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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对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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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恋的故事

-----正文-----

希波利塔没穿那件洋红色的毛衣。她今天也没涂口红。事实上,自从照完毕业成果照后她就不在状态,姑娘们一起结伴走回恰宾楼时,她眼神东飘西晃的,别人和她说话时她盯着人家背后,仿佛在那儿,丛丛的绿荫中,还藏着个人。

瑟提斯知道她为何这样。雷蒙近来频频从纽黑文驾车拜访。他已向她求婚。婚礼就安排在毕业之后。求婚是去年夏天的事情,那时她们都留在学校做“常春藤日”的志愿者,给身着白裙、即将毕业的姑娘们逐一发放红玫瑰。她刚闲下来,准备就着树荫吃半块熏鱼三明治,希波利塔就冲她奔来了——瑟提斯!她迷人的嗓音兴奋地发颤,深深的棕色眸子散发着明媚的光,她搂住瑟提斯的双臂不住地摇啊摇,摇得瑟提斯身体直抖,心绪也直抖,摇得她忽然觉得熏鱼的味儿那么腥,腥得她胃里直抽——他向我求婚啦!他向我求婚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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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毕业越是临近,婚礼越是临近,她却越是高兴不起来,吃饭上课聊天舞会都心不在焉的。这实在正常不过——住在一个楼的艾米莉说,结婚焦虑症,每个人都有,她的小姑妈要出嫁时脸上直长包,婚礼前还因为内分泌失调在床上躺了一个礼拜——瑟提斯也信。但她不想看到希波利塔这幅模样。

真正的希波利塔是那个眼神坚定、举止温柔、美鬓如云的爱笑女孩,笑起来顽皮的棕眼睛直闪,爱插科打诨也爱思辨。真正的希波利塔走路带风,踏出的每一步都从不后悔,从不回头看。真正的希波利塔是高高在上,却又平易近人的女神,不是现在这个心不在焉,眼神犹疑的女学生。

同年级的朋友都猜,希波利塔可能是毕业成果照照坏了才如此神情恍惚,可当照片印出来以后大家都纷纷闭嘴。希波利塔还是那么耀眼,那么完美无瑕。家政课上,罗宾女士甚至专门把她的照片挑出来表扬,这不符合常规——看啊,戴维斯小姐这四年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看看她柔美的卷发、富有曲线的双颊、娇俏妩媚的嘴巴和露在长筒袜外面的一截玉管似的大腿。她做的勃艮第牛肉也是我尝过最美味的。加上她响当当的音乐学位。她将来一定会是个好主妇的!

希波利塔也不介意把照片拿给朋友们看。于是那张裸照便在恰宾楼传了一圈。的确很美,让每个将要毕业的姑娘都自愧不如。瞧瞧人家的大腿,比刚入学的时候还瘦一圈,胸部却又圆润了许多。再瞧瞧你们!也不知是不是秋天的苹果派吃多了,脸颊上全是肉,胳膊有人家小腿那样粗!可是瑟提斯并不喜欢这张照片。

她想,希波利塔平时就很美,她捏起裙角走路时很美,窝在宿舍前秋千椅里一摇一摇地读书时很美,午茶时搅拌咖啡的姿势很美,在古典课上朗读《奠酒人》时更美,不需要脱光了衣服给人家证明。

可她没说出口。她只是像其他人一样,挤出一副标志性的笑容,捏着嗓子夸张又不失体面地说,哦,亲爱的希波利塔,你真是太美了!

“你的也一定很美,瑟提斯。”她却这样说道,同时把照片漫不经心地夹在书里,丢到一边。不知为何,她说这话时一点都不显得虚伪做作,反而充满了真诚,仿佛她真的这样荒谬地相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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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总能发现别人的好,哪怕最不起眼的瑟提斯。来学校的第一天,每位小姐都急着交朋友,她们不放过每一个和人群中最好看、最幽默、家世最好、或是最能说会道的小姐交谈的机会,嘻嘻笑笑闹做一团。当然有不少人围着希波利塔转,她却越过蜂拥的人群,拉住插不上话的瑟提斯的双手:

“你好啊,你叫什么名字?”她眼神那么温柔,充满鼓励,忽又垂下去,端详她的银质胸针,“啊,我也喜欢蜂鸟,它好可爱!”

