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傻子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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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街有个叫二傻的傻子。

名儿如其人，是个彻彻底底的傻子。

但这个傻子偏偏长得细皮嫩肉的，一张小小的脸上，挂着小小的鼻子，还有一双圆咕隆咚的眼睛。

看那眼珠子不像个中国人，在太阳底下，闪着盈盈的绿光，倒是像只畜生了。

猫儿也好，狗儿也好，都能混在一起，时间长了，也不知这是一个人还是个牲畜，就是后街的人总觉得他的眼睛晦气，绿的寒心人，也因为这个，二傻不少被打。

打他的时候，他也不吭声，就用那个闪着绿的眼睛直勾勾看着人家，确实是个傻子，也不知道自己就是因为这双不吉利的眼睛而被打的。

直到有一天二傻子终于听到打他那人说：“叫你看，眼睛给你戳瞎。“那时候二傻子就直到被打的时候不能看着人家了，平时也不能总看着。

但这二傻今天好像是踩了狗屎运，一个看上去还怪有钱的人把他拎走了。

那人个开着锃亮锃亮的车，也不是自己开，还有一个司机！

这可把后街的人都惊住了，这里一捆菜也就毛把钱，这人居然有个车？怕不是大地方过来的。

一时间又觉得二傻子实在是可怜，被那有钱人掳走，也不知道是割器官还是直接买到山沟沟里。

其实后街人也够善良，不知道自己就住在山沟沟里，还是沟沟到什么连卫星上都看不到的那种沟沟。

二傻子被拎鸡仔子似的拎到了车里，也不反抗，就觉得车里太挤了，站都站不起来。

于是就把自己的腿敲到了车的后座上，前面俩人也没有反应。

二傻子又觉得有些闷，巡视一圈也没有发现什么通风的地方，但是前面俩人受不住了。

二傻子也不知道他们弄了个什么变戏法，直接就把四边儿的玻璃给弄开了，欢喜不已。

山路不怎么好走，兜兜转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二傻子终于挨到了下去的时候。

他也不闹，说什么就做什么，就是觉得有点饿。

那个看起来穿得怪热的男人长得还挺高，二傻子要仰着看他，他总也不说话，像是哑巴了一样。

二傻子也不喜欢说话，又没有什么事情做，只能和流浪的猫儿狗儿混在一起，天冷的时候还能抱着暖暖和和的，实在是方便。

但是现在不冷，二傻子也就没有怎么想那些猫儿狗儿的。二傻子不知道想到哪儿了，一回过神，才发现自己被带到了一个到处都是白花花墙壁的地方。

后街没有这么白的墙，至少二傻子没有见过，那里的墙都是黑糊糊的，或者画着一些绿涂料，防止它变得黑糊糊的。

二傻子平时是注意不到这些的，但是每次到涂了绿涂料的人家门口，都会那家人拿着棍子，打出去老远，久而久之二傻子就知道涂了绿墙的人家是万万去不得的。

但是现在都是白色的，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能不能去的。

二傻子又看见好多穿着白衣裳的人，还带着蓝色的帽子，后街人还没有这么打扮的，实在是滑稽，他忍不住咯咯地忍不住笑了。

但是接下来他就笑不出来了。

那些人拿着中指那么长的针，针尖上还闪着明晃晃的光，二傻子吓得脸色惨白。

之前在后街，打他的人要么用直接用拳头，要么就是随便在地上捡的棍子之类的。这种的他都知道打了哪里，哪里疼，但是现在这么长这么细的针，戳到肉里，八成就没命了。

二傻子虽然傻，也怕死。

他像个泥鳅一样，挣脱了穿厚衣服男人扣在他肩膀上的手腕，往后面冲去。

二傻子看着瘦瘦小小，跑得倒是不慢，俩细腿甩得飞快，但是没跑两步，还是被钳回去了。

二傻子终于断断续续吐出几个字：“疼！”

“不要……”

声音不大，但是都落在了穿厚衣服人的耳朵里，二傻子能感觉到那人顿了顿，钳着他胳膊的手的力气也变小了。

“你别怕，不疼。”那个细声细气地说。

二傻子挣扎得更剧烈了，就差一点要挣脱那个男人得手腕的时候，突然觉得眼前一黑，身体软得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穿厚衣服男人接住了他。

