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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惊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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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绍卿高坐军帐主位,将那经过细细捋了一遍,心中直觉有异,便取过茶盏饮水,好将那喉头腥味压下。

他眉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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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绍卿高坐军帐主位,将那经过细细捋了一遍,心中直觉有异,便取过茶盏饮水,好将那喉头腥味压下。

他眉宇间再无平日嬉笑轻浮,嘴角压下,便与叶铭修七分相像,他喝茶沉思之际,帐中一片沉寂,无人敢私语嘈杂。

直至阿柒从外奔进来,附在他耳边轻语,叶绍卿手一颤,茶盏哐当砸在桌上,茶水四溅。

众人不明所以之际,叶绍卿已经奔出帐外。

刚下过雨,地上崎岖泥泞,叶绍卿心中大乱,跑得毫无章法,脚下一个趔趄就摔倒在地。阿柒连忙将他扶起来,叶绍卿站起来后却不跑了,望着十几步外那宋景仪的营帐,恍惚道,“他……他如何了?”

阿柒拿帕子替他擦拭脸上的泥点,顿了顿,只好道,“徐先生说最坏怕是撑不过今夜。”

叶绍卿瞪大眼睛。

“不不,是说孩……孩子。”阿柒见他会错意,连忙解释。

叶绍卿听见这两个字眉心一跳,还是一点也回不过神来。

“……孩子……”叶绍卿喃喃道,后退几步,竟是惊惶不敢上前。

“公子……”

叶绍卿松开她的手,低头理了理衣袍,独自往那军帐而去。

帐内并无他人,想是阿柒置办好的,只听见有人粗重呼吸。

叶绍卿一步步挪到床边,便见宋景仪半坐半躺,似是在闭目养神,只不过他眉头紧蹙,黑发湿散,显得痛楚憔悴。

宋景仪察觉他进来,只是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复又合上。

叶绍卿在那站了半晌,只憋出一句话来,“为何……瞒我?”他盯着薄被下那处圆隆,那画面仿佛烧灼他眼睛似的,太阳穴隐隐作痛。

宋景仪痛得无力,稳了稳气息,回道,“我又如何说与你?”

秦淮夜雨,衔杯低笑;珠帘脆响,玉肌暖香;万梅竞艳,情难自持;桃花映水,春风朱颜。如今再见,是穷山恶水,寒甲铁蹄。

宋景仪面无血色,伤痕累累,腹中怀的,是自己的骨肉。而前一刻,他塞入自己手中的,是大哥尸身上取下的扳指。

明明数月,恍若隔世,全部都变了。

“我大哥一直知道。”叶绍卿想起宋景仪晕倒那日种种。

叶绍卿脑中疾思,忽而一个念头闪过,惊得他浑身震悚,脱口而出,“你不该留它!”

宋景仪一僵,看向叶绍卿,眼中黑沉无比,如同北境最浓稠的夜色,吞咽了所有光亮,死寂得找不出一点生机。

“……这便是你想说的?”宋景仪撑起身体,表情有一瞬的盛怒,继而便是空漠与疲惫,“也是,我本不该的……”

“我也……留不住了……”宋景仪深吸一口气,扬起头,脖子里的青筋都隐隐凸出,他紧紧压着侧腹,浑身颤抖起来。

“徐先生!”叶绍卿骇了一跳,忙叫军医。

军医一直在帐外等候,捧着药冲进来,把药壶往叶绍卿手里一塞,去掀宋景仪的被子。

没了遮盖,宋景仪浑圆的肚腹显露无遗,沉沉压在他腿间。叶绍卿抱着药壶又是后退一步,呆站在那说不出话来。

“叶大人,药!”

叶绍卿被军医喊回神,手忙脚乱取了桌上的碗,倒药递过去。

“不成了,喝了药凝点精神,”军医叹了口气,“胎儿才七个多月,胎头未转过来,好在身量小,正了胎位就不难生。”

“……我,我来吧,你继续。”叶绍卿见军医忙着检查,自己将碗送了过去。

宋景仪咬牙屏息半晌,低弱道,“七个月……如何能活……”

叶绍卿手一滞,明白过来宋景仪那句“留不住”是何意。

想起宋景仪频频告假,面色时常不好,想来也是这个孩子的原因。那夜潜沈家,连夜驾车,他都是怀着这个孩子在做的?叶绍卿默然不语。

“我想你断了对那人的念想,我想你身边再无玉龄之流,我想你抛却新仇旧怨,我想你与我长相厮守。”

那日宋景仪如此说的时候,到底是抱了怎样的心境?

