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南来的商队早已歇息,旅社里却还燃着灯火。细微光芒透过木窗,投入远处不见止歇的暮色里。我拿了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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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南来的商队早已歇息,旅社里却还燃着灯火。细微光芒透过木窗,投入远处不见止歇的暮色里。我拿了烟杆,绕过两只风里摇摆的大红灯笼,坐在门外的矮椅上。苏若白踏着夜色而来,一身鲜红的锦衣飘扬在猎猎风里。
“夜安。”他问候道。我熟稔地为他倒上热茶,也随口应道:“夜安。”
“那队商人倒是睡了。”他笑起来,“或许你也该随他们一道走。这儿天寒地冻的,总也不见暖和。”
我摇头,“待了这么些个年头,想走可也走不动了。”
“多年前我曾离开过这里,”他扯开嘴角,笑了笑,“现在却也回来了。看来人说的也对,叶落归根。偶尔我也会想,若是故交仍在,我是否还会踏上这回乡的路。”他浅饮一口茶,用几乎听不清的声音继续道,“可想终归也只是想,这么多年过去,我从没有得到过答案。”
“你的故交?倒是从未听你提过。”
苏若白只是笑。片刻后,他伸出手去,指着远处埋没在墨色中的山林,“看那儿。”
我朝着那方向吐出一口烟气,远处的山峦裹着经年不化的白雪,夜幕下像一顶倾斜的斗笠。顺着那方向,隐隐可以看清藏在漆黑中的光亮,细碎却连绵成片,像条纤细的绳索拖曳在山林深处。
“那是什么?”我奇道,苏若白答了一句:“照路的火把”,我却仍是不解,又问道,“可我不知道有什么人偏得趁着夜色离开。”“那是山中的精怪,惧怕白日阳光,只好赶夜路。”苏若白耐心地解释,“这片山林快要死去了。”
“死?”
“被山雪埋没,死在活人的记忆里。谁知道呢,总之,它是要死了。”
苏若白好整以暇地眯起双眼,往远处瞥去,“老板呀,你还是早些离开的好,这儿的一切早晚是留不住的。”
我只是拿着杯子,不发一言,良久,目光落在他漆黑的发丝上。
“讲讲你那些故人的事儿吧,我倒想听听。”
他一时没有回话,细长的眼睛眯成了一簇,释然般的笑着,“这可是个很长的故事呢,我有心要讲,只怕你不想要听。”
“你说来便是。”
[贰]
苏若白是只狐妖。多年以前跟随着族人离开故乡,跋涉千里来到王都。那时正是冬天,东风尚未吹暖大地,树梢的花却如飞雪,堕入尚未消融的豫河里。苏若白随族中的同辈换上一身人类衣裳,下得山去。未等走近,便远远传来了喧闹声——山下正逢祭典,各色人群来来往往,歌伎正唱着时兴的小曲,另一头的勾栏边,美人轻点了胭脂,挑开了个浓淡相宜的笑。好一派人间景致。
他避开作乐的人群,往夜深处走,人声被远远抛在了身后。环城的豫河边,生长着姿态婀娜的垂柳。夜色温良,随水波轻轻抚过柳叶。星光也顾及不到的角落里,唯有这儿沉寂一片。
第一次遇见那个少年,便是在这片黯淡的夜色里。
少年立在柳树之间。苏若白发现他时,少年正望向远处,目光犹如一颗伶仃闪烁的星。夜色压在他的肩头上,苏若白只能看清他的侧脸。他无意打搅别人,本想就此离去,却突然听见人声喧嚷。原来是一个丫头正在寻她的主人,到处喊着“大人——大人?您在哪儿呀“惹得水里的飞鸟都振翅离去。少年却被这声音一吓一跳,四下里遍寻过去,想找一条逃走的小路。苏若白看着好笑,便牵了他的手,匆匆道了一句失礼,便掏出怀里的香囊。略施法咒,将香囊变作了少年的模样。
“你是妖怪?”
