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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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国王的第一个儿子出生在盛夏,在耀眼的金盏莲与粉色蔷薇的围绕里长大。疲于战争的老国王把他看做天使,但这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却没能平安地度过他的十二岁生日。
小王子死于一场突发的奇怪疾病。被人发现时,他已经瘫倒在蜜色的花丛中。变故还没来得及传到身处战场的国王耳中,他就被秘密下葬了。主持葬礼的是国王的弟弟,小王子的叔父,他宣称这是一种传染性的恶疾,便自作主张,把当时待在死去王子身边的侍从一个一个的处决了。染血的旗帜还未干透,国王匆匆回来的时候等待他的只有爱子空无一人的寝宫,曾经在那张楠木床上铺设着东方工匠手工编织的细毯,如今作为一条华贵的裹尸布,陪伴着男孩在国土之下安睡。
第二位王子诞生在随后到来的冬天。
他一点也不像早逝的哥哥,也没有继承来自母亲的金发。作为国王现存的唯一子嗣,小王子从不被允许离开自己的行宫。偶尔有人能从一瞬即逝的马车包厢里窥见他——一半的面庞遮掩在蕾丝车帘下,唯一露出的一只眼睛像圣徒墓地后的湖水,幽绿色的,总是凝结着一层冷淡的霜。
老国王定期为他送来新奇的礼物——乖巧的白鹈鹕,制作精美的蝴蝶标本,穿着羽毛背心的小猿猴,还有精心挑选出的与王子同龄的小孩子们。他们穿着得体的礼服,佩戴着出自宫廷织工之手的纱布假花,在白日里陪伴着王子,又在夜幕到来前匆匆离去。国王把他保护得滴水不漏,却极少来到行宫,他的大半生都在开疆扩土的战争中度过。
利莉亚在他短暂的童年里成为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孩子。在真正接受教育前,这个早慧的男孩已经明白,话语和话语能滋生出怎样的怪物。城堡高耸的尖顶下,阴谋和权利交媾缠绵,不管是他还是国王本人,亦或是他野心勃勃的叔父,所有人都被浸泡其中,不论愿意与否。
他九岁的时候,王宫外为了处罚叛徒立起了高高的火刑架,用来处死被千里迢迢送来的异端者。为了避免烧焦尸体的气味传到寝宫,每天早上女宫都会在四处洒上香露。但利莉亚还是能从玻璃花房的穹顶看见外面的滚滚浓烟与铁黑的云层汇聚成片。他并不害怕,碧绿色的眼睛波澜不惊。行刑地点选得离王宫这样近,不过是为了警示宫廷内的叛徒。这时趴在他膝上的长毛猫绵软地低低叫起来。小王子还没动过一口的早餐放在桌上,女宫都被遣散了,屋子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响。他小心地从盘子里拣了一块鱼肉,白猫又轻轻地叫了几声,凑在他手掌边吃起鱼来。窗外的晨光掠过利莉亚的侧脸,在日光照射不到的地方,为王子小巧光滑的脸上平添了几分阴影。
不久之后,侍卫搜出了总管与异端者来往的书信,总管被判死刑,他的妹妹——负责宫中一切饮食调度的女宫长也被捕入狱。小王子听到这些后只是低垂着眼睛,他的父亲久违地陪伴在王子身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孩子,我上次送给你的猫呢?”“它逃走了,父亲。”小孩子的嗓音还稚嫩,回答却严肃又认真。国王听到后,只是说,这次他给小王子带来了一只小百灵鸟,等晚膳过后就送给他。利莉娅没有回答,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庭院里开得格外茂盛的一从绣球花。
窗外,天空仍凝滞着不散的阴翳,又要下雨了。
02
纵观他的一生,利莉亚曾遭遇过许多次暗杀,但只有一次发生在宫外,那是他成年前的最后一天,按照皇室惯例,皇子会出宫狩猎,地点选择在远离王宫的高山之下。那座山上有一座高大的尖塔,过去曾是勋爵用来藏匿情人的地方。