照入学形体照的时候,希波利塔排在她前面,轮到她照时,她负责帮她拿着衣服,虽说只是一件简单的罩裙和丝巾,她却已经有种软玉温香躺在她臂弯的错觉,不一会儿,希波利塔掀开帘子出来了,冲她明媚一笑:“谢谢你帮我拿衣服,你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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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头发乱蓬蓬、说话常脸红,除此之外毫不起眼的瑟提斯变成了希波利塔要好的朋友之一。她是那样平凡,照入学照时,她刚脱掉衬衣,罗宾女士便忍不住冲着她骨瘦如柴的身板叹起了气,古希腊语教授霍斯莫先生对她糟糕的动词变位练习一筹莫展,希波利塔却视她如宝,上哪儿都请瑟提斯和她一起去——你想去划一会儿船吗?今天阳光正好,我们一起去草地上做代数作业?波士顿有场油画展,一起去看看?

每周一度的下午茶会上,姑娘们叽叽喳喳谈成一团,希波利塔是她们之中最聪明的,看问题一针见血,却从不冷落瑟提斯,总是过问她的想法和感受——你也喜欢狄更斯吗?你对摩洛哥危机怎么看?渐渐地,其她姑娘才开始和瑟提斯做朋友。汉普郡的舞会上,她还把瑟提斯介绍给她在隔壁学院读书的表哥:“这是瑟提斯,她是学——地质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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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今天,她们在学院的最后一个晚上,希波利塔是那么不在状态。她孤零零地坐在沙发扶手上,凝视着炉火,背对着喧闹地庆祝毕业、依依惜别的姑娘们。瑟提斯隔着五个人都很难不注意到。她即使那么落寞,也还是很美,比毕业成果照上还美。海伦娜拉希波利塔起来跳舞,她也去了,连跳了一大段凯利舞,这才终于开朗了一点,脸上有了笑容,又开始插科打诨——可是瑟提斯仍看得出她不开心,她的眼神仿佛惶惑而忧伤的小鹿,频频落在虚空之中,看了让人心一扭一扭的。

“希波利塔,你结婚时要请我当伴娘啊!”艾米莉喝醉了,一边扭动着身子一边咯咯笑着,“可别忘了我爸爸正在和雷蒙家谈生意,你不同意他会给我走后门的。”

想得美!”希波利塔舞蹈的间隙转向海伦娜,“你礼仪课都没及格,别以为我忘了。”

“希波利塔,那我们呢?”留学生爱子和阿努窝在沙发里齐声说道,一边碰了下高脚杯,“我们给你准备了四年的下午茶,每次都走后门,把最好的那块布丽留给你!”

她冲两位下午茶使者粲然一笑:“你们俩可以。”

谁都知道这只是一句玩笑。明天,爱子便要一同坐上开往波士顿的灰狗巴士,然后在南站分道扬镳,各回各的祖国。这是她们来这儿第一天就注定了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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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姑娘跳着舞,疯着闹着,在此刻前谁也没想过明天。是啊,明天她们就要分别了,离开住了四年的恰宾楼,开启全新的人生篇章。虽然大多数都会回到位于东北部某个郊区的家,嫁人、生子,过着一样的日子,结婚后总会相互拜访,可也有人会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做截然不同的事,比如爱子和阿努,正像她们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

直到此刻,当目光今夜第一次聚焦在即将远行的爱子和阿努身上,狂欢的姑娘们才渐渐寂静了下来。音乐声中,她们抱住两个姑娘的脖颈,垂泪涟涟,说着她们会多想她们、以及成家后去日本旅行的傻话。阿努眼圈红红的,沉稳的爱子温柔地把脖子歪向一边,忍受着热情友好的美国小姐们的厚爱。

馨‎‍‌‌‎黄‎‌‌‍色‎‌的灯光下,姑娘们又忆起这四年上过的每一门课,读过的每一本书,学跳的舞和做过的菜,还有家政课教授罗宾女士严苛下浓浓的母爱。整个休息室瞬间被泪水浸润。可不一会儿,爱咋呼的海伦娜便受不了这气氛,一跃而起跳起了探戈,姑娘们便又蹦跶起来,只不过这次欢快的舞步中也有哀伤。

瑟提斯和不少女生都交流过了,她知道形影不离的安娜和凯莉一个明天回佛罗里达,一个要去找在耶鲁读法学院的男友,爱子想回家教英文,可父亲不同意,艾米莉则要去纽约当记者。

可她最关心的还是希波利塔——雷蒙已经来了,下榻在镇中心的旅馆里,明天他们要一起驱车回到纽约上州的老家,路上绕道去纽约市,住一晚,挑选婚纱,没准儿逛逛大都会。她还是那么的不开心,闲下来就啜着酒凝望炉火,看得瑟提斯好不心疼。终于,坐在希波利塔身边的雷吉娜起身跳舞,瑟提斯才有机会挪到她身边。