少年只眉梢稍有几分颤动,倒叫苏若白吃惊起来,未待回话时,少年戳了戳呆呆的“自己”,指着右眼底下说道,“这儿还缺了颗痣。”
苏若白借着月色去看少年的脸,果然眼角下有颗红痣,颜色鲜艳似血,便笑着在香囊人偶的眼角下轻拂过去,“小公子眼力不错。”他话音刚落,少年便牵起他的手向暗处奔去。苏若白被他拉着,跑得极快。等他们停下来的时候,清寂的豫河水已离得很远了,身边的夜色不再稠密,灯火已繁盛起来。
“刚才——没来得及告诉你。”苏若白扶着一面墙壁,平息着喘息,“我的确是妖,姓苏名若白,小公子怎样称呼?”
少年盯着苏若白浅色的瞳孔看了一会儿,却没有回答。他们的身后,传来了武戏班子的锣鼓声。
[叁]
“我该回去了。”
“好不容易躲开了他们,你就打算这样离开?”
“祭典年年都有,不过是那些花头。”
“还以为你也打算逛一逛呢。”苏若白笑了,也不再多做挽留,目光扫过祭典的人群,却是露出几分向往。少年还未走远,见他这样,突然问道,“你不是王都人?”
“才从北方来到这儿。”他回道,“小公子,你觉着无趣,我却觉得有意思的紧。”
听了这话, 少年兀自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突然道:“那我就带你这个外乡人逛逛罢。”他笑起来,“多谢你方才帮我。”
他说到做到,拉着苏若白便来到了戏楼。老板刚看着他,便连声打颤着带他们上了包厢,自己亲自端了点心茶水唯唯诺诺的跟在他俩身后。
等老板走后,苏若白捏起一只做工精巧的点心,还没下肚,戏谑地向身旁人打趣:“看他这样怕你,我险些要以为你是什么匪徒恶党。”
“他怕的可不是我。”少年悠悠喝了口茶,推开了堆满点心的碟子,“你觉得我是谁?”
“公侯伯爵或是富商大贾……也没什么打紧的,反正我是个妖怪。”苏若白耸了耸肩,“我只好奇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也没什么打紧的。”少年学舌一句,向狐妖指了指台上。戏衣精美的武生在台上一连做了好几个侧翻,稳稳落地,引得看客一阵叫好。
“待会儿就是祭典的重头戏了,料想外乡人该是不清楚的罢?”少年说着,见苏若白摇了摇头,便做了个嘘声的手势。
戏楼里所有的光芒一下便熄灭了,台上台下刹时陷入一片寂静。少年替苏若白开了身后的木窗,楼下的街道也全都灭了火光。黑暗中只听得一声长啸,直直向天空而去,一片璀璨便突的在长夜中爆裂开来,说不清名字的色彩一齐冲上半空,片片燃烧至极致,四下挥洒。
他从未见过这般景象,哑然了许久才记得言语,只是喃喃着问少年:“那些当真是烟花?”身旁之人却只是不见波澜地回答道:“那是太子的庆生烟花,与市井上的自然不同。”
烟花绚烂了很久,等苏若白重新落座时,少年已经准备离去。最后一点花火的光亮在他的眼底一瞬而逝,苏若白听见他这样说道。
“春和景明的景,行礼如仪的仪。若能再次相见,你便可那样叫我。”
[肆]
“春和景明的景,行礼如仪的仪。”
“景仪。”
苏若白初到王都的那一年,正好是皇帝在位的第十七年,老皇帝年迈体衰,却只有两个儿子,而庶出的大皇子,胎名正好叫做景仪。
同辈告诉苏若白,这大皇子的母妃是北疆的长公主,因为母国战败才被送到这里。他听着同辈兴致勃勃地讲述着这对母子在市井上的传闻,突然一个愣神,也不知是谁拽住了袖口。
“哥哥,你在查那位皇子的事儿?”
苏若白扭头去看,只看见采熙睁着对眼儿瞧着他,见他不回应,撇了撇嘴,道:“唉,你既然要查皇子,倒不如到宫里去查,说不准消息还清楚点儿。”采熙眨了眨圆圆的大眼睛,舌头极快的舔了下唇边,“来这里这么些个时日了,我还从没去过王宫呢。”
“你想去王宫?行啊,等你过了百岁,稍涨了些修为我就带你去。”苏若白扭过头去弄乱了采熙的头发,“在那之前,想都别想!”
“可我不是还有你在身旁吗?哥,我就是去看看嘛。”采熙奋力扒开了苏若白的手,眼圈发红地回头望去,仿佛是受了莫大的委屈一般。苏若白暗叫一声不好,无用地嚎啕了一声后抱住了这个惹是生非的小家伙。
“好啦,不就是陪你去趟王宫吗!”