他星夜便启程,车厢外是高远的蓝色天空,云朵依稀点缀其间。空气里有一阵疏远迷离的雾气。他打开玻璃小窗时,几乎能嗅到青草间湿漉漉的气味,麋鹿四散在密林里,蹄下是踩碎了的白色菌菇,淡奶油色的皮毛在浓绿里一闪而过。自有记忆以来的第一次,他几乎觉得快乐了起来,这种快乐在出发前就开始削磨他的意志,小王子甚至忘了多带几个侍卫。
刺杀在车队行到岔路口时袭来。利莉娅听到了一声模糊的重物落地声,车停了下来。他还没来得及打开车门,火药的味道就已经炸了开来。他没有被击中,但流弹擦伤了他的皮肤,血流了出来,他的视线一片模糊。侍卫一个接一个的倒在车轮下,当车厢门被暴力扯开,刺客的利刃划破他聊以自卫的小臂时,他却突然想到。
我还没有真正活过,却已经要死了。
意识消失的前一刻,在血污与腥气之外,利莉娅模模糊糊地看见了一抹蓝色,被一层无可名状的雾气包裹着。他努力睁大双眼,视线却先一步陷入了黑暗之中。在漆黑的世界里,一个声音在他耳边呢喃着。下一秒,王子闭上了他的眼睛。
03
小王子做了一个梦。
耳边有喧闹的舞会声,穿着束腰礼服的女人们在他身边一闪而过,面具下的脸白如麻风。他被谁带领着,旋转着,跳着陌生的舞步。笑声重叠成一层层的声浪,吹熄了暗淡灯火。房间里点燃着香料,看不清面庞的客人们啜饮着甘甜的空气,轻盈缥缈,像一缕缕转瞬即逝的苍白烟火。
在疯狂的,浩荡的笑声里,他突然听见了什么人在哭泣,那哭声时断时续的,夹杂在声浪里,有时清晰,有时模糊,他正想去寻找它的时候,身边的舞伴拉住他,倾身下腰。在这一瞬里,利莉亚看清楚了,就在这个扭曲的舞厅中央,站着一个小男孩。而在那男孩的头上,有什么东西滴滴答答地落下来,把他的雪白礼服染成了血红。利莉亚注视着他的面庞,男孩有着金色的头发,碧绿的眼睛。
他认识他。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榉木床上,厚重的帘幕垂下,遮住了窗子,分不清现在到底是白天还是黑夜。遇刺遗留的疼痛依然镌刻在他的头脑里,查看的时候,却发现所有的伤口,包括他小臂上深可见骨的血口,所有的这一切都消失了,他的皮肤依然平滑细腻,完全没有一点儿受伤的痕迹。他想要开口说话,但有一个人,藏身于阴影之中,用冰凉的手贴着他的额头。在沉寂一片的房间里,陌生人开口了,声音就像从遥远山谷传来的回音。
“早上好,小先生。”
他转头去看,一个男人正立在床沿边微笑着。
男人说他的名字是陶德。
他慢条斯理地在床沿边坐下,将垂在肩头的半长头发拢到脑后去。利莉亚撑起身子警惕地注视着他,男人却了然地笑着,浅蓝色的眼睛比之雾气更为虚无缥缈,“你现在在我的城堡里。”他说。
“这里是岩间城堡?”利莉亚问他,这是王室对山上那座尖塔似的建筑的谐称。他努力使自己与这位奇怪的陌生人对视着,不让自己显露出分毫怯弱。
“对,也不对。”陶德回答他:“这儿是我的私人住宅,我在这儿住了得有百来年了,可你们偏要管它叫这个名字。”他有些无奈地提了提眉毛,“传说中的那位勋爵,我曾有幸见过他的。的确是一位难得的绅士。”
“他四十年前就死了。”利莉亚冷冰冰地打断他。
“没错,没错。”陶德单手撑着下巴,手肘搭在大腿上。利莉亚注意到,这位陌生人的手苍白得过分,比起身体的一个器件,更像是大理石制的雕像。“真遗憾。”陶德点了点头,看见利莉亚不可置信的眼神,笑得更开心了一点儿,露出两颗尖尖的犬齿。
“您竟还不知道我是谁吗?唉——小先生,我是一位恶魔呀。”
自称恶魔的男人身子微微向枕边倾倒过来,先前被理到耳后的长发垂落下来了,有几缕落到他的眼睛面前。利莉亚这才清楚地看见男人的面孔,这张虚幻的,苍白的面孔,像一块浮动在热水上的白蜡,在精雕细琢的表面上忽的露出一丝缝隙来,有什么恶质漆黑的液体正在里面流淌着。
利莉亚只能屏住呼吸。
“你想要再睡一会儿,还是想要吃一点儿东西呢?”陶德问他,“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生人了。”
“那几个刺客呢,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你在意吗?”
