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鬼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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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老七第一次见到小九的时候，是十六岁。

那个时候他刚刚乘着蒸汽轮船，花费了三个多月的时间，跨过茫茫大海，从异国归来。

他还没来得及休息几天，一扫长途旅行的疲惫，就被硬拉着穿上奚家在布行定制的西装，出席他大姐的订婚宴。

往来的宾客用稀奇的眼光瞧他，奚老爷的满面红光，骄傲地向自己的亲家介绍这个七儿子。

“这是我家老七，没见过吧？”他咧着嘴嘿嘿笑，大手铁钳一般按在奚老七肩头，带着他像炫耀什么珍奇物什似的四处走动，“我家老七，高材生！留洋回来的！瞧这通身的气派，嘿嘿，可有洋场那些外国人的气度？”

“来，老七，用西洋话给你叔问个好。”他暗地里使劲，奚老七被迫保持着礼貌的笑。

“笨蛋。”他微笑着，用自己在大洋彼岸学来的粗口，礼貌地问候了这个他根本不认识的叔叔。

他的兄弟们眼红地瞧着他身上的西装，却不知奚家定制的西服其实僵硬而沉重；他们羡慕地看着奚老爷带着他在宾客间穿梭，却不知他父亲落在他肩上的手，几乎将他的肩膀掐出淤青。

“不过是个克亲的天煞命而已。”他听见奚老六故意用他能听见的音量嘀咕了一句，言语之间是毫不掩饰的恶毒。

奚老七的笑碎裂了一瞬，他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随后立刻重新戴好礼貌的面具。

他那个兄长知道个什么。

他这所谓的天煞命，也不过是奚老六的母亲为了奚家的这点家产，买通算命先生编纂的谎言而已。

只因为他与奚老六的生日只相差半个月。

奚老爷带着奚老七在饭局间遛了一圈，终于心满意足，腆着笑去给未来的亲家陪酒。奚老七彬彬有礼地道别，刷足了留洋归来的绅士人设。他走出花厅的门，笑容立刻消失不见。

他一点也不喜欢奚家，繁冗的规矩，沉闷的氛围和那个所谓的命格几乎将他压得窒息。

奚老七脱掉西装，西服下不合身的衬衫绷着还在生长的身体。他换上自己留洋时穿的马甲，活动了一下脖子，整个人顿时松快起来。

奚老七在国外学习时，若是遇到了不快，就喜欢一个人悄悄地在外面闲逛，这个习惯也被他带了回来。作为一个传统的大家庭，奚宅的院落布置得很是精致，若抛去自己对家族的成见，光这移步换景的园林，倒是很符合奚老七的口味。他提着灯笼顺着那蜿蜒的小路随意乱走，一不留神就从奚家女眷居住的院落逛到了下人的小院。

今日他大姐订婚，奚家大宴宾客，连仆役们都给开了流水席，是以下人的院落没亮着几盏灯。昏黑的夜色里能听见潺潺的虫鸣，在这样的寂静里，人的声音就显得格外明显。

“姨……姨你去哪了……”他听见一个孩子的声音，委委屈屈哼哼唧唧，像是被抛弃的小狗崽。

奚家给下人吃流水席，那可是天大的便宜，哪家会丢着自己的孩子不管，独自去吃席呢？

奚老七好奇，于是他靠近了那个小院。

院子很小，那孩子正站在院落当中，茫然地左顾右盼。奚老七把灯笼提高，昏暗的灯光照亮了那孩子的脸，灰扑扑的脸上本应水润灵动的眼睛蒙着一层白翳。

奚老七知道这个被丢在院子里的孩子是谁了。

他同父异母的弟弟，奚老九。

“呀，有光……”奚老九慢吞吞地朝前走，“姨？是你回来了吗？”他伸出手想抓住眼前的光，在奚老七眼中，却只是他伸着手在空中胡乱地抓握。

有点像扑蝴蝶的小猫。

奚老七玩心大起，左右摇晃灯笼，看着自己的傻弟弟一下一下试图抓住火光。奚老九也意识到这个人不是照顾他的女人，瘪瘪嘴，看起来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奚老七已经做好了哄人的准备，他甚至在自己西装马甲的兜里找到了一颗水果糖。然而奚老九却只是咬咬嘴唇，转过身摸索着，安安静静离开了。