他们扮作宫人模样混进了皇宫的偏殿,可采熙还没等几句话说完就没了影子,苏若白知道他能找到自己,便也由着他去了,自己一个人在院落里四下走着。他裹紧略显单薄的宫衣,经过一处门洞,本想直直地走过去,却听见里面隐约的声响。他的耳力优于人类,听出来那是景仪的声音,夹杂着一个女声。
“母亲。”
“坐在那儿吧,让我好好看看你。唉,你都长得这样大了。”
苏若白悄无声息地靠着墙边,屋子里又传来一声叹息。
“有三年了吧,可惜这段日子都不在你身边,你一个人过得还好吗?”
“母亲……”景仪的声音顿了顿,语调里带着些微的颤抖,“孩儿过的很好,只是担心您。”
“担心我?我没什么好担心的。”女子温柔地说着,间或夹着几声咳嗽,“无非就是苟且些时日,等着死期罢了。”
屋里一片静谧,苏若白立在门外,料峭的风吹过他的发梢,摇动地上的落叶,忽而一声清脆的碎裂声,伴着景仪带着颤音的话,打破了这片寂静。
“若是……若是有朝一日孩儿能拥得这江山,母亲也就不必——”
“嘘!”女子赶忙嘘了他的声,“别说这些,我只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做个富贵王爷。”
他没有应声,只有那女子还在轻缓地讲着。
“还记得我曾给你讲过的故事吗,在母亲的故乡,盛开着骄奢不败的花,它们鲜艳地覆盖在大地上,红彤彤的像是太阳。景仪,这些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的,母亲。”
“那答应我,等我死后,你就把我的尸骨迁回那片花下。”
女子说完便是一连串的咳嗽,干哑枯燥,石子般的落入无情的宫闱里。
[伍]
“哥哥!哥哥你怎么愣着呀!”
苏若白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站了许久,屋子里面一片沉寂,只剩堆积庭外的枯叶仍在瑟瑟作响,萧条得不似春日景象。
“这四面我都去看过了一眼,原来这王城还不如我们家好玩呢。”采熙嘟着嘴小声地抱怨。“小声点。”苏若白伸出手去想把采熙的嘴堵住,可对方早已蹦蹦跳跳地躲到了身后,“我们下次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哪来的下次。”苏若白笑着把他扯到身边,却听得身后的门轴吱嘎一声轻响。
这绝不是什么美好的重逢,苏若白心里恍然。景仪却只是静静地关上了门,没有看他。屋檐外的日光从檐上倾泻而下,照亮了半面台阶,却没能照亮少年的脸。苏若白皱着眉头遣采熙回去,等小狐妖的身影消失后,他再次转过身来,沉声道:“我并非有意。”
“你既然听了,又向我道歉做什么。”景仪的目光越过苏若白,停在宫墙外一枝干瘪的枯枝上,“劳烦让一让,我还要去赴王爷的晚宴。”
苏若白没有动。
少年不动声色地眯起眼。浮浮沉沉的日光像是终于勾到了黑暗的边角,把余剩不多的辉光全数映在了他的眼眸里,就连他眼下那颗红痣,也变得愈发鲜艳。
“小民前不久在山中居所栽了一株白海棠,算算时日也该开花了。殿下若愿一赏山花,我便施法化个人形代你赴宴。”他张开口时,已做足了被拒绝的打算,少年却只是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开口道:“叫我景仪便好。”话刚说完,他的嘴角提了起来,眼角也微微地皱着。这是苏若白第二次见他笑,那时他想,这张笑脸可真好看啊,他还想再多见几次。
后来他用半截木头化作景仪,遣它去了王爷的酒席,便同本尊一起来到了狐族的居处。曲曲折折的山路鲜少有人造访,草木生长得肆意。苏若白平日喝酒的小亭中,那一株白海棠果然立在亭前。他取出陈年老酒倒入梨花盏内。远处的天空绯红成片,几朵火烧云延展在天边,淡淡的珊瑚色映在两人的眼角眉间,远远传来一声鸟鸣。
》》
“有时候回忆就像个骗人的把戏,这样的旖旎艳美,叫你把那须臾一瞬错记成了永恒。”
苏若白慢慢地说着。语气里那些些微的遗憾,伴着一声叹息,消散在茶水缭绕的雾气里。
[陆]
“老板,你这有酒吗?”