“不。”
利莉娅直起身子来,嘴角微微抿起,仿佛沉溺于这种同谋似的默契,“请给我一杯水,魔鬼先生。”
陶德打开门离开了,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利莉娅一个人,他靠着枕头,半阖着眼睛,突然想起了自己的那个梦境,他认得那梦里的人,认得那个立在舞厅中央的金发碧眼的男孩,尽管他从未见过他。因为这个人早在他出生前就已经死去。
那个血红色的男孩是他的哥哥。
利莉亚想,他不会成为第二个哥哥。在他的敌人死去前,利莉亚在心里说道:“我会活着。”
04
或许宫廷中的每一个人都该为此感到意外,失去音讯的小王子居然回来了。
起先有一个早起的女工迷糊地听见了一声乐器鸣响的声音,她拿手擦了擦脸,疑心是什么奇特的幻听。可这声音却越来越响亮了,宏达规整,踩着和谐的韵律从王宫外传来。等女工惶惶然地发现确有其事时,宫中的女人们已经开始尖叫了。还没来得及扑上香粉的脸孔挤在向外打开的窗框中,有些好惹事的已经开始挥舞起手中的细绢波斯手帕。从宫外看,这大概会是相当可笑的一幕。
利莉亚坐在马车内,两手端正的放在膝盖上,没有去看窗外。陶德坐在他的对面,正细致地剥除着蜜饯上残留的糖霜。
“热烈的欢呼。他们知道回来的是你吗?”陶德问他。
“知道或是不知道,他们都会欢呼的。等你在宫中待久了,就会发现人类是一种多么古怪的东西。”利莉亚回答他,“我或许会把这支乐队留下来。”他指的是车队外那几个面容绮丽的年轻男子,他们手中拿着形制古怪的乐器,面容严肃冷峻。
“他们来自东方,是我去年买下来的。”陶德吃掉了手中的蜜饯,餍足地微眯着眼睛,“你的确该留下他们,等加冕的时候或许会用到。”
“我希望是。”利莉亚说。车夫将门打开来,小王子踩着仆从的后背从车厢里走出来。他换了一件月白色的长袍,珍珠镶嵌的领口间露出一截蕾丝滚边的洁白领巾。从窗口贵妇人的视角看来,小王子的确称得上风度翩翩,他的十根手指上戴着不同的戒指,小拇指上的月光石,是陶德送给他的见面礼。
“我的孩子!”