“啊,亲爱的,你来了。”一片嘈杂中,希波利塔惶然一笑,“雷蒙今天下午还问你的好。”

她浅笑一下。她和雷蒙都不喜欢彼此,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便注定了的。主要是瑟提斯的问题:无论雷蒙怎么向她表示友好、给她讲笑话,她都无动于衷,甚至言辞尖刻,久而久之,雷蒙只能咬牙切齿地认为学理科的女生一定都是怪胎。可他们硬是为了希波利塔忍受彼此到现在。

但即使这样,瑟提斯也不得不承认,希波利塔最后只会也只可能会嫁给雷蒙这样的男生,风度翩翩,家世显赫,在哈佛有一个商学学位,笑起来露一点点白牙,只有这样的人配得上她。

这是她瑟提斯永远不会喜欢的一类男生,她不明白希波利塔为什么会那么爱雷蒙,每次她收到雷蒙的信,一天都会喜滋滋的,古典课小测时眼睛里都迸发着止不住的笑意;上次雷蒙为给她个惊喜突然光临,高兴得希波利塔抱住他就不放手,一整天胳膊都架在他臂弯里,连和她约好一起下棋的事儿都忘了。

也许她们本身就是两类女孩。希波利塔来自纽约上州,父亲是报业大亨,瑟提斯则来自波士顿远郊,家里批发水产。她能和希波利塔上一所学校,都算奇迹。

“为什么不说话?”见她陷入了沉思,希波利塔这样问道,这才让她微微回过神来。

“在想毕业以后我应该做什么。”她迅速地扯了个谎,这也是她真该担忧的事儿。

“噢,我的瑟提斯。”希波利塔握一握她的手,“你那么优秀,做什么都能过得很好。”

她扯了扯嘴角。

“你还想继续研究石头吗?”她问道,瑟提斯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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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是她始料未及的梦,所有人都搞不懂,一个娇小姐,为什么会喜欢石头呢?她也不知道。她生命的前十几年一直在飘摇的渔船和海雾中彷徨,可沙滩上那巨岩的坚定、宽厚、一成不变把她拯救了出来,使她在抚摸着它们同贝壳如出一辙的螺旋时,找到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但这是个幼稚的理由:她理应学个历史或文学,为着将来嫁一个好人家,在宴会时高谈阔论。恰宾楼的姑娘们都笑话她,可只有希波利塔不这样想,她夸赞瑟提斯的特立独行,甚至还下到宿舍后的那条河里,帮她一起采集卵石样本,鞋袜都湿了,她也不在乎。

“也许吧。”她接过希波利塔的话,“可是没人会让一个女人去研究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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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我知道,可我相信你能做到的,”希波利塔恳切道,拾起点心盘里一块奶酪,就着小饼干一寸一寸地咽下去,仿佛礼仪课训练一样,“你一直是我们之中最勇敢的一个,你能做到我们所有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

她耸了耸肩:“我不知道,要付出太多了,看太多脸色——”她扫一眼和阿努一起调唱片机的爱子,忽然懒得解释了,可希波利塔的表情告诉她,她都懂,哪怕是她一句话也不说,她也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

“但你会去做的,是吗?为了我们,你也会去试一试的?”她的纤纤玉手又在她手里了,而她的语气简直是在求她,这让瑟提斯不禁动容,心怦怦直跳。

“会吧。”她说。希波利塔神色一喜。

“我知道的!你会和我们不一样!”

“也是因为我嫁不出去吧。”她盯着熊熊燃烧的炉火,自我挖苦道。

等明天她们都回家了,这团火却还会照样烧,一直烧到新学期伊始,一群脸蛋红扑扑的一年级新生傻乎乎地涌进恰宾楼里,占据她们的宿舍,相似的故事还会在这里开启和落幕。

“我家政课差点没及格。”她至今忘不了希波利塔的表兄在那次宴会时看她之后又看希波利塔的目光,那眼神好像在说,认真的吗,表妹,你进大学后就和这种人混在一起?