“有是有,可不是什么好酒。”
“没事,”他把茶碗收拾到一旁,“能醉人便好。”
山林上的光辉渐渐消散,夜色将近,天边已透出一丝曙光。我替苏若白倒上酒,他一口饮尽便站起身来,消失在茫茫雪里。我看着看着,脸颊被寒风吹得生疼,伸手去挠时,眼角那颗细小却凸起的红痣却烙在指间,令我一时失神。
[柒]
南来的客人今天才走。我重新收拾了一遍旅社,抬头望向窗边,外头仍是无边无际的雪,连商人远去的足迹也被埋没在风雪之中。苏若白说过,这片山林不久后便要死去。我闲暇时坐在门廊上想着,那又如何?反正说到底,这山里也只剩下了我与苏若白两个人而已。
我在许多天后才再次见到他,仍穿着那件鲜红的锦袍,腰间挂着的铜铃随着脚步一声声地脆响。
“你到底还是没听我的话,同他们一道去南方。”
“我说了,我不会离开这里的。”我顿了顿,继续道:“况且,你那故事不也还没讲完。”
他似乎是愣了愣,随即便释然地笑起来,问道:“老板,你可准备了酒?”
[捌]
他这又一次开口,故事里便已过了三载光阴。
彼时北方边境常有作乱,朝廷吏治腐败,老皇帝的身体又每况愈下。眼见着皇位又得易主,宫廷里明明暗暗的事纠葛在一起,不知又有多少人的手上染上了新血。
“我那时当这些不过是人间的琐碎,本来也不想理睬。”他惨笑着喝下了那口酒。
“怎么?你也被搅进这漩涡里了?”我追问道。
他沉默了半晌,目光远远落向雪中。过了许久,才再次开口。
“老板,他们屠尽了我们全族。”
[玖]
他沉默了片刻,似是在回忆,那声响轻悠悠落在雪中,如一声迟来的叹息。
“是小皇子下的命令。”
他知道消息,回到狐族的居所时,皇族的军队已经撤离了。数九寒天里下着白皑皑的雪,斑斑点点的血迹印在雪里,远远铺就了一条鲜红的路。
“我从来就不喜欢雪,纷纷扬扬却冰冷彻骨。原本我本以为南方是不会下雪的,可那一年,雪却下的那么大,那么深,就像多年前曾经拥抱着我的故里之雪一样,埋葬了我那来自北方的同族。”
他在雪中无望地奔跑,跌倒,又一次重复。最终在那片苍白的雪下,他找到了采熙。小狐妖蜷着身子,身上落着碎碎的雪。他闭着眼睛,头歪向一边,像是将将便要从浅眠里醒来。苏若白握住他僵硬的手,徒劳地贴在脸上,只有寒冷从相触的地方直达心底。
不久,在老皇帝的生辰上,小皇子送上了一件世所罕闻的狐裘,衣角四处百纳着成千皮毛,却拼接成整齐划一的繁复图样。王宫自然又迎来一场宴会。王公贵族醉倒在白玉廷前,打翻了酒樽,扯乱了发髻。呼号和调笑糅杂在一起,嵌入漫漫长夜。囫囵听来,仿若一声声哭泣。
苏若白换上了艳丽的红色锦袍,扮作舞姬混入宫廷。舞者衣裙翩跹,一柄扇子也辗转出千般风情,他在那团团粉雾间艳丽无两地笑着。一曲终了,舞姬提起精致的酒盏,为公侯换上新酿。苏若白站在那队伍的末尾,端端握着酒杯。抬眼去看时,小皇子正笑得开心,那狐裘挂在他父亲身上,几乎要从肩上坠落。他看着看着,尖刻的犬齿咬在唇上,一滴血珠滑落下来,又被舌尖舔去。
“殿下,请。”
酒里掺着无色无味的毒,他假作柔情,只等着对方饮下那一口。殿外的烟火愈燃愈烈,噼剥作响,仿若一场锣鼓声里盛大的开场。小皇子醉得双眼迷蒙,正接下酒时,殿外却传来一阵喧闹。
“我昂首去看,却见一个素色衣衫的男子在侍卫的拥护下走上殿前。逆光里我只能看清他削瘦的面颊,那些爆裂的烟花好像就装饰在他的发边,璀璨过后,余下黑暗一片。”
“你怎么来了!”皇帝厉声呵斥,男子却只是立在远处,似笑非笑地望着他。
“儿臣不过是来为父皇祝寿罢了。”
话音刚落,两侧的甲士便冲上殿前。一霎间兵戈抢攘,座上宾客飞蛾似的逃窜,却在转瞬间便丢了性命。苏若白掐住作势要逃的小皇子的手腕,艳美的面庞霎时全变了模样,他那指上利爪刚触上皇子的面颊,便被另一只手紧紧锁住,回头时,身后那男子却扬起手腕,命人缚了皇子押到另一处殿阁。他凝神去望那谋逆之人的面孔,未等细看,却落入个陌生的怀抱里。
“我听说过了你的事,还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
苏若白一阵惊愕,忙扬起首来,四目相触时,却见得对方正皱着眉目浅浅地笑着,眼角下那颗红痣清晰如刻,恍惚仍是初见时模样。
[拾]
“那么,你又见着他了?”