他的叔父,迪厄诺,新殖民地的公爵大人立在宫门的台阶上,从王宫喷泉的水雾中,隐约可以窥见他挂着微笑的脸。或许他是惊讶的,惊讶于利莉亚的虎口逃生,或是惊讶于他归来时如此大的阵仗。可王国的公爵保持了他一以贯之的礼貌,他并没有从台阶上走下来,而是等着利莉亚慢慢地迈上台阶,按照久别重逢的礼节吻了吻他叔父的侧脸。
他们叔侄俩都有着相似的碧绿色瞳孔,但若是你观察得更为仔细一些,就会发现其实这两张脸上挂着的笑容也同样别无二致。迪厄诺亲切地挽着利莉亚的胳膊,仿佛那个在不久之前安排行刺的人不是他似的。小王子不动声色地将手抽了出来,“我想向您介绍一位先生。”他说。
“公爵。”陶德拾级而上,向迪厄诺微微欠身,他的衣扣间别着一朵白百合花,袖子上的蓝宝石同他的瞳孔颜色很像,“我在‘岩间城堡’遇见了王子,很庆幸他能将我引荐给您。”
“岩间城堡?”迪厄诺提起眉毛。
陶德没有回答他。利莉亚已经兀自一人走远了,金发的男人略一弯腰,便也从公爵身边走开了。迪厄诺立在台阶上静静地看着,身旁的贵族有些随王子而走远,有些依旧立在原地。宫廷将在不久之后陷入一场剧变,遥远海域的蝴蝶略一扇翅,每个人都要在随之到来的海啸里找到自己的位子。
05
小奥格利特追着她的小猫穿过庭院,身上粉红色的塔夫绸裙子随之上下翻动。她是迪厄诺公爵的小女儿,同这个家族中的大部分人一样,小奥格利特有着一对碧绿色的眸子,整齐的金发向外打着旋儿,像是拿金丝雕做的饰物。
当奥格利特拨弄开蔷薇花藤寻找她的小白猫时,另一个人悄无声色地从林木间走出来,步履轻巧地像一只真正的猫。年轻人抬起双手遮住了小奥格利特的双眼,小女孩咯咯地笑了出来:“利利哥哥!”她惊呼道,转过身子,利莉亚在她的背后温柔地微笑着,双臂环着奥格利特窄小的腰肢。
陶德立在不远处,高大树木落下的阴影遮住了他一半的面孔。他仍旧穿着来到宫廷时的那身装束,漆黑的天鹅绒长袍上用金银两色绣出兰花的图样。小女孩遗失的白猫在陶德的脚边蹭着脑袋。恶魔一弯腰将它抱了起来。
“我的小猫!”奥格利特拉开利莉亚的手,向陶德那儿跑过去。“您的小猫。”陶德将猫递给她,小女孩笑着道谢,又一蹦一跳的跑远了。利莉亚也走了过来,看了一眼奥格利特离去的背影。
“她真可爱。”陶德说。
“她是我叔叔的女儿。”
“也是你的表妹。”恶魔回答他,湿润的嘴唇像雨后庭院里的花,他继续追问,并向利莉亚那儿走近了几步,“你是国家的王子,想必也看过不少教典?”
“当然。”
“那你应该知道乞求我的帮助是需要代价的。”他直视着利莉亚的绿眼睛,又一次狡黠地笑起来,“一枚胸针,一颗宝石还是一位死去的公主,让我想想……”
“我会给你应有的酬劳。”利莉亚打断他,“而你将会帮助我。”
“当然,我的小王子。”恶魔收起笑容,向王子欠身做了一个夸张的谢幕动作,随后便在小奥格利特离开的路上走远了。花园中只剩下年轻的王子沉默地立在原处,被苍翠的枝叶围绕着,像一位无情又美丽的牧神。
王国持续数年的战争终于要在这个秋天结束了。邻国失去了教廷的援助,很快便在战争中接连溃败,王国的胜利只是早晚的事。但对于宫廷中的人来说,这也并非全然的好消息。国王从战场回来时染上了急症,正在修道院中接受静养。大多数人认为老国王没法扛过去,可没有任何人胆敢妄加议论。迪厄诺作为国王的弟弟暂时摄政,利莉亚却奇怪地远离了政治中心。在人们的印象里,小王子多少是个有些神秘的年轻人。在他成年以前,只有少数身居高位的内侍能够有幸窥见他的面孔。而现在,他们却能够在王室的花园中频繁地见到他,穿着稍显花哨地带着那位铂金发色的高瘦男人,时而在林间散步,时而静坐在喷泉旁。“他的确是位美丽的男子。”女工说道,羞涩起来,“王子与他亲近,倒也并不是件奇怪的事。”人们用轻佻的口吻描述这位陌生人,把他当做小王子新晋的宠物,一位稍显年长的娈宠。
