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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老，但在度死日。

我叫谢安，一个在度死日的人。度死日这个说法，我是从别处听来的。隔壁王婶儿常拿拿来骂自己儿子李混子。说他每天工作不认真已经丢了好几份活了，到现在也取不上媳妇儿，一天天只知道度死日待在家里。如果骂得狠了，有时候王婶儿会哭起来。上次有回我出门倒垃圾，就看到在过道处王婶儿坐在地上边哭边拿手锤地，旁边站着那度死日的李混子，还有闻风赶来或是看戏又或是安慰王婶儿的人。

我并不想像看戏般旁观别人的家事，也无心安慰王婶儿。所以提着垃圾，就匆忙路过了。怕回来还得遇到那场面，我决定在楼下的花园里坐会儿。大概半小时后，有人稀稀落落下楼了，里面有个声音较高的女人说了句“其实王婶儿这样都算幸运的，要是摊上谢安那样的，命更苦。”我转头想看看说这话的人是谁。但她们也发现了我，中间那个声音较高的女人是去年搬到院子来的张家媳妇。她大抵是觉得当着我的面说这话有些尴尬，便转头说自己接孩子去了。剩下的人离开时还偷偷打量我几眼。我一时觉得不知道该表达什么情绪出来，索性就冷着个脸看着她们离开。

我妈就是别人口中比王婶儿更命苦的人。缘由大概是我一生下来，就被告知是个活不久的孩子。生下来我就得了一种脑积水的病。这个病倒也不是绝症，和别的先天性的脑积水患者相比，我大概是幸运的。有很多先天性脑积水的婴儿会脑发育智障，失明或是其他身体部位畸形。虽然我是幸运的，但从记事起一直到我十二岁，医院是我去的最多的地方。有时候在医院会从一个季节，待到另外一个季节。

手术治疗最后还算成功，至少同龄人开始要上初中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家里了。那时候家里有个上小学的弟弟，他很健康也很调皮。我曾经试图教育过他好好学习，但是他不太听。其实我挺羡慕他的，我现在还记得他刚上小学没多久，每次回来还会教我认字。那时候我们关系很好，他不觉得有我这样一个哥哥，是一件很丢面子的事情。但后来他就不那样觉得了。

我和我弟弟关系改变，是从他去上寄宿初中开始，相处的时间变少了很多，我们能说的话自然变少了。在我弟弟眼里，我是个每天只知道在家里做家务外加看电视剧的人。那时候我开始意识到对于我弟弟而言，我不只是一个让他丢面子的哥哥，而是一个在未来会承担的巨大压力的包袱。毕竟我妈也不止一次叮嘱过他，以后要多多照顾我。其实我知道背负包袱行走的那个人会很累，可是接受自己做一个包袱似乎也不是件轻松的事，因为我觉得自己没有未来。

关于未来，我思考的很少，我大多时候都在看剧，或是因为离舅舅家近，也会时常找我外公玩。我外公是个爽朗人，喜欢大笑，每次喝完酒就跟我说他年轻时候当兵的英勇事迹，我一直把他当我最好的朋友。我常跟着他一起去园子种菜，摘果子，以及饭后必不可少地一起下象棋。夏天很热，每次去园子外婆要我带上草帽别晒着了。外公则说男孩子晒黑点没什么，但真到了园子里，他每次都不让我插手太多，只叫我坐在树荫底下玩就好。

记得我弟弟第一次表示不想我出现在他同学面前时，我还找我外公倾诉过。我忘记我外公具体说了啥，只记得最后和他说着说着，就摆出象棋盘来了几盘。烦恼事在象棋碰到棋盘的清脆声远去了。外公说下棋有好处，当然他也没说不出这好处在哪里。于我而言，下象棋最大的好处是让我有了朋友。但我弟弟初三毕业那年，他患肝癌去世了。从发现癌症到去世仅仅只有两个月。他的去世除了给我带来伤心，剩下的就是寂寞。这世界上因为他的去世，最寂寞的大概是外婆，剩下那个第二也许就是我。他去世的时候我曾想，即使我只有十几年的寿命，我也希望能够分他一半。

我姑姑曾建议我妈，让我去学门手艺，我妈拒绝了。因为她担心我照顾不好自己，学不来手艺。我曾经也想过各种方式来向我妈展示我其实不笨，但我妈并不为所动。直到后来也是在别人的口中，无意中得知有人给我算命，说我只有十几年的生命。我妈大概觉得我也活不了几年，便也就没想让我学啥手艺。也许我活到二十岁了，我妈就知道那个算命的是骗她的。说不定那时候我还能去上学，交到更多的朋友。

二十岁没我想的那么远，很快就到了。但是意外也来的有些快，我发了一次病，正好在楼梯上摔了下去。在医院检查，被查出来“三高”。电视上好像经常看那些老年人得这个病，没想到我也有。我腿可能不只是因为摔的问题，还有别的原因，反正到现在我已经很久没下楼了。硬撑着走路倒是可以的，但是下楼梯确实不方便。我妈也打消让我去酒店学做菜的想法了。我在她眼里，仍然是活不久的孩子。当然我并不怪她，毕竟我现在确实也不适合去学什么手艺。

我听别人这样描述过老，说是半截身子已经埋在了土里。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每个人都有群，类似于微信群一样。我觉得我和那些半截身子埋在土里的人在一个群。我想起王婶儿用度死日骂她儿子，其实我也在度死日不是吗？在不能下楼的日子里，我一般在窗户哪里看楼下的风景。我喜欢早上大家赶着上学或是上班，下午大家回来以及晚饭后这三个时候。因为楼下在这三个时候是最热闹的，那种热闹随着楼下人或笑或哭或骂的声音，不停的上升，似乎就来到了我身边。我喜欢声音高的人，那样我能更清晰感受到热闹。

今年春天快要完的时候，外婆那边舅舅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的大表哥要结婚了。结婚那天天气很好，母亲很早就起来了，换上了那件她最喜欢的紫色裙子，给我做完早餐就拿着包包出门了。其实如果腿还方便，大概我也会去凑这个热闹，但现在我对外出也并没有太多兴趣。我只想一个人看剧，或是在楼下人多的时候，去窗户哪里看风景。

迷迷糊糊之中好像睡着了，我发现我成了个老头，在舅舅家的梨花树下和同样头发白完的外公下棋。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三四点，我做了一个少有的很开心的梦，这么一想外公去世也好多年了，我也好久没下象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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