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是多么不讲道理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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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上,您很好。”
云非白记得,他曾无数次地从云梦迎的口中听到过这句评价,她在说这话时,脸上总是蒙着浅浅的红晕,似是羞赧到了极点,可那双眸子却是清亮又坚定的,像是有星辰的光揉碎在她眼中,轻而易举便牵动了他的心神,于是他便也总调笑着回应她一句,“梦迎儿,你也很好呀。”
可纵使这句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他的爱侣这样赧然而又大胆地予他肯定,他的内心却还是疑虑的,他并不觉得身为天魔的自己有着被爱的资格。
他总是认为,就算梦迎儿爱他,那也应该是盲目的,是暂时的。她或许会短暂地被他温柔的假相迷惑,甚至于心甘情愿地付出一切,可有朝一日她若是醒悟了过来,她或许就会厌弃他,然后义无反顾地离开他。
这样的猜想一直埋藏在他的内心深处,于是在本该安逸的时光里,云非白独自品尝着患得患失的滋味。他小心翼翼地试探起他的梦迎儿,想要弄明白她偏好的一切,好把自己完美地伪装起来,好让她永永远远地爱着他。
他自认为伪装的很好,因为他的梦迎儿好像从没有转变过对他的态度,可他总是会累的,永不停歇的恐慌让他渴求一个彻彻底底的答案。
幸而此时此刻,那个契机终于来了:他在蛊惑中低头,与他的梦迎儿额心相贴,神识相融。一切都是那么的顺利,他顺着她展开的通道一路向前,直至踏足她毫不设防的心扉。
翻阅着她的回忆与她的心音,云非白忍不住轻轻地笑出声来。
于是云梦迎便也笑,她微微仰着头,耳垂通红,眼波含着脉脉的爱意,像是霞光下温柔的春水。
“主上,初见之时,妾便想着……妾能遇上您,真是再幸运不过的事情了。”
她贴着他的唇角柔声细语着,脸上带着怀念的表情。
是的,无论后续如何,那的确是一个足够温柔的开场。
云梦迎还记得那时的恐慌与绝望,她被她的亲身父亲卖入黑市,被当做一件货物接受台下无数赤裸淫秽的目光。直到她被人买下,她本以为会得到残忍的对待。可当门扉打开,一切她幻想过的情景都没有发生,那个容貌俊秀的白衣公子,温柔地为她披上了一件可供蔽身的外袍。
再然后,她随云非白踏上开往远方的灵船,迎接不可预知的命运。他对她很好,又温柔又耐心,除了偶尔会抱着她以外,再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就连那拥抱也好像并非出于杂念,云非白就只是单纯地抱着她,像是在宠爱一个受过伤的宠物,又像是在渴求她身上的温暖。他以温和的态度待她,陪伴她走过黑暗的梦境。
于是云梦迎便觉得,她的主上是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她或许可以试着依赖他。就算他还是会采补她,那过程也一定是克制的,珍惜的,她终究不会落到太过凄惨的境地。她甚至有过朦胧的绮念,年轻的少女总是会有幻想的,她被她温柔俊秀的主人所惑,心中牵起柔柔的情丝。她便开始幻想,幻想云非白是不是也对自己有一丝爱慕,所以才会这样温和地待她。
可就在她饱含着希冀放下心防,向他吐露过往的时候,云非白却轻轻地抱住她,他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柔笑意,残忍地戳破了她脆弱的美梦:
“这世上,从来没有无缘无故的好意。”
那一刻,她如坠冰窟,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云非白到底想从她身上得到怎样的报酬。如果是身体的话,早在他把她买下来的时候他便有了权力,而除了身体之外,云梦迎实在不知道自己还能再付出些什么。
那么,比身体更宝贵的东西,是……生命吗?
抱着这样的恐慌与不安,她等来云非白的下一句话:“我或许会摧毁你,可我愿意给你挣扎的力气。”
她便愣住了。
当时的云梦迎还很年轻,她是那样的心思单纯,从不知道对于有些人来说,玩弄人心也是一种寻求快乐的方法。
她只是觉得惊讶,惊讶于从云非白口中吐出的“挣扎”二字,她仍是天真,仍是乖顺,却也开始恍惚地心动,似有一颗火种落在她的心房,狠狠地烫了她一下,她忽而便觉得不甘起来了。
于是在云非白不知道的时候,云梦迎望着海上的霞光,缓缓向天际伸出了手。纤细的五指张开,像是盖住了半片织锦的天幕,再轻轻握拳,便仿佛有什么虚无却确实存在的东西,真真切切地笼在了她的掌心里。
云梦迎垂下眼眸,缓缓收回手,抵在她的心口。落日的余晖仍流连在她的眼睫上,微薄的暖意里,她静静地想着:她要挣扎。
虽然她还不知道具体要怎么办,但她最少已经开始思考了。在闲暇的时候,云梦迎一直望着海与天的交际,她开始隐约期盼一种叫做“自由”的东西,因为她的主人曾给过她许诺,若她到了元婴期,她就能独自来看这东海上的霞光。
再之后,她顺理成章地面临选择,那本《嫁衣诀》摆在她的面前,云非白轻笑着哄她,与她定下一年之约。许是因为放松了情绪,或是被她惊慌的反应所取悦,云非白望着她,眼中真真切切地含了几分笑意。
哪怕那笑意是满含恶意的,是高高在上的,可那终是真实的,与之前的虚假全然不同。云梦迎望着他,忽而迟疑地意识到,也许这么多天以来,他是第一次真正地露出微笑。
就因为一年后的那一次采补,那一次随时都可以开始的采补。
不需要她再付出更多,例如她的性命或是别的什么,他允诺过不会丢弃她,便代表着她可以一直攀附他。只要她放弃挣扎,像以前做过无数次的那样,乖乖地,顺从地接受一切。
这本该是值得松一口气的事情,可是她却开始困惑起来了。
那么……为什么呢?