“人类古怪透顶!”恶魔在一次散步时向身边沉默不语的利莉亚抱怨了一句。王子极为罕见地笑了笑,用一种了然的语气回答他:“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他们从月桂树丛中穿过,白鸟在林间偶有停留,又极快地掠过树梢。“我交给你的事情做好了吗?”利莉亚问他。
“当然。”
恶魔回答他,微笑着瞥了一眼池中安静的睡莲。
第二天当某位女仆在池边漫步时,她会发现在水中有一个什么东西,白花花的,漂浮在湖水中央,边缘被荷花的茎叶缠结在一起。这位贫穷的女仆猜想这或许是某位贵族在狂欢之后丢弃的亚麻衬衫,在这样一个年代,这种布料是昂贵且珍惜的。她眯起眼睛想把它看个清楚,却被那景象吓出了声。
这一切将会发生在国王议会结束后数小时内。在它发生前,迪厄诺将会在早晨九点醒过来。用过早餐后,他径直来到宫舍内的一个小房间里。过去十几年,这是国王召开例行会议的地方。
多数时候首相和大臣会比他早十几分钟到场。但今天当迪厄诺推开房门时,却发现屋内静悄悄的,总是被拉起来的厚重窗帘垂落到地上,隐约透出的一线光芒中,他看见有一个人正立在一旁。
“您好。”利莉亚冲叔父略微点了一点头,随后伸出手示意他坐下。他依旧穿着回来时候套上的月白色长袍,那枚月光石的尾戒透出一丝冷冷的光。
“利利?”
摄政王看着他,眉头压低着,衰老的面孔迷惑不解。利莉亚却在阴影之中兀自微笑着,他年轻的面孔光洁又美丽,与同他血脉相连的摄政王相对而立着,像一面反射着青春的残酷的镜子。突然之间,迪厄诺像是明白了什么,他最后一次环顾了一遍寂静的房间,说道:“他们曾发誓向我效忠。”
“他们只向他们的国王效忠,叔叔。”利莉亚回答他,语气温和极了,“我为您准备了一杯甜酒,或许喝完以后您会清醒一些。”
迪厄诺没有回答他,只是脸上的表情在迷惑中混杂了一些惧怕,这是一种很少能在他的脸上出现的表情。利莉亚看着他摇了摇头,有些失望。他向前走了几步,端起了长桌上的玻璃杯将它递过去,“请喝吧。”他紧盯着迪厄诺,注视着对方瞳孔中倒映出的自己。公爵迫不得已举起酒杯的时候,年轻的王子笑了起来。
现在我们终于可以将视线转回那位可怜的女仆了。在她急促的尖叫过后,梳洗完毕却仍旧昏昏欲睡的贵族们被吸引了过来,其中几位好事之徒还特地戴上了观剧用的眼镜。然而等他们看清楚那团漂浮的白色是什么的时候,却似乎比女仆还要受惊得厉害。护卫很快闻讯赶来,一小队人架船穿过荷花池,将那团饱吸着水分的玩意儿翻转了过来,倒的确是亚麻布的衬衫,只不过里面还裹着一个人——财政大臣臃肿的脸被泡涨开来,像一朵雨后开出的菌伞。
第一位发现他的女仆不知何时消失在了人群中。喧喧闹闹的贵族很快又听说了第二桩骇人听闻的消息,财政大臣的儿子,去年刚刚被迪厄诺晋封的骑士,在城堡外狩猎时被一颗流弹射中了胸口,很快便不治身亡了。
随后,像是突然被什么诅咒了似的,人们先后发现了几位大臣离奇的死状。这一天的末尾,德高望重的摄政王被近侍发现瘫倒在了卧室中,当那位年轻人鼓起勇气凑上前想将公爵叫醒时,才惊恐地发现他已经断了气。尸体僵硬地几乎难以妥帖地塞进仓促准备好的棺材里。