“景仪在手里养了批死士,又集结了朝中能臣。一旦王都沦陷,余下的事便都简洁明了。唯一落在他计划外的就是见着我。不过也罢,大抵我们从相遇到分别,都因着个’缘’字。”
苏若白从景仪手里收回狐裘,踏上了回乡的路,去将他那一家老小安葬。再回王都时,新春的花已拂去了暮冬的残雪。山下又逢一年一度的祭典,乐声欢快,他的心境却已大不如前。 缓步走至旧日的亭前,景仪却已等在那里。
“我倒不知殿下还有这样的闲情。”
“王城的祭典才刚要开始呢,你不去看看?”
“不过是些旧时的玩意儿,若是殿下无事,小民便先行离开了。”
“离开?你要走去哪里?”景仪冲上前钳住了他的手腕,一个用力便抱住他翻身上了马鞍。不过是几年的功夫,昔时那个孱弱无力的少年便已了无踪迹。苏若白被他半个身子压着,扭动着正想挣脱开来,却看见身后人仿若黑曜石般的的眸子,不觉也愣住了心神。晚风吹过发梢,祭典的乐声逐渐嘈杂,回忆偏偏在这时将他团团裹挟。身后人类的肌肤这般温暖,苏若白细不可闻地抽噎了一声,放任自己向后靠去。
“景仪。”
“怎么,”马背上有些些微的颠簸,景仪的手绕过他牵着缰绳, “你还是打算回去吗?”
“能陪我回去的人早就散了,我不回去。”苏若白咬着下唇,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
“那便留下来陪我。”景仪轻轻在他耳边说着。不知何时已来到灯火最旺的地方,那儿开着许多的花,一朵一朵点缀在枝上。在烟花轰然绽放前,景仪微微弯下腰来,轻柔地吻着狐妖的眉边。
[拾壹]
不久后,新帝即位。苏若白还记得那天的天气极好,景仪受了八般大礼,又受了群臣拜贺,阳光也把他披戴在身上的黄袍点缀得流光溢彩。苏若白仍是扮作宫人模样立在大殿角落,拜贺结束时,他先别人一步扬起头来,见高台上的景仪对他露出一个几不可察的微笑。
自叛乱过后不久,老皇帝便长辞人世,太子则被软禁宫中。苏若白不再住在山上,搬到了景仪寝殿附近的偏阁里。无眠时苏若白曾披衣而起,却看见景仪立在门廊前,檐上月光洒满一路清辉,如一池晃碎的池水。景仪扬起头来,只是遥遥望着北方。
不久后的春宴上,苏若白又一次见到了景仪的母妃。这次女子化了淡妆,发间一只碧玉簪垂下的流苏在她的脖颈上留下细细的阴影。景仪微垂着头立着,笑着将花儿指给她看。女子却只是淡淡叹了口气,凝眉看着景仪的侧脸。景仪听无人应声,往身旁看去却撞上一对哀愁的眼瞳,半分凄然半分担忧。还未等到他开口,女子却勾起了一道笑,“还记得与你母亲的约定吗?”她问道。
春风仿佛还未吹拂过几日,转眼又至深秋,满山芳菲余下些落叶,在风里面吹来又远去。景仪又换上了那身素色的衣裳,定定立在秋日傍晚的余韵里。上一次穿它,是为了见证他父亲那盛极而衰的王权,这一次穿它,则是为了他的母妃。
女子耗费了一生,终究是把性命也蹉跎在了这冰冷的宫殿里。
大殿的夜色冷而清寂,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珠连绵不绝自上落下,如一张透明的网,锁住了这殿阁内稀释不去的寒冷凄凄。