奚老七到底是没送出去那颗糖。

但是他对这个弟弟上了心。

后来他有机会，就会悄悄去那个院子看奚老九，看着他摸索着做活，看着他被女人没来由地打骂，却什么都不能做。

因为他不是奚老爷喜爱的儿子，背着克亲的命格，所以他什么都不能做。

哪怕他熟读四书五经，也识西洋文字，他那愚蠢的父亲却因为那个该死的命格，不允许他插手家里的一丝一毫。

在奚家的日子他就像被缚在笼中的鸟雀，不，比鸟雀更糟，因为他连出声都不被允许。

欲念在压抑中疯涨。

既然他们也不要奚老九，那么我把他带走养起来吧？

奚老七很快就等到了机会。

北方战乱，红毛鬼一路南下，奚家人心惶惶。仆人相继出逃，而奚老爷也在打点他的细软，随时准备回老家避难。

出发当天，奚家人都不想和他坐一辆马车，这倒便宜了奚老七。在奚家的车队出发之后，他便吩咐小厮阿书调转车头，重新回到奚宅。

他看见他那瞎眼的傻弟弟站在那里，手肘膝盖全是擦伤，沾了血的手中紧紧握着半块青砖。

他走上前，圈住奚老九瘦骨嶙峋的手腕，柔声对他说。

“你好，我是你的七哥。”

“我来带你走。”

“叫我阿兄就好。”

“想阿兄怎么称呼你？小九怎么样？”

奚老九是他的小九了。

他一个人的小九。

“小九啊……”想到这些，他就彻夜难眠，冰冷的指尖拂过奚老九的脸。

熟睡的奚老九皱了皱脸，把自己的身子缩进奚老七怀中，松松垮垮的睡衣间露出一枚小铃铛。

奚老七拨了拨铃铛，慢慢放松下来。

在栾城安定下来之后，奚老七便忙得连轴转。他做起了小买卖，靠那一点语言优势专倒卖洋人的物件，生意还挺红火。

他每月都买很多水果糖，给瞎眼的小九吃。有的时候他兴致上来，也会捏着糖逗小九玩，看着他像小狗一样在他怀里拱来拱去，心里是一种变态的满足。

他也想过一辈子不给奚老九治眼睛，他的小九看不清东西，只能依赖着他，离开了他就会寸步难行。

这样的想法让他兴奋，但奚老七最后还是克制住了。

这不算养好小九，而且如果这样的话，小九也许一辈子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他不允许。

他给小九治了眼睛，看着他看向自己时激动的神色，忍不住也跟着开心起来。

而短暂的高兴过后，他又想到了更多的东西。小九的缺陷不存在了，那他以后结识了更多的人，甚至和一个什么女子相互钟情，陷入爱河怎么办？

那就……把他养坏。

反正他也乐意纵着小九。

奚老七露出一个扭曲的笑。

等到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飞速垮掉的时候，奚老七才真正恐慌起来。他死了，他的小九怎么办？他不事生产，也不会做生意，没法很好地照顾自己，而自己留下人照顾他的话，那人会不会变心？

奚老七是留过洋的人，从不迷信，可如今，他却拖着重病的躯体，爬上了出云观。

“先生并非天煞命，”神婆没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先给奚老七批起了命，“却是恶鬼相。”

“敢问……何为恶鬼相？”栾城出云观是出了名的灵验，连图大帅都会给神婆几分薄面，奚老七虚心求教。

“戾气不清，食不知餍，执念日重，化为恶鬼。”神婆道，“你虽有心不去打扰心中所欲求之人，可因你执念深重，死后易因欲望驱使变作厉鬼。生前你的欲有多强，死后那鬼便有多厉害。”

“如何……才能令我不做恶鬼？”奚老七心知自己若是化为恶鬼，第一件事必是将小九带至他的身边。小九还可以活很久，他不可以这么做。

神婆告诉他，若想他不作恶，唯有新丧时便将他封住，借由出云观的灵气涤荡灵魂，直至神魂清醒，再去投胎。

若是小九知道了这些步骤，定会来追问神婆，他的欲最后必然藏不住。奚老七想了想，将神婆的吩咐转述给了老实的王家小子。

而后来，当他在出云观后山的墓地苏醒时，奚老七就知道，一切都失控了。

生前他为小九的谋算，在他死后成了阻挡恶鬼奚老七的屏障。

欲不得餍的恶鬼，将为他算尽阴阳，不灭不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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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老七视角的番外，一个在压抑中逐渐变态的兄长x

他的良心也曾占据上风，一切却因未能彻底封存而失控

图大帅：别紧张，我们厉鬼不需要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