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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将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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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旧东西

-----正文-----

1.

遇见那个男人的时候是一个雪夜,该死地恶俗,又该死地浪漫。

田柾国只有十七岁,未发育全的审美观被一夜拔高,落入纯情的狭隘,他只是不停惊叹,露出乡巴佬一般的神色。

金泰亨坐在那个破落小城的车站长椅上,一只手拉下他的口罩朝他笑。于是在冬天的第一个雪夜他嗅到了春将至的味道。

2.

涂着劣质白漆的桌角袒露底下难堪的伤口,烂糟糟的,他手指甲忍不住地去抠,发潮的木头一缕一缕地翘起来,木屑掉在发白的地板上。田柾国弯腰去捡,为了这点东西再去拖一次地有些太不值当了。起身的时候磕了一下后脑勺,他轻轻嘶了声。

“田柾国,你过来。”金泰亨脸上显出几分不耐烦,这种不耐烦总是击伤他,他点了下头,算是回了金泰亨的话。

地板因为老旧有些翘起,一踩就嘎吱嘎吱地响,凑近金泰亨的时候,一股消毒水味儿,他又去医院看他妈了。他妈已经在医院躺了好多年了,一个植物人,无知无觉,依赖着金泰亨从牙缝里挤出的那一丁点儿钱过活。

“你是不是又去找兼职了?”年轻恋人的脸上有愤怒。同时的,他在难过,田柾国总是知道。他难过他的不作为,他没办法负担起昂贵的费用,以至于此刻被越来越迫近的缴费期榨得精疲力尽。他太难过了,坠坠的睫毛垂了下来,他看着地板,“我养得起你。真的。”

似是为了寻求某种认同,他重复了一遍。两人心里都清楚他嘴上的逞强,田柾国靠上前,拥抱这个疲惫的半机械生物——因为劳累他已经将自己变成了机器人,固若金汤实际破烂不堪地重复着一些让人倒胃口的工作。

他的眉骨傲得很,单看就是一副凶相,可面上偏偏一副颓样,白费了他一身天赋异禀的凶悍美丽。

这样的他觉得太过可惜,他本该活得像个永不休的太阳,现在他浑身上下除了阳光味还有烧灼过久产生的焦气——甚至那对阿佛洛狄忒般的嘴唇都干裂了,裂出河床的纹路。

我怎么舍得。

“我知道,我都知道。”只能这么说,田柾国心中自有打算。他天生的敏感让他不得不过早地思考退路,即使一切都将成为无用功。

他手掌搭在金泰亨的后颈上,弯着一点头方便被亲吻,金泰亨眼睛变得淡淡的,也像是醉了,显出几分意乱情迷的意味,他喊:

“小国,小国......”

无暇去回应他,田柾国被太阳烧得暖融融,意识都化了,只晓得尽力融到他怀里去。

3

.

李老太来收房租的时候带了一篮鸡蛋,她脸上皱纹都颤巍巍的,硬是把那篮子塞到田柾国手心,竹柄磕得他手心发疼。他咳了咳,头慢慢低下去,受人恩惠总是让他满心难受。她叹了一口气,把手叠在他的手上用力摁了摁。

“你们在外边也不容易,家里人也照顾不到,自己多照顾照顾自己。”她那充满老年女性哀愁的语调他听得心里叹气,却是把手里那篮子鸡蛋握得更紧一些。

等她攥着钱转身蹒跚着离开的时候,田柾国才关紧那扇门。

把那篮鸡蛋拎到厨房,他想今天晚上的晚饭大概可以丰盛一点了,在此之前,在此之前,任凭一个人脸皮够厚,也到底没办法坦然说出来。

——他得去陪酒。

陪酒这词听着就好不正经,打着擦边球的名号,若有若无地把那底下的龌龊事给你掀个干净。

如果说他曾经是一个根正苗红的三好青年,那他现在算是烂到了泥里,彻彻底底的。烂泥堵住他的眼睛,他的嘴巴,他的鼻子,让他不能看,不能言,不能呼吸。

田柾国已经尽可能地对自己苛刻,然后把头从黏稠的泥里拔起来——赵爷可能并不如他自己这般地能体恤他的痛苦。

他不可能要求任何一个人能确切地体会他的悲伤,设身处地这种词汇总是存在于描着金边的儿童绘本,当田柾国迫于生计收下他的施舍,他唯一的筹码就不被怜惜地随意抛掷。

他在那个著名的地下交易的小巷的门口逮到了走投无路的田柾国,他高高在上的皱纹都蜷缩在一起嘲讽着面前的少年。

“.......这位先生,您,是的,您。”