女子没能回到她的北疆老家,而是葬在了皇族陵墓里。落棺那日景仪从她手上解下了一串玉链,这是她从家乡带来的嫁妆,她一直戴在手上。
秋日未过,景仪亲领了三十万甲军,出征北疆。
战场的硝烟太远,传不进这千里外的宫殿。这次朝廷倾尽所有物力人力,势要一举平定北方的动乱。王都里每个人都引颈而望,这是新帝第一次御驾亲征,威望与失信,仅仅只是一转念的事情。
好在景仪平安地回来了,带着战胜的消息。
大军归来那日,天上粘滞着的几朵乌云终于坠下了第一滴泪珠。苏若白在这日去拜访了一个人,那人被软禁在王城最偏僻的院落里。苏若白还没进殿门,就听见一阵时断时续的歌声,混在嘈杂雨声里。雨珠在白伞的边缘汇聚成丝,提起伞柄时,苏若白看见一张苍白如纸的面孔——有三分同景仪相像。
废太子看见他,却笑了起来,没了那日宴会的彩灯映照,他的脸看上去又年轻了几分,却总显得几分恍然。宫里盛传,废太子受了惊,脑子已是大不灵光了。苏若白心知他已认不出自己,收了伞,施施然进了房里。
男人见他进了屋,便也跟在了后头,刚想落下座,苏若白却拉住了他。硬木圈椅上已落了斑斑点点的灰,像是许久未有人打扫。苏若白拿出袖里的手帕,想给他擦拭干净,男人却反手捏住他的手腕,问道,“你不是那日的舞姬吗?”
苏若白心中一惊,没有应声,他便自顾自地说下去,“我还记得的,你的舞姿可漂亮啦,后来还给我敬了酒呢——可后来的后来,发生了什么来着?”他沉思了片刻,用力摇了摇头,“哎呀,我记不得了,我怎么会待在这里呢,我不是应该在东宫吗?”
“殿下。”苏若白捏住了他的肩膀,“你还记得你给皇帝送上了什么礼物吗?”
“当然了,一件狐裘嘛!”男人眨了眨眼睛,“我怎会忘了这个?”
“那么,到底是谁告诉了你上山的路?”
他一字一顿问出那句话,却不知道自己到底想听见什么答案。男人依然痴痴地笑着,“是哥哥——是哥哥!”他的语调欢快,向空中挥舞着双手,一再地重复:“是哥哥——是哥哥!”
屋外的雨像是越下越大了。
[拾贰]
从皇宫的北院出来时,他忘了捡伞。雨水从数千里高空直直落下,砸在衣领里,顺着皮肤蜿蜒而下。
狐族的居处笼罩着一个巨大的迷魂瘴,除非被人带领着来过此处,又要如何知道上山的小路?
为何他一开始没有想到呢?是因为不愿,还是不敢?
天地轰然,黑云落珠,苏若白跌跌撞撞地走着,任雨水湿了鞋袜,脏了白衣。前头的风景在雨里洇成一片墨迹,他仰头去看时,只觉得乌云成片,遮天蔽目。
可真是冷呀。
景仪隔了许多天后才回到王都。这次北疆落败,为求休战,意欲与新王联姻。朝中臣子为此争论不休,有人说北疆虽然败北,可这一仗远未伤其根本,他们要联姻,怕是另有图谋。
景仪听着两边的人说着两边的话,脸上像戴着面具,始终没有多余的表情。苏若白在宫殿的暗处看着他,一个晃神,总觉得立在高台上的景仪还是好几年前的模样,面对着一切,譬如那日的祭典,那日的漫天烟花,总是这样一幅不悲不喜的面目。苏若白曾以为自己能够将他看透,可真要凝神去看时,却又像是隔着好几层纱。终究是看不清楚了。
他在那日罢朝后去找了景仪。新帝正在读书,门庭前立着好几个宫人,垂着头,一幅谦恭模样。苏若白习惯了只有他与景仪两人,未多想便迈开了步子,却被人喝声拦在了门廊前。
“谁在外面?”