若这便是云非白的愿望,早在初见之时他便可以采补她,他不需要顾忌她的想法,也不需要顾忌她的性命,他只要顺着心意做便是了,他何必还要如此温柔地待她?又何必……给她选择?
就连现在,他的怀抱也依旧温暖,依旧轻柔,带着淡淡的包容与安抚,就算她挣脱,他也没有露出什么不满的情绪,只是略带遗憾地叹了口气,他甚至还伸出手来,细致地替她理顺颈侧的碎发。
他依旧在给她选择。而另外一个选择里,有着她希冀了许久的“自由”。
云梦迎既觉得惊讶,又觉得迷惑,她心底那点绮念再度鲜活起来,牵起不切实际的幻想。
为什么要有选择呢?是不是因为他也有着他自己的苦衷?他或许不想伤害她,他其实还是那个温柔的人,他只是……不得已。
怀抱着这样天真的想念,云梦迎望着云非白,问道,“为什么是一年后?您受伤了?您……需要炉鼎吗?”
您……需要我吗?
莫名柔软的情绪在她心中弥漫,她欲言又止,盼着他能给她回应。
云非白也的确给了她回应。
他的面色几经变化,最后定格在惯常的温和上,他轻轻地笑着,对她说,“我应该喜欢你,很喜欢你。”
突如其来的惊喜涌上心头,云梦迎脸颊刚升起温热的红,可就在一下刻她便惊讶地注意到,不知何时,云非白眸中那点真切的愉悦已敛了去。他面上仍是笑着,眼底的暗色却沉积着,像是夜色下冰封的湖水。
“云非白,本就是一个感情不正常的怪物。”
他这样淡淡地评价着自己,语气像是自嘲,又像是疲倦,嘴角的笑容却仍是温柔的,平和的。
云梦迎望着他,忽而就好像明白了什么。
认知里那个温和却莫测,强大又恶劣的形象开始渐渐溃散,天生的敏感让她隐约触及到云非白微笑下的内里——他对自己充满厌憎。
可他为什么会厌憎他自己?
云梦迎想不明白,她不知道云非白的过去,自然也无法理解他此刻的心境。她只是出于敏锐,发现了他的矛盾之处。云非白像是个好人,却也像是个坏人,他温柔的表相下,是极度危险极度矛盾的存在。
她明明应该感到害怕,感到愤怒,因为他以温柔的表相欺骗她,他明明口吐着“喜欢”,却还是要伤害她。
可是……云梦迎垂下眼帘,嘴角扬起苦涩的笑容。
云非白毕竟还没有伤害到她。
他有着绝对的力量,绝对的自由,可他仍保持着温和与克制,他定下一年之约,给予她挣扎的余地。虽然有些可悲,但云梦迎仍感激他赐予的这一点善意,因为更可悲的是,不知从何时开始,她已经喜欢上了他。
喜欢是多么不讲道理的东西,就算是那个温柔的表相已经破开了口子,露出狰狞可怖的内里,但云梦迎仍是想要视而不见。
甚至于,她望着那个脸上带着微笑,眼中却满是落寞的云非白,竟忽而萌生了一种冲动。
她想要安慰他。
在这股莫名的冲动下,她一时忘了恐慌,忘了分寸,她自不量力地开口,笨拙地试着安慰他。
理所应当的,她浅薄的言辞打动不了他。
当云非白扼住她的喉咙的时候,云梦迎终于觉得有些后悔,后知后觉的恐慌涌上心头,她有些难过有些不甘地想着:她是不是就要死了?
可她还没有认真地开始挣扎,她提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却什么也没有得到,无论是自由……亦或是回应。
在可怕的窒息感中,云梦迎涣散的眸光倒映出云非白的面容,他终于敛了脸上的笑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没有高兴,也没有生气,他在毁灭一个擅自挑衅了他威严的宠物,可他却并不为此愉快。甚至于……云梦迎恍惚间看到,他忽而闭了闭眼,双眉攀上淡淡的疲倦。
似是无可奈何,云非白叹息了一声,随后他便松开了手,低头吻住她,喂给她赖以生存的空气。她本能地依赖他,但不知何时,这个吻又忽而便变了调,莫名缱绻的氛围里,她直觉地想要挣脱,却被他温柔地按在怀中,他肆意品尝着她的唇舌,邀她一同卷入情欲的漩涡。
甜腻湿热的情潮下,云梦迎甚至都感觉不到体内灵力的流逝,她如此轻易地沉迷,完全觉察不到危机的到来。
再然后,云非白主动放开了她。
“努力活下去吧,梦迎儿。”
他淡淡地警告她,随后转身离去。
在他的身后,云梦迎呆呆地望着静室紧闭的大门,方才唇舌交缠的画面仍她脑海中回荡,不知是不是因为情动,她的脸颊绯红,连心跳也近乎轰鸣。
她怔然许久,终于低下头来,缓缓地,静静地握紧了拳头,抵在自己的胸前。不久前,她曾于东海握住一缕霞光,便仿佛握住了希望。
要活下去,努力地活下去。而在此之前,她还有着一年的时光。
她可以尝试着挣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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