“......您有意向来我的店里工作吗?”他咧开嘴露出猩红的牙龈,田柾国来不及提醒他的失仪,就已然踏入一个不知名的深渊。

起初,他只被要求在烟雾笼罩的包房中穿梭,带着他的托盘,随时准备迎头一杯瓢泼的酒液或是一打小钞粗鲁地塞在他的领口,带着恶意的抚摸。

而他,这个可怜的茫然的青年,将带着湿透的钱回家——那上面沾着烟灰,翻倒的酒还有一些不知道的,别的什么东西。那些报酬将用来换取金泰亨的夜宵,和添置的新衣服。

4

.

金泰亨站在医院的后门抽一支劣等的香烟,劣质烟燃得快,像是等他歇斯底里一场。可他这么一管哑火了的枪炮,要怎么才能对所有人都歇斯底里。

他一直,一直都喘不过气。躺在他身后那栋建筑里的活生生女性躯体在向他施以最温柔的胁迫。一条活生生的命,悬在他意识之上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剑锋已经瞄准了他的脖子。

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曾经盼望那位母亲可以从床上起来,像他孩童时一般地摸摸他的头发,轻轻柔柔笑着说一句,泰亨。

在他二十岁之前,他几乎是世上大部分人存活的范本,他聪明,阳光,拥有俊美夺目的外貌。他从不担心任何的挫折,似乎他天生适合披荆斩棘,斩断退路的英勇无畏。当足以买断所有青春的荣耀捏在他的手心,他自然地灿烂。

在那场车祸后几乎所有人都觉得他会彻底地一蹶不振,他迅速地落魄,因为父母的手术费用他欠下了足以他偿还一生的巨额债务。

前一夜舞会学堂里的天之骄子,后一天就成了过街小巷里庸碌的一员,他的心情和砧板上的猪肉毫无区别——等待腐坏,或是待价而沽。

可他没有腐烂。

他遇见了田柾国,在那个破落的车站。那个地方多奇妙,充满了离别的悲伤,和相遇的感激。遇见田柾国本就是件奇妙的事。

如果可以,田柾国已经被他奉上神坛,享受和所有神明相同的待遇。他将被供奉,被朝拜,被全心全意地虔诚地吟诵。

可金泰亨想要的再多一点。他总是这么贪心。

那些传说中的神明从他身上拿走的已经够多了,不是吗?他问自己。

他听见他的神明喊他,“......泰亨。”

神明已经赦免了他。

5

.

在又一次警告田柾国不要出去工作之后,金泰亨覆在他的膝上,倦倦的模样。

“小国......”他唤,浓重的鼻音让他的话像是在唤一只小狗。田柾国把耳朵凑上前,不怪他,他这样子太像一只温驯的金毛犬,大型狗的温顺致使他靠近田柾国的腹部,整个人都快蜷起来了——可惜的是他过大的体型让他根本无法做到这种事情。

他觉得他该给疲惫的恋人一个正确的建议,“你该去床上睡。”而不是他的膝盖。

上天啊,希望他能明白我的意思。他心里叹息,又充满不知缘故的甜蜜。

金泰亨咕哝了一声象征性地挪动了一下他金贵的脑袋。

终于的,在食指指关节敲击额头的声响之后他才不满地从田柾国膝盖上滚下去。他淡棕色的睫毛似乎能煽动一场欧洲的飓风,然后田柾国在他的瞳孔里看见了自己。多么经典的偶像剧的情节啊。

比起大多数亚洲人还要浅上一些的瞳孔是琥珀色,像是两勺子温滑的枫糖。金泰亨似乎是这样的人?温暖,热度异常,冬天抱着他比抱热水袋值当得多。

想摸一把那排扑簌簌的睫毛,然后像品尝一块精致糕点一样地将它抿到嘴里,用柔嫩得近乎脆弱的上唇轻轻地含着那硬质的毛发,田柾国几乎可以发誓他这么钟爱这种亲昵方式绝对是因为金泰亨的眼珠在这个时候就含着水滚在他的下唇,仿佛他一个吞咽就能尝到心爱之人的泪水和眼球。

