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

-----正文-----

43.

“上皊君！”

抬头，却是天机老儿。

“缗渊之水岂可涸！上皊君，快停下。”

我答：“这小妖生性狡诈，我若不能逼他现身，恐有大患。”

天机焦急地吼道：“缗渊之水，所镇俱是凶灵，你若汲干了渊水，岂非将大荒之恶灵悉数放出，殆矣！”

“……”方才引尽缗渊之水，我骇然，“你怎不早些说！”

44.

我沉吟：“倘使我再引水回去，可好？”

天机悲愤道：“上皊君，缗渊已毁！”

缗渊之畔，十方凶灵顿起，幽幽黑气盘桓。

“也罢，”我冷冷一挑将息，“天机，你且将缗渊封印，镇压凶魄。”

天机瞪眼：“你呢？”

我：“一并封了。”

45.

缗渊之中，邪灵肆意，那小妖红着眼：“上皊，你以为你有仙君尊号，灵台清明，便可以绞杀诸邪，破封而出吗？”

我好整以暇：“小妖，你唤何名？”

那小妖转身击退邪灵，答非所问：“上皊，你想杀我？”

我不语。

小妖气势汹汹地看我一眼，方要近身，却被将息剑斥退。

他旋身立在镇灵台前，再问：“你要杀我？”

恐是我错觉，但见他清亮的眼看过来时，我竟觉他眼里隐隐委屈。

我：“你召得合窳入天界，八荒大水，毁尽浮山三千生灵，杀孽深重，焉能不死？”

他反唇相讥：“你毁我万年修为，杀我灵兽夫诸，镇我于缗渊之下七百年，我焉能不恨？”

我提剑斩得邪灵，恻恻阴风下，听得那邪灵力竭的呼痛之声，我道：“且先镇灵。”

46.

“上皊！”

“……你果然在这儿。”

“那个……”

“电脑的事，你既然已经帮我复原了，我不会再生你气了。”

“……那个，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说。”

“你理一下我啊。”

“上皊……怎么不说话？”

“我错了。”

“我不该凶你。”

“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好尴尬。”

“……你还要离家出走多久啊？”

47.

“我没有离家出走，”我冷冷看他，“我的家在浮山。”

季临扒了扒头上的雪：“啊？”

我打掉了他递过来的围巾：“我不想见你。”

季临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浮山……在哪里？”

我面无表情地控诉他：“你毁掉了。”

“我没有，”季临有点生气，“我不知道。”

我摁了摁太阳穴：“我想起来一些事……就是你，召出合窳，水没浮山。”

“什么水没浮山，”季临气势汹汹地把围巾怼到我脖子上，“我白娘子啊，还水漫金山寺。”

“我本从缚仙索中脱困，神识不清。”我平静道，“此间灵气悉无，我去阴间忘川一趟，便记起了一些旧事……季临，当初你我二人被困缗渊，合力诛邪，却不想恰逢我‘轮回劫’，我本该入凡渡劫，却不想被封缗渊，竟因劫数之故，神力尽失……”

“啊？”季临愣愣问，“我趁人之危了？”

我闭了闭眼：“我记不得了。”

季临气道：“那你还说什么？”

我一手勾起他下巴：“季临，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

他抬头呆呆看我一眼，耳根微红。

我盯着他困窘的反应，沉静道：“你在撒谎。”

“我没有，”季临红着脸后退几步，“上皊，不要这样看着我。”

48.

鉴于季临哭着求着让我回去，我便勉为其难地和他回了银杏路34号三单元五楼532号。

他估摸着这时舅母在家，就让我变作道德经偷偷揣回去。

舅母阴恻恻问：“你去哪了？”

季临支支吾吾：“……图书馆。”

舅母：“约会？”

“没有！”季临恼羞成怒，“怎么可能。”

舅母“哼”一声：“快高三了，你给我安分一点。”

49.

回到季临房间，我不屑地看了一眼他又趴到电脑面前“噼里啪啦”地敲起键盘，拿出《新华字典》和《傻瓜学英语》，开始每日修炼。

50.

四千年前，我与那小妖被困缗渊之时，恰逢我“轮回劫”。

我本应下凡渡劫，却机缘巧合神力尽失。

我威胁他：“你须得护我。”

小妖嚣张地看着我：“为何？”

“此间缗渊邪灵难除，”我道，“我神剑将息出自西天，有菩提护佐，可暂压邪灵，方能趁此出渊……待我轮回劫数度过，方可借将息之力。”

小妖将信将疑：“那你方才为何不召将息？”

“先前我以神力汲取缗渊之水，已是灵台大乱，”我从容道，“将息本是悲悯之剑，本就难祭，况我仓皇遇劫，更无法召出。”

小妖：“那你如何渡劫？”

“我无法，”我盯着他，“还请相助。”

“上皊，”小妖冷笑，“我本是要杀你的。”

我：“杀了我，你便生生世世囚困缗渊。”

小妖死死看着我：“你待如何？”

我：“你须得分出一抹神识，入凡，替我渡劫。”

小妖：“纵使神识不为缗渊所困，能下凡渡劫，又如何瞒天过海？”

我：“不试试，你甘心吗？”

51.

之后，小妖便勉勉强强地护着我，邪灵不近我身。

转徙便是百年。

52.