木门半推开来,景仪散着发髻探出身,见到是他,便微笑起来。宫人们面露惊惧,拦着苏若白的手还未来得及放下,便有人押了他们下去。
“我有些时日没有见你了。”他引着他进了屋子,挥手遣散了余下的宫人,“还好吗?”
“我还能怎么样?”苏若白脸上的笑还没消散,“况且我就借宿在这宫里,你若想见我还不容易?”
“话虽如此,不过你来去自如,我又怎会知道你在哪儿?”景仪替他斟上了杯茶,还未等递过来,苏若白却伸手覆上去,指尖轻触他分明的骨节。
“你想知道,我便告诉你,”他的指骨纤细,如一把未经打磨的剑,苏若白捏住他的手,淡淡道,“我去了你皇弟那儿,他倒是告诉了我许多事。”
“你找他做什么?”
苏若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景仪发白的指节,突然感到一阵疼绞在心腹间不上不下。那一个瞬间他突然什么也不想知道了,只想要远远地离开,离开这些看不清楚的真真假假,可景仪却死死地握着他的手,盯着他看的目光寒冷又陌生。隔了一会儿,景仪松了手里的力道,苏若白却没有抽出手,他小心翼翼地握住了景仪的指尖,努力想要看清他的神情。
“他讲的是真的吗?”苏若白问他,等着他的答案。景仪只是收回了手,把茶杯放在了案上。
那日苏若白只身一人离开了王都,回到了旧时狐族居住的山上。
再后来,景仪在朝上应允了北疆的联姻,婚期定在了三月暮,正是白海棠花开的季节。
[拾叁]
他大婚那日,苏若白也踏上了回乡的路。
他沿着多年前来时的路离去前,扬起头看了一眼王城的风景。三月里的王城这般旖旎,到处只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景仪在他走前见了他最后一面。那是在暮冬时节,他带着苏若白,两人骑马离开王都,兜兜转转地来到豫河边。凝滞的寒冷里偶有几声鸟啼,不知叫到第几声时,苏若白问他,“为什么?”
为什么什么呢?为什么要帮他的弟弟,还是为什么要骗他?苏若白说不清楚,只是捏紧了衣袖下的手。暮冬的夜已冻住了他细微的颤抖。
“那日在山上死去的不只有狐妖,还有许许多多陪伴着父亲出生入死的将士。”景仪的目光在远处,却像是什么也没在看,“我告诉他上山的路,是知道他荒唐糊涂,宁愿为了讨父亲开心,葬送了人命,丢失了人心。”
“于是你便趁机夺了人心?”苏若白冷笑,“我的好皇帝。”
“人心这种东西,建立起来难,推倒却容易。”景仪伸出手,握拳又松开,望向远处遥不可及的地方,“所以我从不相信别人。”
“当然了,你不相信任何人,我也是一样!”苏若白在一刹间出离愤怒,他那利器般长长的指甲横在景仪的颈上,只一瞬便能夺他性命。可景仪没有动,他只是说:“我相信你,若白,一直都是。”
苏若白终于还是没能忍住,他看着景仪的侧脸,看着看着,却哭了起来。
“我要离开了,回我的故乡去。”
“你还会回来吗?”
他没有回答。
回乡的路上,苏若白听说他娶了一位北疆的公主,却不知道他后来是否有把那串解下的玉链托人带回去,也不知道他是否去看了他母亲口里红彤彤盛开的花。回故乡的路遥远漫长,他只能偶尔从行路人的口里听到一点王都的消息,恍惚那千里之外的王都也已成了故事里的梦境。
[拾肆]
“自那以后你可曾见过他?”
我的烟早已烧到尽头,苏若白的故事似乎是讲完了,正垂着眼帘喝一杯冷掉的茶。
“后来的事我也都是听别人讲的。说是北疆最终还是和朝廷起了战事,可这次他们却赢了。最后一战失利后,皇帝杀死了妻儿,自刎在了寝宫。”
我听后,沉默许久,看着他垂目饮茶的模样,终究还是说道:“若再一世他能生而为一普通人,或许你们会有一个好结局。”
“或许是罢。”他笑起来,容貌一时艳丽无两。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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