小王子沉默地看着贵族们像一群失了疯的绵羊似的奔走着,而第一批意识到其中兴味的聪明人很快便向利莉亚表达了效忠的意愿,他们跪下来吻他苍白的手,就像当初向他的父亲,或是向他的叔父宣誓效忠一样。短暂的夏季结束后,老国王终于咽下了他的最后一口气,利莉亚在八月的最后一天举行了加冕礼。小奥格利特随后被年轻的国王许配给了邻国的伯爵,按照惯例,利莉亚得邀请他即将远行的表妹参加欢送典礼。可奥格利特却拒绝了他的邀请。
“你害死了我的父亲!”小女孩尖叫着,圆润的脸颊涨得通红。将利莉亚送给她的象牙梳子掷在地上。利莉亚没有说什么,也没什么看她的眼睛,只是将那把小梳子重新捡起来交给了奥格利特身边的女仆。典礼仍旧如期举行,国王和奥格利特却都没有出席。很快,拥有着粉色脸颊的小奥格利特便乘着马车离开了她的祖国。直到死前,她再没有给利莉亚写过信。
06
王宫的夜晚沉静如水。
利莉亚在一个汗湿的梦里辗转反侧,梦境接踵而至,不给他一点喘息的机会。漆黑一片的世界里睡莲摇曳着波澜的碎光,它茎叶湿润,深深的绿色沉没在水中。利莉亚感到湖水正漫过胸口,他的四肢被纠结缠绕的水生植物固定住了。黑暗中有什么正在逼近,吐息声像冰冷的白雾,枯竭的手伸出来扼住他的颈脖。利莉亚感到窒息,以及前所未有的孤单感。这个世界无法抵抗的黑暗正在渗透他,冻结成粒的空气正在挤压他的呼吸道,而他在黑暗中孤身一人,像一座即将沉没的岛。
有谁在这儿吗?
他没法问出声,湖水已经涌入嘴中,有一股腥臭的味道。潜意识里利莉亚冷漠地想到,即使他问出声也不会有人回答他的。
梦境是缠绵的,在你将将睡去时又一次袭来,溺水感和孤独感比上一次更甚,他仿佛只是在一个泥潭里陷得更深。房间里所有的烛火都已熄灭,利莉亚在睡前赶走了所有仆从,现在这个房间中只有他。那或许是在经历了第三次溺亡后,利莉亚却感到有谁抓住了他的手,这触感真实可观,一双不带一点儿体温的手握住了他的,年轻的国王醒来了。他睁开朦胧睡眼,看到一缕近乎白色的金发垂落在眼前,几乎不费更多力气,他的视线向上,便看见了一双蓝色的眼睛。陶德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微微弯下腰来,“做噩梦了?”他问道。
利莉亚看着他,恶魔的面孔像一张瓷制的面具。他抽出自己的手,撑着身子靠在枕头上,不动神色地擦去了额上的汗水。他不知道恶魔是如何来到他房间的,是通过宫廷里数不清的密道吗?他不知道恶魔住在哪儿,虽然他的确给陶德安排了一个房间,可从没有人在白天时在那儿遇见过陶德。利莉亚漫不经心地猜想,或许恶魔就像那些彩绘书页上描绘的那样,拥有飞行的能力,每到夜晚便伸出翅膀回到高山上的灰岩城堡。
“你在想些什么呢,小王子。”陶德笑出声来,“我住在你叔父的房间里,别瞎猜啦。”
“我以为那个房间是空的。”利莉亚回答他,并不去想为何恶魔会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我总是有办法的。”
他们在黑暗的房间中进行着一场似是而非的对话,谈话的内容显得散漫又毫无收束。利莉亚将膝盖收拢起来,陶德坐在他的床沿。恍惚中利莉亚想起来他很小的时候总是希望能有个什么人像这样陪陪他,或许讲一些轻快的民间故事,可那是不符合规矩的。他的母亲死得很早,而抚养他的女仆总在黑暗到来前离开,利莉亚想,他已经习惯了。
“恶魔不睡觉吗?”