摸了摸金泰亨鬓边卷曲的头发,他不得不和他告别,今晚赵爷给贵宾攒了一个场子,人不够,他得去帮忙。

“你一个人待在家里绝对不会出事的对吗。”他想他绝对委婉,他的说话艺术不知何时提升至此,也多亏了金泰亨日渐增长的胡搅蛮缠功力。

金泰亨皱起了眉,他的手臂和钢筋几乎没什么区别,牢牢地箍在田柾国腰后面。他的手有多大呢,足以将田柾国的腰握在掌心,他捏得总是很紧,仿佛田柾国是滑不溜就会从他掌心滚出去的珠子。

“你去哪里?”他肌肉有些紧绷,贴着田柾国的肩膀说。田柾国觉得有些好笑,他这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哥哥在这些事情上总是格外地固执——固执地令人觉得可爱。

他往金泰亨的方向偏头然后开玩笑般地吹了个口哨,金泰亨看起来心情好了一点,恹恹地趴在他的肩膀上,而他必须要把腰弯得很厉害才能做到这个动作。

“好啦——”他从自己肩膀上托起那个俊美又可怜地像只小狗的脑袋,想到自己又要欺骗恋人他不免有些心虚,为了掩盖这种情绪变化他爽快地给了金泰亨一个吻,金泰亨眼睛眯了眯。

“临时要加班我也没办法是不是。”田柾国的鼻尖碰了一下金泰亨的,像韩国偶像剧里面做的一样,而该死的,偶像剧里可没有说碰了鼻子对方就会硬。

有些心虚地退回来,金泰亨盯着他,眼睛里都快冒绿光了,他躺在那张变一个姿势就会发出声响的破床上痛苦地呻吟,“你再不给我操——我——就——要——疯——了——”

田柾国看着他的赫利俄斯把床单拱得一团乱,头疼得不行,“金泰亨!我想你已经是一个正常的成年人,你的手绝对可以满足你。”他知道自己在强词夺理,可是他别无他法。

那个眼睛狡黠的哥哥滚到床边手托着他的大腿,他显然想把他往床上带,“你比手可强百倍知道吗宝贝儿,我想在你嘴里的‘正常的成年男人’都是没有男朋友的奇特物种。”

6

.

他靠在后边隐蔽的小巷里大口喘着气,血腥气被他的肺挤压着冲到他的鼻腔,田柾国咬着舌头迫使自己冷静。

缓了三十秒,他朝旁边的女孩儿干巴地说,“谢谢......实在太谢谢......”他该死的头脑已经彻底被摧垮,连一句道谢都不利索。

那女孩儿摇了摇头,田柾国无法去思考她脸上的是悲天悯人还是嘲讽,嘲讽他的不自量力。他近乎要呕出一口血,他们怎么能,怎么能......

方才,他还保留着衣冠整整的模样,托盘里放着香槟出没在每一个觥筹交错的地方。他看见,赵爷和那位贵宾侧过头交谈,赵爷招他过去。不论在何时,那个手势都似乎是一种陷阱,一种秘而不宣的暗示,田柾国本能地感到危险,但他还是走了过去。

他切实地感受到了‌‍‎美‌‍‌人‍‌‍‌鱼踩在刀尖上的感觉。

他被掐着后脖子摁倒在贵宾的脚下,来自后颈的疼痛和跪倒的姿势让他大脑充血,血管涨在太阳穴,他像是一柄快爆管的枪。

更令他汗毛紧缩的是,贵宾的一只脚踩在他的脊背上,不轻不重,在他的脊椎处来回摩擦,那擦鞋的动作对田柾国来说近乎‌‍‍‌‎凌‎‍‍‎‌辱‎‌,而这大大取悦了那位客人。

去你妈的客人。田柾国咬着牙骂道。

那只脚的力道骤然增加,田柾国得用尽全力才不趴下。

又一阵细碎的交谈,田柾国被拖到那个人的裆部,指令只有一个字。

“舔。”

田柾国怔住了,难以置信,又明白自己在劫难逃。勉力挣脱开身后的钳制,他狼狈地站起来,近乎哽咽。

“我......”