叶绍卿盯着宋景仪越发苍白的面颊,心中猛然酸疼,他腾手将宋景仪眼角的发丝捏去,“……说不准呢,”他见宋景仪睁眼望来,低头给他擦了擦汗,“……喝药吧,不能自己伤身。”

宋景仪似笑非笑,神色仍旧冰冷,偏头躲过了他的手,只是低头将他递来的药慢慢喝了。

腹中剧痛,宋景仪吞咽艰难,喝得很慢,时而不得不停下将那痛吟忍回去。

叶绍卿便想起飞觞那日他给宋景仪喂酒。红唇玉杯,惊艳异常。而后他们饮了皮杯,那是他与宋景仪第一吻。他总记得宋景仪的唇,丰满润泽。此时宋景仪的唇苍白干裂,印了星点齿痕。

“……你出去。”喝完药,宋景仪躺回去,转头不再看他。

“我……”叶绍卿端着空碗,想了片刻,梗着脖子道,“我不出去。”

宋景仪微微蜷起身体,似是痛的越发厉害,听得叶绍卿这句,提高声音嘶哑道,“你出……呃……”他话未完,痛不成声。

军医连忙摁住他,“将军你别动气!”他转头朝叶绍卿使眼色,“叶大人,你就出去吧!”

阿柒听到动静进来拉叶绍卿,“军中再无人主事,外面你得稳着!”

叶绍卿恍惚着被她拉至帐外。

夕阳度西岭,群壑倏已暝。

暮色漠漠,烟云如织,黑云远远而来,似是又一场大雨在即。

叶绍卿手里还拿着那只碗,苦笑一声,送入阿柒手中。“进去,好生照顾。”

阿柒见他三魂丢了七魄似的,忧心道,“公子,你也服点药吧。”

叶绍卿摇摇头,“无事。”

待阿柒进了帐中,叶绍卿抬头看那灰黑的天空,几句话间,橘色的夕阳被暮云吞了去,只余黯沉一片。

叶绍卿忽觉茫茫天地间,自己茕茕孑立,身畔再无一人了。

大哥去了,宋景仪离了,还有一个稚嫩孩儿,一个留着他血脉的孩子,或许在今夜,也活不成了。

他来北境,是想挽回所有的。而他踏入这军营的刹那,竟是全部都失去了。

叶绍卿捂住胸口,压抑着低低咳嗽,靠着柱子,缓缓滑坐下去。

大哥,我该如何是好?

“将军,千万不要用力。”军医满头大汗,将手从宋景仪腹上移下来擦汗。

阵痛开始,而胎儿还未转身,军医顺了会胎位,见宋景仪面色青白,便停了停好让他歇息。

宋景仪断骨那只手十分酸疼,半边身体虚软无力,是以挣扎都万分艰难,唯有用完好的那只手死死攥住身下被褥,生生忍住用力的欲望。腹内的绞缩缓缓袭来,紧随着剧烈的疼痛,在顶峰处收住,久久不停,好似剜肉蚀骨,胎儿沉坠着一点点向下磨去,宋景仪偏偏不能顺着它的坠势推挤,咬牙屏住。

一旦收缩稍停,军医便将手压上来,更让这痛楚变本加厉,孩子硬生生被移转,手脚踢打,叫宋景仪眼前都有些昏黑。

“嗯……”又是一阵绵长痛楚,宋景仪望着帐顶,无神低吟。

阿柒从未见过这种阵势,早已骇得心口发闷,见宋景仪分明疼得神志不清了,忙弯腰用湿巾替他擦汗,在他耳边唤道,“宋将军,可不能昏过去!”