“噢,不许你说这样的话!”希波利塔嗔怪道。此前她也不知自己莫名其妙的忧愁是怎么来的,也许真是艾米莉所说的激素失衡。但是现在她仿佛看到点眉目。她爱雷蒙,愿意做他的贤内助,早起为他烫熨好衬衫和礼服,帮他整理书稿与笔记,在他的公文包里放进手帕、胃药和爱的便签。然后,有一天,他们会住在长岛一间光线充足的两层房子里,三个孩子两条狗。这些都离不开雷蒙的奋斗和她在背后默默的支持。

他们无数次说起这样的未来,可当一切即将兑现的时候,她却不可遏制地羡慕起了瑟提斯。她的家境朴实,人也沉闷,可她永远都是那么自由,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她勇敢地上天下地探索着她爱的石头,不为周围苛刻的环境所束缚。她就像一匹眼仁坚毅的野马,不会屈服于缰绳,执着得近乎狂野地奔赴她想去的草场。这也是瑟提斯一个外人看上去格格不入的女生吸引到她希波利塔的地方。她是如此珍爱着这位狂草般的古怪朋友,就像珍爱灵魂深处那个从未被别人发掘的自己。

她想着又大喝起了苹果汽酒,瑟提斯也靠着她一起喝着。沉默无言。但她们之间不需要语言。她只需要靠着瑟提斯包裹在棉纺小碎花蓬蓬袖的胳膊,就能感到她那颗赤忱跳着的心脏,从而与她心意相通。瑟提斯也是如此。她们看着同宿舍的姑娘们跳着舞、唱着、抱着、哭着、相互亲吻着额头和脸颊,时而对视微笑,时而目光平行地喝着酒。终于,派对几近尾声,灯火昏暗下来,最后一支舞曲开始了。

瑟提斯望着微醺的希波利塔,心想也许这是最后一个不留遗憾的机会,可是希波利塔已经向她伸出了友谊之手。她把她从卡座上拉起来,放浪地笑着,还没等她反应过来,便动作激烈地与她跳起了舞。她们往常也总一起跳舞,永远是瑟提斯跳男士,希波利塔跳女士,可今天有点反过来了——她有些喝得太多了,雷蒙或许会怪罪,但瑟提斯欣慰地看到,那棕眼睛里今晚头一次扬起她所熟悉的那种真正的笑意。于是,她也任由她带着跳啊跳,跳得疯颠,跳得热切,跳得目中无人,跳得头发也散了裙带也松了,跳得整个世界都静谧下来,仿佛只有她们二人。

明暗交错中,瑟提斯注视着朋友那双澄澈的棕色眼睛。她曾在心中用无数奇美的石头为它们作比,可到头来,她发现无论是通透的玛瑙、浓浑的玉髓、剔透的石英石,都无法概括它们的温暖和灵动。但她知道,是时候终止这一切了。希波利塔属于安稳精致的主流世界,不应被她卷入那混乱而危险的漩涡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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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慢了下来,她们在彼此的臂弯中最后一次仿若无人地看向对方。希波利塔湿润的棕眼睛定定地盯着她,有几分满足、几分柔情、几分欣慰与几分不可置信。瑟提斯看着怀中的她,阅读着那双神色如此复杂的眼睛。她的双唇微张,泛着自然的玫瑰色。有那么一瞬间,她想不顾一切地埋头吻下去,可那吻终究偏离了路径,落在希波利塔丰润的脸颊上,变成一个朋友间相互珍重的道别之吻。

明天她就要去纽约了,而瑟提斯将会向着相反的方向,继续在孤独的道路上狂奔。她将忘掉在女校学习的家政与化妆技巧,成日与烈日和钻井机械为伴,走遍全美洲所有荒芜和暴晒的地貌,发现新品种的岩石,捱过一场战争、一场差点夺去她性命的大病、无数次歧视性的同行评审,她将自己塞进男性化的套装里,参与学术会议和讲座,最终过完她枯燥而又不失意义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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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一生中,她见过形态各异的石头,有绚丽的,有圆柔的,有粗顽的,有瑰奇的,有看起来和本杰明·富兰克林的侧脸一模一样的,可她一直都没告诉希波利塔,她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石头,再也不会有第二颗。这个秘密每晚随着她在恰宾楼呼呼的穿堂风中睡去,然后醒来,从未走漏一丝,哪怕是最后一晚。这个秘密还将被她带到将来,逐渐消逝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钻凿勘测中,永世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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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毕业派对那天,在长足而温情的拥抱后,她松开了她的希波利塔。她看到她的眼里又闪满快乐,而后泛起泪光。她抚抚希波利塔的鬓角,用眼神告诉她没事的。她也告诉自己没事的。希波利塔最终还是要跟忒修斯走,她只不过是喜剧中那只荒谬的驴子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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