二傻子醒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穿了一身白衣裳，不止衣裳是白的，身上、腿上哪儿哪儿都是白的，闻一下还香喷喷的，真是奇怪。

然后就看到了坐在他身旁的穿厚衣服的男人。

他今天倒是没有穿厚衣服，穿得薄薄的，也是白色的衣裳。

二傻子觉得这人穿这一身还是算正常，虽然不知道说什么，但是好歹不是那么抗拒了。

二傻子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就觉得一觉醒来神清气爽，摇头晃脑看了半响，瞧到了白衣裳男人正在盯着自己。

二傻子长这么大，没被别人用这种眼神看过，只敢匆匆看了一眼，就又把眼睛剽向别处了。

因为盯着别人看的时候，总是要挨打。

二傻子已经做好了挨打的准备，但是意料之中的拳头竟破天荒地没下来？眼睛拧在一起，许久才慢慢睁开，又看到白衣裳男人一脸疑惑地瞧着自己。

“你会说话吗？”那人终于开口了。

二傻子打小就没跟人正常交流过，这样温温和和的对话更是没有。本来语言就不怎么会组织，现在二傻子更局促了。

但是他不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说。”二傻子犹犹豫豫开口。

闻言，男人好像松了一口气，但是眉心还是拧巴着，始终不肯舒展。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又问。

这下二傻子彻底懵了，叫啥名字？平时别人都怎么叫自己的？好像也没过多长时间，怎么后街的生活就像是上辈子的事儿了？

二傻子不吭声。

男人倒是有些耐心，又轻轻开口：“你家还有人吗？”

二傻子虽傻，但是这道题还是能答得上来，就说：“猫儿、狗儿还在绿桶边儿呢。”

绿桶就是后街的一个绿色的大垃圾桶，平时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那里面塞，之前还有人整顿一下，每周来个拖车，把垃圾弄走。后来也没人管了，垃圾就堆成了山，也没啥混混愿意到那儿去，久而久之，二傻子就住在那里了。

二傻子晚上住在绿桶边，白天要去东家瞅瞅西家逛逛，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吃的东西，运气好的话还能拾个谁家娃娃吃一半就丢掉的白馍。

这些白衣裳的男人都知道。

白衣裳的男人问完这些就不说话了，静静地看着二傻子。二傻子不敢看他，只好用眼皮子半搭着绿盈盈的眼珠子，睫毛还能在眼底投出一片阴影。

不看脑子的话，不说话的话，二傻子也还算是人模人样。

但是男人一直盯着二傻子看，看得二傻子觉得全身都像是长毛了一样，哄哄地难受。二傻子终于没忍住，睁开眼皮子，露出圆滚滚的绿珠子。

“到这儿……”二傻子想问问为啥白衣裳要把自己弄到这里来，但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一句完整的话，连一半儿都说不好。

白衣裳倒是知道二傻子想问什么，但是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回答，说自己之前见过这个猫眼孩子？说这个猫眼孩子之前救了自己？

怎么说怎么不靠谱。

想了半响，也没编出一个像样的理由，只好抿着嘴巴不说话。

二傻子脑子不灵光，前句话说得啥后句话就忘了，也没真的要问什么。

现在白衣裳不盯着他看了，就觉得整个人又好了，但是一瞥身旁坐着的白衣裳，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就像是狗儿看着盆里的馍渣子想舔又担心被他看到的样子。

白衣裳饿了？

想到这个，二傻子倒是有点饿了，也不知道多久没吃饭了。看着天灰蒙蒙的，像是晚上了，顿时觉得有点难过，肚子填不饱是一个原因，想自己的绿桶是另一个原因。

至于猫儿、狗儿，这些二傻子本来也不怎么亲近它们，现在它们离了自己，也没什么的。

二傻子有些怅然。

“馍馍有吗？”一说到吃，二傻子终于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白衣裳楞了一下，旋即意识到二傻子好久没吃东西了，就说：“等我一下。”然后就大步走出了病房。