宋景仪眨了眨眼,将手盖到腹上,孩子偏转了些许,宋景仪抚了抚,能分明感知孩子的手脚,许是被军医折腾得疲乏,孩子的动作弱了许多。

阿柒见他的动作,心中忽地升起不忍,出声宽慰道,“宋将军,您再忍忍,就快好了。”

宋景仪微微摇头,合上眼睛,只是沉默着将手轻覆在腹上。

这个孩子,只有在自己腹中,才能是活的。待到它落生的一刻,他怕是再无法感受这种手脚的动静了。如同他与叶绍卿的情分,深藏若虚,不见天日,一厢情愿,难觅回音。直到最后,终是死去,自己形单影只,空无一物。

他睁开眼,哑声道,“快些吧。”

军医连声诺诺,卷起袖子继续。手压入柔软肚腹,能把胎儿的轮廓都看得清晰,几次下来淤痕浓重,阿柒不敢多看,只是抿着唇给宋景仪擦汗。

等到胎儿调转,宋景仪如同水里打捞上来的,张口喘息,几近晕厥。他肩上的伤口全然裂开,血染红了枕褥,阿柒替他更衣换药。

宋景仪侧躺着,闭目小憩。孩子头冲下后,下腹便凸坠起来,胯骨处越发刺痛,而后背至腰际酸成一片。

“宫缩缓了些,将军不妨趁这会攒些力气。”军医如释重负,起身布置另的东西。

阿柒出去换水,差点撞上在外头徘徊的叶绍卿。

天已经黑透了,闷雷滚过,湿闷异常。

“公子,你在这做什么,万一下雨了……”

“怎么这么多血!”叶绍卿看见阿柒手中盆里血水,眉头紧皱。

“宋将军伤口裂开了……”

“里头境况如何?”

“孩子正过来了。”

“哦……好,好。”叶绍卿懵懂地点头。

他与将士们议完事,将宋景仪军帐附近的守卫都差开了,自己却忍不住在门口来回地踱。期间他只听到隐约几声痛吟,心中越发焦灼。

阿柒见他衣裳还是潮的,说完话又咳嗽起来,将他推了推,“快去换件袍子,又得着了风寒。”

叶绍卿拧着眉摇摇头,“我得进去看看他。”

阿柒正要说话,军医边喊着柒姑娘边掀开帘子,“哎哟我的姑娘,可别去这么久……”他抬头看见叶绍卿,愣了愣,“叶大人进来搭把手吧,两人实在忙不过来。”

叶绍卿正等他这句话,连忙就跟了进去。

阿柒叹气倒水,也没法阻拦。

宋景仪半个身子探在床边,吐得正凶,先前的药汁都给呕了出来。

眼看他要往床下栽倒,叶绍卿赶紧上前拦住他,也不顾污秽,抬手替他抹嘴。宋景仪栽在他怀里,无力推拒,只是攥住他胸口的衣服,低头忍痛。

“怎的还吐了?”叶绍卿惊慌道。

军医看着药炉扇了扇,“产痛难熬,只是这药还是得喝,我重煎完,将军还是再喝一次吧。”

宋景仪无话,摁着肚子难耐地抻了抻腰。

叶绍卿便伸手贴到他腰后按揉。

宋景仪看了他一眼,似想说些什么,又被阵痛打断,便将头抵在叶绍卿胸口沉沉呼吸。

阿柒端水进来,看见这景象,脚步一顿,低头走近。

“柒姑娘,把这床褥换一换。”军医道。

叶绍卿从盆里拾起布巾,“你去忙吧,我来。”

他单手拧了巾子,将宋景仪脖子里的湿发抹开,一点点替他擦拭汗水。

明明是相拥的亲密姿态,两人皆是沉默,也不互视。待到叶绍卿将手伸入宋景仪领口,宋景仪才抓住了他的手腕。

“擦了好受些。”叶绍卿方才触到宋景仪的皮肤,便察觉他在发热,自己烧习惯了,自然也知道如何伺候人。

宋景仪靠在他肩头,松了手。叶绍卿的肩膀略显单薄,身上是雨水与汗混杂的味道,他的手指微凉,拂过时便带走了恼人的热意。

“……你又何必如此。”宋景仪终于低低叹道。

叶绍卿手上一顿,权当不曾听到,避开那些个伤处,仔细擦拭。

阿柒捧了被褥单子过来,军医上前探了探胎位,踌躇道,“孩子下来得慢,胞水也未破,扶将军走走吧。”

叶绍卿只知点头,将宋景仪慢慢扶坐起来。

站起时宋景仪吃不住力,叶绍卿见他肚腹沉坠,忙去托了一把。这是叶绍卿头一次触及宋景仪的肚子。略略发硬,却仍能察觉孩子在底下拱动。叶绍卿浑身一个激灵,竟想抽身后退,生生忍住了。