赵爷听不清,皱着眉让他声音大点儿。他走近一步,确保自己的声音能准确被面前的两个人接受,“我操你妈。”

在那两个人反应过来之前他赶紧转头寻找出口,慌不择路闯进了只有那个女孩儿的员工休息室。他甚至记不起自己是怎样的泣不成声求着那个女孩儿让他离开。

这下赵爷决计不会再放过他了吧......他走在路上,把手机翻来覆去研究了个遍。他刚刚在后巷给金泰亨打了很多个电话,那时候他心急如焚,手足无措。可一个都不曾被接。

就算心里知道金泰亨不是故意,他还是痛恨这种无能为力。如果他听金泰亨的话,如果他不逞强......世上本来就没有这么多如果。

打开门,金泰亨果然不在家,田柾国龇牙咧嘴摸着脑门上一个滑稽的淤青。

他裹着被子让自己像一个充满安全感的蚕蛹,直到金泰亨“咔”地一声打开门。

他站在模糊的黑里与躲在床褥里的田柾国对望,他没开灯。

“......你还好吗?”他敏锐的感官让他得知此时田柾国的状态绝对算不上好。软绵绵的被子缠在他身上,他勉强任由自己的视线荡在黑暗里,顺着空气被金泰亨捕获。理智和蓬勃欲发的情感展开厮杀,他的三克灵魂被从身体的某个洞眼抽取,而后成为一场激烈战役的战利品。

他全身心地委屈了起来,以至于金泰亨坐到他边上的时候他温顺地依了过去,像一只无骨的猫——当然只是像,他大多时候都倔得像一头驴——金泰亨已经无数次领教过了。

他的手有些小心翼翼地放到田柾国的脊背上,那条高傲的纵线,他觉得自己的手掌都绷紧了发疼。

“......你会一直爱我吗?”田柾国在抖,他在金泰亨怀里抖得像是快要溺死了,金泰亨甚至无法去辨别那是哭腔还是感冒的前兆。他别无他法,大多数情况下他都无力到极点,他只能给田柾国一个吻,或是别的东西,那是他最大的馈赠。

田柾国的手指戳在他的胸口,尖尖细细的指尖凿得他空荡荡,“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吗?”他这么问,午夜的冰冷缠绕着他,他等待被他的太阳融化。

金泰亨知道,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用自己的嘴唇堵上田柾国的。

他脸颊被冰冷的火舔得刺痛,但他还是迎上去。他想让田柾国尝一尝,尝他血管里静淌的血,或是他骨头里快要爆裂的怒意。

他火烧火燎地想去证明些什么,迫不及待地想把自己的某些血脉糅杂在田柾国身上。这位急躁的太阳神般的人物连爱都是要刺伤人的,田柾国被他吻着,只觉得要在那撕心裂肺的热里被烫得稀烂。

金泰亨叼着他耳朵急促地喘,耳廓的钝痛在这种时候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他在他身上近乎疯狂地撒野,干涩的痛和潮湿的痛密集地交杂,然后将他网了起来。

他们贴得无比的近,金泰亨恨不能将自己彻底地埋进去。他的脸颊碾着那个无比柔软的躯壳,渴盼榨取他所剩的所有灵魂。

田柾国的舌头连带口腔粘膜都甜腥腥的,他弯着身体倒在金泰亨的边上,然后蜷在他胸口与他共享一团热烘烘的气息。

金泰亨抱着一团烫手的火,这团火在他怀里睁着眼睛朝他看,它——他说,“泰亨,我的家在哪里?”

他被抱紧,金泰亨用一种想要把他勒死在自己怀里的力气束缚住他,或许在这份力气中他得到了安全感,他终于睡过去,在金泰亨担忧的目光里。

7.

那是一个很长的梦,长到田柾国已经能够清晰意识到它虚幻的本质。他甚至已经开始无聊。

那个穿着棉布裙子的女人还坐在破旧的椅子上,她那红裙上每一个边角都似乎绣着“风韵犹存”四个大字,但这并不能阻止它的溃败。包括她的。

她抽烟,也酗酒。干枯的头发依稀是烫过‍‌‎‎大‎‌‌‎‍波‍‎‎‍浪的,卷卷地垂在她肩头。她像一只凤尾蝶一样——她猩红的嘴唇分开,露出苍白的牙。她会喊小国,或是安娜。