白衣裳走了之后，二傻子才好好看清楚了自己所处的环境，墙是白的，头顶也是白的，加上自己穿的白衣裳，好像就能融在一起了。

二傻子觉得手背有点麻，动了一下才发现，头顶一个装水的瓶子顺着管子，水正在往自己的手背里流。

二傻子第一次看到这种玩意儿，也不觉得疼，另一只手还捏了捏透明的细管子，然后就看到白衣裳又进屋了，手里还端着一碟子吃的。

身后还有一个粉衣裳的女的，带着粉帽子，帮他把床上的桌板打开。

二傻子还没见过床上放桌板这种东西，用一只手左拍拍右拍拍，好奇的很。

二傻子拍完后，白衣裳把吃的放在了桌板上，这下二傻子更吃惊了。

没有馍馍，没有酸味，是一碗飘着热气的粥。

二傻子喝过这东西，后街有那种一杯一杯的粥，能拿着喝，有的时候有人喝不完，随手一扔，二傻子就捡到宝了。

冒着热气不说，还软溜溜的，有的豆子刚好开了个口，牙齿轻轻嚼，里面的东西就像沙子一样化在舌头上，二傻子能把它们弄在舌头上放好久，不舍得咽下去。

那是二傻子第一回吃到热乎乎的粥，也是在后街的最后一回，因为那家能把粥装成一杯一杯拿着喝的店倒闭了。

二傻子楞了半天也没反映过来，白衣裳以为二傻子一只手吃饭不方便，就十分贴心，端着碗准备喂给他吃。

二傻子看白衣裳端起了饭碗，还以为白衣裳不让他吃了，要把饭端走。

但是下一秒，白衣裳就挖了一勺粥递到了他嘴边。

二傻子张开嘴巴，软软棉棉，温度正好。

二傻子记事以来，还是第一次被别人喂饭，心里又别扭又开心。

但是白衣裳没喂两口，就把碗放下了，让二傻子自己吃。

二傻子整个人都像飘在了空中一样，不仅仅是碗里的粥，还有一种更奇妙的感觉，就像是猫儿用嘴巴蹭他一样，让他整个人都要飞起来了。

二傻子一股脑儿把粥到进自己嘴里，然后就不出意外地被呛到了。

白衣裳连忙帮他拍了拍背，嘴里不住地说：“慢点儿，没人跟你抢。”

二傻子风卷残云把一碗粥喝完，然后欢欢喜喜地伸了个懒腰，但是另一只手被白衣裳牵住了，二傻子看着另一只手背上贴了白色的胶带，也不知道是把什么东西贴在了里面。

二傻子伸手想把白色的胶带抠下来，但是被白衣裳制止了。

白衣裳看着二傻子的绿得透明的眸子说：“别动。”

二傻子立时顿住了。

白衣裳已经说完了话，但是二傻子还觉得耳朵里转动着刚才从白衣裳嘴里吐出的俩字“别动。”

二傻子没听过谁说这话说得这么温柔，像是粥里豆子不用牙咬就化开了，一粒粒细小的沙子渗到了耳朵里、喉咙里，还有心里。

二傻子还想听白衣裳说话，但是白衣裳的电话响了。

白衣裳本来准备开门出去接，但是听到电话那头人说的第一句话，就呆住了，步子也迈不动了，连手机好像都拿不住了。

二傻子听到白衣裳说：“弄错了？不是他？那还能有谁？”

“年龄，姓名确认了？”

“早就……不在了？”

白衣裳絮絮叨叨，也不知道在咕哝什么，不知道过了多久，二傻子才看到白衣裳转过身，对上他的眼睛。

二傻子吓了一跳，那眼睛通红通红的，也不全是红的，眼珠是黑的，眼白变成了红色。

然后白衣裳就走了，一句话也不跟二傻子说。

二傻子嘴里还噙了一颗豆子，是他喝粥的时候故意压在舌头底下没有咽下去的。

二傻子用舌头把这颗豆子翻来覆去地在嘴里滚着，突然间就想起来了自己叫什么名字。

二傻子。

对了，后街的人叫自己二傻子。

二傻子想着等白衣裳回来的时候告诉他，但是后来二傻子就没有见过白衣裳。

还是那个开车的，又把二傻子运回了后街。

二傻子穿了一身干净衣裳，坐在了绿桶旁。

一群人把他从白房子里弄出去的时候，二傻子张了张嘴，不知道想说什么。但是话还没说出口，嘴里的豆子掉了，也不知道滚到哪儿了。

开车的把二傻子放在绿桶旁的时候，二傻子也忘记了让开车的告诉白衣裳，自己的名字叫二傻子。

这件事是后来后街的人又抡起棍子准备打他的时候，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二傻子”，二傻子突然间想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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