“至少我不睡觉。”
恶魔漫不经心地提起了前段日子宫廷里接连不断的死亡,利莉亚知道他得尽快解决这一切带来的后续结果。死去贵族的封地,供金,妻子和子女,所有的这一切都应该得到妥善的处理。他需要分封一批更加年轻也更加忠诚的贵族,而死去了丈夫的妻子也必须得尽快满足成为一位富有的寡妇。他不能杀死每一个反对的人。
这些问题复杂纠结,光是思考本身就已经让他头痛起来。陶德看着他的脸,突然开口说道:“去我那儿吗?”这话问的方式直白又奇怪。利莉亚心想,这个恶魔,帮助他杀死了计划中的所有人物,比现实中的任何一个人类都要真实可靠,所以,为什么不呢?利莉亚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让陶德像对待一只小动物似的把他抱了起来。他穿着长及脚踝的白色睡袍,还没擦干的汗水凉凉地覆盖在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长廊上从异国定做的镶嵌玻璃闪烁着波澜的光,很像是冰冷月色延伸开来的触角。陶德的身上也是冷冰冰的,他的一只手臂环着利莉亚的背,另一只手抱住他的腿。利莉亚把下巴靠在恶魔的肩膀上,闭着眼睛,通过长长的走廊时,他睡着了。
07
如果你能找到一位尽职尽责的历史学家,穿透他层叠的高度镜片询问这段历史的真相,或许他会额外向你讲述一些被遗忘的细节。史书把利莉亚描述成一位性格古怪但功绩显著的国王,他用了两年的时间结束了常年战争遗留下来的恶果,随后通过婚姻和复杂的经济条款把邻国掌握在了股掌之中。奥格利特的出嫁为这两个国家的关系带来了一些缓和。尽管她发誓不再回国,但从保留下来的信件里,我们仍能读到一些她回忆祖国草木的文字。当粉色的小女孩历经风霜,逐渐变得苍白的时候,利莉亚倒像是从未长大过,他保留了少年时期的长发,嘴唇仍旧丰满红润,碧绿色的眼睛显示出蔑视一切的冷漠。陶德又在这场历史剧里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一位高挑的金发男子,只存在于那一个时代的口耳相传中,当所有的贵族和仆从都衰老的无以复加的时候,陶德便消失了,就好像从未存在过一样。
有序递进的和平年代除了安逸以外还诞生了一种新的无所事事,尤其是在贵族们之间,最终这种无趣逐渐进化,以至于朝臣不得不想出了一个新的取乐方式——他们的国王还没有结婚呢!
利莉亚在一个昏昏欲睡的午间茶会中叫退了所有的仆人,陶德总是在不经意间到来,像一只灵巧的乌鸦,穿着一身漆黑的礼服从房间的暗道里走出来。利莉亚食不对味的咬了一口葡萄,注意到恶魔的前襟别着一朵玫瑰。
“庆祝你的婚礼!”陶德注意到了他的视线,笑着将花取下来,向国王示意。利莉亚将将要翻一个白眼,同恶魔在一起的时候他倒更像是个人类了。
“一场盛大的社交仪式罢了。”
国王说着,拿叉子搅碎了盘子里的甜点,粉色的奶油裱花变成了一团难以形容的浆糊。他笑了笑,将身子向右倾倒了一些,绿眼睛盯着阴晴不定的恶魔,“怎么,你感到嫉妒了?”