安娜——他真正意义上的血脉相连的姐姐,同时也是他活到现在的主要原因。

她喝了酒以后会开始疯狂地喊叫,她多悲惨啊,一个被丈夫抛弃的漂亮女人——曾经的漂亮女人。那层漂亮女人的影子在她身上慢慢淡了,褪出底下的褐色污斑以及歇斯底里。

她咒骂,咒骂所有人,甚至不惮用足以令地狱恶鬼都胆寒的句子加诸在自己的孩子上。

安娜捂住了他的耳朵,她眼睛淬满了水,随时要掉下来,可是她没有。女人已经停止咒骂,阁楼传来玻璃瓶砸碎的声音,他们开始害怕。

女人这个时候会在这个时候抓住他,或是安娜,仔细在他们脸上寻找那个男人的痕迹,然后用尖利不平的指甲危险地蹭着他们年幼的脸蛋,最后歇斯底里地给上几巴掌。

“小国,跑!”安娜回过头朝他吼,田柾国彻底怔住了,他的脚底被粘在了地板上,直到安娜死劲推了他一把,他才踉跄着跑走。

家里显得这么陌生,他几乎找不到一间可以躲藏的房间。

地下室,对,地下室——

他冲进去,把自己藏起来。周围像是坠着沉重幕布一般的黑,他躲在幕后,殊不知一场隆重的死亡大戏在外头上演得灿烂。

不知过了多久,他朝外走,红窜的火焚烧着他的家,他只来得及跑出去。他的妈妈,他的姐姐,倒在那个坚固的陈旧饭桌旁,地上漫开来的暗红稠液比周围跳动的张扬火苗还要刺目。

他倒在了门口,最后眼前的一幕是她们摧枯拉朽的意志,她们坚固的铜墙铁壁最终在他眼前轰然倒塌。

8.

金泰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曾夸他,你可真像我的母亲。田柾国尴尬地僵硬了一瞬。

哪里像?他问。

你们都有一双很好看的眼睛。金泰亨笑了,帮田柾国整理了一下围巾。

他当然不知道那时的田柾国在想些什么。

田柾国猛地醒了,背后发了汗,潮乎乎的。他轻轻地从金泰亨拦在他胸前的手臂下爬出来。他坐在床沿缓了一会儿才下床去客厅喝水。说是客厅,其实不过是捉襟见肘的几步路罢了。

他端着水杯窝在沙发里,像是要把自己折叠起来一样。

天将明了,窗台上面一块没被覆盖的水泥被清朗的光照得赤裸裸的。他盯着,觉得胃里火烧火燎的,胃酸迫不及待地侵袭他,这让他蜷得更紧。

他已经大半天没吃过东西了。

而此时金泰亨的呓语格外清晰,“......国......”

田柾国舔了舔嘴唇,因为这一个字他又开始混乱不堪。

等金泰亨起床天已经大亮。

放下手里的碗筷,田柾国跑到卫生间门口和睡眼惺忪的金泰亨短暂地接了一个吻。金泰亨刮了下他的鼻子,“你也不嫌脏。”嘴上是这么说,他还是很温柔地贴了贴田柾国的脸颊。

他下巴有点发青,蹭得田柾国有点刺痒,他伸手扳住金泰亨的头,确认般地在他下巴上摸来摸去,“都是胡渣。”他有些笃定地点头,小模样看得金泰亨心里痒痒。

“好宝贝儿,你脸怎么这么嫩啊......”他恶劣地拿下巴剐了下田柾国的脸,惹来一记毫无用处的瞪视。

田柾国从他怀里像条小鱼似的钻出去,把地板踏得啪啪响。“快滚过来吃饭!”

金泰亨几乎可以断定这是恼羞成怒的一种表达方式。

“今天和我出去一趟。”金泰亨放下筷子,微笑着说。

田柾国有些惊异地抬起头,“今天不是什么纪念日吧。”金泰亨低下头打开手机,那么小一个手机被他捏在手心,他的动作有些滑稽的小心翼翼。

“不是什么大事儿。”他说。田柾国皱了皱眉没说话,这种时候他总是有点不好的预感。

他的预感总是准到他嘴巴发痒想说出点对祖宗十八代都不敬的话来,尤其是金泰亨的眼睛飘忽地盯着他,而心电仪运作稳定地发出“滴——”

哦,金泰亨的上一句话是什么来着?他打量着眼前的恋人,金泰亨的脸上有着一些忐忑和不安,更多的可能是期待。这导致他那张令田柾国着迷的脸都泛出光来。

他说,这是妈妈,我们的妈妈。

田柾国太明白他这是什么意思了,可他还是坚持想从金泰亨的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意思。可他失败了。而他的迟疑让金泰亨开始惶恐,他显而易见地疑惑。为什么不呢。

不一样的,这不一样。我庸俗,自卑,困在原地。那个阴影,是一个巨大的圈套,或许我从里面抻着脖子把脑袋递出来用来和你相爱,可是你不能期望拥有一整个我。那太困难,也太贪婪了。

田柾国的话哽住了,他的身体正在经受一场剧烈的返潮。对不起,对不起,他说。他像当年那个慌不择路的男孩一样逃出了房间。

他最后一眼是金泰亨呆愣的脸,那个表情甚至有些可笑。可他笑不出来,金泰亨的眼圈都红了。

9.