小妖气急：“若说百年‘轮回劫’尚不能度，我是不信。”

我慢条斯理：“为何？”

小妖：“凡人阳寿不过百年，纵使投胎，也不过如此了。”

我很是认同。

小妖：“你！”

53.

小妖：“不是轮回劫，根本不是！”

54.

“你利用我，”小妖沉沉道，“你利用我诛杀缗渊邪灵，如今邪灵俱灭，唯有你我困囿此地……你没有神力尽失。”

55.

我次日醒来，琢磨着还要去忘川一趟。

这记忆断断续续，居然还来了个反转。

是我骗了那小妖？

我不知道。

只是看见季临时有点心虚。

毕竟我最近刚学了一个新词，叫做“打脸”。

56.

我发了片刻呆，却发现季临赖床不起。

我去捏他鼻子。

“上皊……”他迷迷糊糊拽开我的手，翻身把我压住，“睡觉，不许动！”

我艰难地从他胳膊下挪出来：“你……陪我去个地方。”

季临准确捂住我的嘴：“睡觉！”

“卯时了还不起！”我直接用灵力传音，顺手写了个醒神的诀。

季临被迫瞬间清醒。

他问：“去哪哇？”

“别打广告。”我缓缓道，“黄泉。”

57.

阴川黄泉。

孟婆还在那儿浇花。

季临愣愣看着忘川边靡艳的花色：“这就是电视剧里那什么‘曼珠沙华’？”

我没理他，对岸孟婆却看了我们一眼：“上皊君？”

我微微颔首，问：“可有舟子可渡？”

孟婆摇头：“那是个凡人？”

季临打了个呵欠。

“凡人不渡忘川，”孟婆叹道，“轮回已毁，世间再无六道，上皊君请回吧。”

我问：“忘川可否照得前世？”

孟婆微笑：“忘川不见前世，前世自在彼岸。”

我再问：“倘我非渡不可呢？”

孟婆顿了顿：“神君——”

58.

我便祭出将息。

汹涌的忘川水上泛着淡淡的雾气，水色透亮，却深不见底，往生花开得极盛，影影绰绰的红。我提剑一动，水声甚疾，疾而不喧，水影惶惶然推开三分，又俶尔复然，水底青黑，想是一片魑魅魍魉，待端详，却又是玲珑澄澈。

忘川应前尘，想来我前世，合该是个起腥风血雨的魔障。

我蓦地起剑刺去，顺势推开流水，灵台聚气，又簌簌散尽，若得千年修为寄付于寥寥一剑，彼岸花摇曳猩红一片，忘川忽而激开，潮水凄凄然散去，白雾氤氲间，我疏疏拨开暗涌，提剑断水，拽着呆呆傻傻的季临渡了河。

只余红花深重，似叫人身陷囹圄。

59.

我恍然想起了大荒缗渊。

我诓骗那小妖“轮回劫”至，只为假称自己神力尽失，趁他不备，伺机而动，好一举将他神形俱灭。

他只能勉为其难地去对付缗渊邪灵。

顺带欺负我。

我想着他早晚要死在我的将息剑下，便悲悯地由着他。

他便愈发恬不知耻。

“上皊，我想吃沙棠。”

“上皊，我背上痒，你给我挠挠。”

“上皊，那个尸鸠居然妄图伤我，骂它！就站在这里，给我狠狠地骂！”

“上皊，那孟极的邪灵一直在叫，抓来烤了吃！”

“上皊，我受伤了，你给我吹吹。”

“……上皊你转过去，我不要看见你不情不愿的模样。”

60.

他真的好吵好多事好黏人！

有病！

61.

恶人有恶报。

小妖有一次受了妖兽柯顼的蛊惑，五感不清，居然对着一颗香樟树开始挠来挠去，双手抠出血泡，湿哒哒涂红了一截树干。我无法，只好偷偷用神力给他了一个清心咒，他恍恍惚惚回了神，红着脸一言不发，一改从前对我呼来喝去的嚣张模样，突然很客气地问我可不可以帮他包扎伤口。

我心中纳罕，想去窥他灵台，却担心他发现端倪，只好摘了乌衔草替他敷药。

最凶险的却是最后一只邪灵，那邪灵已败，小妖正要抹去它神识，而那邪灵竟修炼出了灵智，很是凶恶狡诈，居然口吐人言开始求饶，那声音同我一模一样。

我可不会这样哭哭啼啼。

小妖愣了神，竟然在那当儿口停了一瞬，那邪灵瞬间暴起，直接凶相毕露，将小妖元气大伤，震得他灵台大动。

我一骇，不假思索，便去召出将息一剑刺去。

小妖直愣愣看着我大显神威。

我诛了邪灵，对上他惊愕又委屈的眼神，才发现自己暴露。

当初我谎称灵气尽失，本就是为了让他降低警惕，伺机杀之。

现如今他为邪灵所伤，元气大消，我又败露……正是时机。

我便破釜沉舟。

62.

说来只是一瞬，我竟浑浑噩噩地想了许多。

一时想起他许多讨厌之处。比如对我大喊大叫，让我给他摘花衔果、好不殷勤。

比如我不得不对他百般迁就。

也想起他许多可恨之处。比如北山风雨兴焉，比如师门血债累累。

比如我不得不对他恨之入骨。

63.

纷纷扰扰。

将息一顿，便刺入他妖丹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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