站不住,只得背靠洗手台。他的手摸上冰凉的瓷砖,脑内心中想的却都是嬴子楚那只湿冷的手。

他掏出手机搜索胃癌存活率,隔间里沉默了许久,传出来一声幽幽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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