阿柒和军医在后头铺床,并没瞧见叶绍卿满脸的怔忡。

宋景仪推了推叶绍卿,提醒他再干站着,自己撑不住。叶绍卿忙将手揽在他腰间,慢慢走动起来。

胎儿坠得厉害,宋景仪跨出一步,便能感到胎头磨着那深处,不停挤落下去,伴随着越发激烈的收缩,熟悉的痛楚重新如浪般层层拍来。

“呃……”沿床走了小半圈,宋景仪停下来,再无力矜持,嘶哑痛叫。

叶绍卿心猛一跳,也不敢再动,见他痛久不停,叶绍卿不容多想,下意识将人团抱入怀,在他背上抚了又抚。这是安慰孩童般的姿势,叶绍卿抚了几次察觉不妥,却见宋景仪肩膀微微颤抖,全身紧绷,整个人倒在自己怀中,便丝毫不敢放松。

待到宋景仪松下力气,叶绍卿方才挪开手,却不见宋景仪抬头。

“……景仪?”叶绍卿避开他肩上伤处,轻拍他肩膀。

宋景仪沉默半晌,忽在他耳边,轻不可闻道,“……它不动了。”

叶绍卿先是不明所以,低头看去,只见宋景仪的手搭在腹上,比那亵衣竟还白上几分。

叶绍卿心里一震,伸出手去,却不敢落下。

宋景仪却抓住他伸过去的手,牢牢握住,他的手心尽是汗水,冰凉湿腻。他抬头飞快地瞟了叶绍卿一眼。

叶绍卿服分明看见宋景仪那双细长黑眸如覆水光,眼角通红。

叶绍卿心窝好似被重锤了一记,一阵狠疼,胸膛滞涩无比。

“王居安!王居安呢?”叶绍卿大恸之际倏地想起来,叶铭修竟然知情,必定会把王居安留在宋景仪身边。

军医倒是知情,立刻回道,“找过了,说是进山了,已经派人去寻了。”

叶绍卿拧起眉毛,陡生疑虑。

未等他再细想,怀中宋景仪又是攥了一记他的手腕,闷哼一声。

“破水了。”军医大喜。

叶绍卿低头看去,水渍顺着宋景仪小腿流下,却夹杂着几丝绯红。他一惊,看向军医,军医朝他使了个眼色,微微摇头。

叶绍卿将话憋回去,阿柒也过来扶,两人将宋景仪搀回了床上。

先前再疼,宋景仪仍旧是憋了一股子劲儿的,此时,他全身似是找不出一丝活络,任由军医摆弄,只是偶尔顺着阵痛挺起身体。

“……它或许只是累了呢。”叶绍卿端着新煎的药,干涩道。

宋景仪并不看他,神情惘然。

叶绍卿正欲再讲,帐外却有士兵通报。

“不是说过宋将军需静养吗!何事打扰?”叶绍卿心中郁结正无处发泄,吼了一句。

“北蒙狼面铁骑数百人正向此处而来!”那士兵也是焦急,立刻在帐外高声答了。

叶绍卿噌地就站了起来。

宋景仪眼中方才凝起丁点精神,竟想坐起来。

叶绍卿赶忙按住他,“此地生险,容不得拖了!”

他将阿柒拉过,直望进她眼里头,“我将景仪和孩子托给你。”

“你要去哪?”阿柒大惊失色,死死拽住他。

“自然是应袭。”

“你如何去得!”阿柒重重摇头。

“这是我叶家的军,”叶绍卿伸手一挥,仰头挑眉,“我如何去不得?”

他眼里映了明亮烛光,点出满目坚毅无惧。阿柒即刻就看到七年前那个叶临,知毒而饮,持剑而去。阿柒瞬时湿了眼眶,转头佯怒,不再接话。

叶绍卿越过她,望向宋景仪。

宋景仪也正沉沉看他。他牙关紧咬,眸中有万般波澜,也仅囿在那一片漆黑之中。

不言。

叶绍卿背过身,大步往帐外而去。

身后宋景仪似是从齿间泄露半声呻吟,模糊地混着“绍卿”两字。

叶绍卿没有转头,掀开帘子。

响雷炸起,大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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