“如果我说是呢。”
陶德走向前,他穿着当下宫廷正流行的高跟皮鞋,鞋跟在拼花地板上踏出有节奏的声响。利莉亚并不起身,而是倒向椅背,他的深蓝色绸制外衣敞开着,露出里面银色暗纹的马甲和洁白的衬衣。陶德握住扶手,倒像是得了什么乐子似的,另一只空闲的手拉住国王系在颈间的丝带,让那条裹着蕾丝的细麻带子在手指上缠绕着。他的皮肤如此冰冷,就算凑的这样近,国王也无法感受到他的呼吸。
“别忘了,你还欠着我的酬劳呢。”
恶魔弯下腰来,吻着国王微张的唇。
那位万众期待的国王新妇大约花了一个月的时间从她的国家来到宫廷。阵仗颇大的马车队驶过泥泞的沼泽地,穿行过高大的乔木林,当最终踏入境内的时候,她已经换上了符合宫廷口味的礼裙,下摆宽大得好像能装下整辆马车。利莉亚很好地履行了他的国王义务,用这个时代所能想象到的最盛大的仪式迎接了他素未谋面的妻子。这位可人有一个富有外国韵味的名字,大多数人为了显示亲昵而叫她安妮。当利莉亚第一次见到她从马车包厢中走出来时,皇后迎着丈夫的目光不禁微笑起来,她长得同奥格利特有些相似,笑容里有一种纯粹的天真烂漫。利莉亚向她回以一个微笑,猜测着她的这份模样到底能维持多久。
皇后花了没多久就习惯了异国的宫廷生活,婉转地游走于绵羊似的贵族中间。利莉亚却开始花更多的时间与陶德在一起。偶尔安妮会见着这位金发的恶魔。她向旁人好奇地询问他的身份,但没有人能够回答她。利莉亚冷静地旁观着她疑惑不解的模样,态度暧昧不清。皇后从最开始的疑惑、愤怒,逐渐变得淡然起来,她有的是时间寻找新的爱人。宫廷小人往往会交头接耳地讨论她的新情人,国王却仍旧漠不关心。在把自己溺死于香水与美酒前,皇后想明白了,她丈夫的心永远不会属于她,若是利莉亚仍有“心”的话。
安妮在这儿受的冷待要不了多久就由信件传回了她的祖国。皇太后用一种严厉的语气给利莉亚写了回信,若是他继续这样对待她的女儿,那么两国的关系将会因此走向低谷。这封信还没寄到,利莉亚就病了。这一年他刚刚度过自己的二十四岁生日。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带走了他红润的脸色,就连他的长发也被剪短了,变宽大了的衬衫罩住他,像一口洁白的裹尸袋。宫廷医生每天都紧张地好像一群待宰的驴子,新的药剂堆满了寝宫,利莉亚像一块拼图似的被他们摆弄着。
秋天到来前,他似乎稍有好转,不再剧烈的咳嗽了。当国王独自在宫廷之外的湖边散步时,他停了下来。湖中的睡莲已经枯死了,残枝败叶被巧妙的遮掩了起来,以等待它在夏季的又一次绽放。他在湖边坐下来,凝视着在阳光下闪烁碎水晶光彩的湖面。这个清晨,鸟雀缄默,林中素来沙沙回响的风声也静止了。他在那一瞬间突然无比确信,自己死期将至。这时陶德从林中深处走出来,穿着漆黑的丧服。利莉亚不必回头,他知道那是谁。恶魔弯下腰来,又一次像对待一只小动物那样把他抱了起来,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在他耳旁说道:“时间到了。”
“我知道。”利莉亚喃喃着,伸出双臂迎接他,他闭上了那双过于机敏的绿色眼睛,枕在陶德的肩膀上,在冰冷的触感下感受着他不会再拥有的下一个冬天。
08
年轻的国王在他老去前便死去了,没人说得清是否是那场疾病带走了他,当人们发现他时,国王正安睡在虞美人中,被柔软鲜艳的花朵包围着,不再呼吸。他没有留下任何子嗣,最后一个与他有血缘关系的皇室成员也早已被秘密处死。
王国随后爆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革命,皇后被狂热的起义者送上了断头台,随后,流血,协商,世界动荡。再也没有人能想起那个穿梭于宫廷与花园间的金发男人。而陶德最终也得到了他的酬劳,不是胸针,不是宝石,也不是死去的公主,他最终得到的,是孤独的王子一颗破碎的心。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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