他跑出病房之后金泰亨在原地站了许久,像一张绷紧了随时就会断裂的弓,他的目光从母亲扎针而大片淤青的手背转到那安详的昏睡着的脸庞。

“妈妈,他不想叫你妈妈呢......”他想开玩笑一般地轻松说出,却没想到自己崩溃得会这么快,他甚至连尾音都没能顺畅地念出。

为什么呢,他做得很好不是吗。金泰亨捂住自己的眼睛,他觉得整个手掌心都潮热了。他本来想彻底地给田柾国一个许诺的,一个许上自己后半生的诺言,这或许能让田柾国那颗敏感的心稍许有安全感一些。

当然,他对他们之间产生的间隙早有所觉,他很聪明,但他摸不清楚。他稍微摸到了一点,田柾国就气急败坏地缩回去,他只好退后,再退后。

他真想做个小孩,他想念被无限包容的感觉,他也知道田柾国可以做到——他总是纵容他,恶意也好,欲望也好,都在他的温床里长大。

只有在他的身边金泰亨才能重新回到二十岁之前的模样,矜傲,肆意妄为。他的独占欲膨胀,直到田柾国忍无可忍喊停。

——太晚了。

田柾国喊停太晚了,他们都收不住手。他会走吗?金泰亨想。

有什么关系呢,他不管去到哪里,变成什么模样,都会是我的神明。我会数十年如一日地爱着你。

他的面上显出疯狂的虔诚。

10.

20:00

田柾国恼怒地把钟扔回桌面,发出崩溃般的声音。金泰亨到现在还是没有回来。

——「我妈这里不太好,我今晚陪她,你早点睡吧。」

对着手机短信的界面发了会儿呆,田柾国刚想去洗漱,却看见赵爷的一条短信。

——「你今天晚上必须给我来。」

多好笑啊,他揩了揩眼睛,他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给自己下了碗面条,他坐在冷桌前面一口一口吸着吃,来不及嚼烂就匆忙下肚,似乎只有这般动作才能填饱肚腹。他的胃可不识他苦心,一个反呕,他做好的心理建设全都溃塌。

他想不起来那个晚上到底怎么了。他身上爬过无数只虫,叫他肠穿肚烂,一只手?还是两只,在他的胯骨周围游走。他恍恍惚惚地庆幸。幸好我已经把自己吐得顶顶干净了。

意识停留在头顶上一片昏黄的暖光,他骨头都快要融掉。他颤颤地,无法控制自己身体,他只能紧紧盯着那片光。

......我的太阳。

浑浑噩噩,他游魂一般在家里躺了两天,金泰亨没有回来,他也没有力气再去询问。他轰轰烈烈烧了一个晚上,眼皮肿得东西都看不清,金泰亨回来的时候他惊讶地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视。

他清了清嗓子,准备同金泰亨解释自己的狼狈与苍白。金泰亨失魂落魄,甚至比他还狼狈。

他还学会了抢话,“我妈走了。”你看这个人有多坏,连一份自白都不给人机会说,只晓得抢占先机把好处都占尽了。田柾国的心都成了窟窿眼,哪有机会再多说半分。

他嘴里发苦,被金泰亨半强制地同化,失魂落魄了起来。

11.

葬礼过后,田柾国和金泰亨说他要走了,说这话的时候他还掰着自己手指玩儿。金泰亨胸口不知名地钝痛。所以他问,为什么要走。他总是这样犹犹豫豫不曾挽留。田柾国最后的话也被他堵回去。

他本想全部倒空,一身干干净净地走,金泰亨不给他这个机会。他把他所有赤诚的,浓烈的东西一股脑地翻倒进他的胸膛,让那块狭小的窄地再容不下其他东西。真是令他痛恨的霸道。

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说,异乡还是适合离人。

田柾国踮起脚亲吻他的脸颊,轻飘飘如同冬天不经意飘到他脸上的雪,一不经意就化了。

金泰亨再也不问什么,他只是看着田柾国,他的反应出乎田柾国预料的安静,他对这种结果似乎并不意外。

田柾国站在一个新漆好的长椅前面站了好久,金泰亨拎着他的行李在他后面等他。

他在心里小声地说,再见了,金泰亨。

他在异乡做的一场梦就到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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