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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末年,战事频乱,民不聊生。
巴蜀之地,嘉陵江畔,自古乃极险关山,易守难攻,而成为了乱世之中一方清净地。
西山半山腰处就住着这么一户人家,家有三子,个个是风流倜傥丰采俊朗。西山地处偏僻,山脚下不过几家清贫人家老弱妇孺,其实没有几个人真正见过那三位公子。只是听传闻说其中有位神仙公子武功了得,那上头山路难行,采山货的吭哧半天不过尺丈,人家踩着树尖几下就没了踪影,只闪过几星黑里带红的翩翩衣袂。
蜀地兴文客,民众好话茶,茶馆里说书的汤九方说完了天下大事总要捎带上这位侠义公子几句,说是玹狸镇一户遭了火灾的人家半夜在院里搭篷子睡觉,篷子顶上砸进来一袋碎银子,足足有十几两呢!
底下便有人不信,“吹牛皮!十几两哦不是小数目哦,啷个恁得好心喃,怕不是一袋铜钱哦?”另外一个质疑,“是哦,前天还说伢山沟沟遭野猪叼走娃娃滴赵婆婆家得了一兜钱,哦哟少说不得隔了几百里哦,他神仙迈两天斗划咾一圈?”
旁边那桌老客帮腔,“不四叼走娃娃哦,后头说是小猪崽的嘛,那头野猪刚生滴崽被黑狼子叼走疯球咯哎呀。再说几百里嘛,我当年跟到跑船还不是一天要跑几十里地,大侠嘛会飞的嘛!”
“四咯,不然哪个敢住西山上头的嘛?药侯子都要搭锁链才爬的上去!”
龙门阵摆地热火朝天,租画本的笔下生风,上头还没讲完他已经画完一册在底下人群里传着叫卖,“五文!五文!只要五文!新鲜出炉滴哪个要先看?”
“五文卖迈?”
“啊哟你是第一天来听书迈,五文租一天哦,看完还要还到我这里!”
跑船的老哥招呼小画郎,“哎先给我看嘛,小白娃子画的黑尼玛好看,我斗连到起看咯四十多回咯。”
茶馆门口探出个脑袋,“前四十四回,我这里全哦。”
小白跑出去跟那个干架,几个茶客开始围拢着品读画册,“哎哟生滴好好看哦,哦哟,听说还是从中原来滴身长八尺貌赛潘安,不晓得成亲没得!”
“成没成亲你都莫想咯,你家那个女娃娃凶悍的哟,上次把我侄儿胳膊都拗抻咯!”
“你老实缩你侄儿嘴巴四不四有点欠喃?”
“那确实也不全怪你女娃。”
“四噻?”
“四噻!”
“晚上上我家喝酒!我婆娘大舅哥送来的牛肉之香哦!小娃嘛闹点别扭没得多大事,不打不闹不热闹!”
“要得嘛!”
西山地质坚硬,半山岩层断裂,形成了这块极宽阔的平台。虽不是什么亭堂楼榭,细竹加黄泥的一排青竹屋建的也很是别致。夕阳时分,院坝里只有一角能逮到余晖,岳明辉支了茶台,悠悠沏茶,一旁架了条古琴,案上燃着檀香,摊开的琴谱上长长一串药柏木佛珠。
李英超正对着山坳里微风细浪滚过得墨色竹林吹青笛,一回身把洗茶的热水倒嘴里了,“噗!烫死爷了!”
“啧!”岳明辉把琴谱丢给他,“这一曲极好,你瞧一瞧。”
李英超扫了一眼,“不喜欢!太寡淡!”
“怡神养性,你太急躁。”岳明辉把冲好的雪芽拈给他。
小孩大了,叛逆期开始了。岳明辉咕哝着起身去看灶房里蒸的什锦饭,冷不丁被人在身后用手蒙住眼。
“洋洋,放手。”
李洋嘟嘴悻悻松开手,“我轻功还是没长进?”
“有长进,我一点没听到,不过闻到了”,岳明辉笑着伸出手,从李洋那里接过一袋东西开始扒拉,新鲜的菌子冬笋,腊肉腊肠腊鱼,几包草药混着几味香料,数十本诗文剑谱,碎银子金首饰宝石扳指珍珠凤凰簪,还有小师弟馋嘴的麦芽糖小点心。李洋从胸口袋里又摸出两根野须参,得意地献宝,“上来的时候碰到药侯子,助他下了一段山路,送咱们的,给你跟小弟补身子!”
岳明辉拿袖子擦干净他带着些污渍的脸,“好,等下炖锅参鸡汤咱们一块喝!你去同小弟说会话,这几日他呆得烦躁得很,老嚷着要自己下山,我看看饭好了没有马上换衣服吃饭了。哎——辛苦我们洋洋了!”
李洋搂着他肩膀摇晃,“跟我还客气个屁啊!”
李洋从那堆剑谱里翻出一本画册跑去寻李英超,“超儿呢!你大哥李振洋回来了!”
用过晚膳天刚擦黑,深墨蓝色的天边一角印上一弯细白月牙儿。山脚下不远处的镇子里灯火串串点点,正对面山头一处小小的菩萨庙里香火袅袅,和尚们开始了今日第一班晚经。
灶房咕嘟咕嘟炖着野参鸡汤,不时飘来阵阵罪恶的香味。
平日一大只的李英超被藤椅上的岳明辉团在怀里像只小奶猫,兴奋得追问着李洋外头世界的种种,尤其对哪个武行门派出了什么新鲜事特别感兴趣。
岳明辉念佛,所以挑了这么个地方安家;念佛但不吃斋,所以杀鸡烧鱼的活都得李洋来做。
李洋给家里大小两只宝儿讲着外头的奇事逸闻,不时去看看锅里炖的汤,心里才一点点觉得踏实下来,捏住岳明辉搭在椅背上的手腕,“最近身子可好?”
岳明辉支愣着乌突突地小虎牙笑他,“你不过走了六七日,何至于就怎么着了?”
“手凉得很。”李洋把从西疆人那里换来的羊毛薄毯搭在岳明辉肩上,“夜里头还疼吗?”
“他半夜冒虚汗来着。”李英超抢答。
岳明辉屈起指节敲小孩脑门,“没多严重。”
李洋白楞一眼李英超,“是不是又缠着你妈妈要食荤了?”
小孩顾左右而言他,“我没有我不是我。。所以你下次有本事带我一块出去啊略略略略!”小孩心一横冲李洋吐舌头做鬼脸。
岳明辉把脸埋在小孩另一侧肩头吭哧吭哧乐,乐完了抬起头来,扑闪的墨棕眸子又恢复了往常的深不见底。
“不想想上次上元节带你出去你都干了些啥?追鸡逗狗下河摸鱼上树掏鸟,不消半个时辰跟群奶娃子跑得没影儿,仗着自己长得漂亮跟那些婆姨面前装傻充楞骗吃骗喝,岳大师兄你也不看看给小兔崽子惯的!”李振洋气不打一处来。
岳明辉拿脚踩他小腿,“咦怎么还怪上我了?你们李家的小祸害精你自己带哇,别搁在我这,白天要上房晚上要爬床!”
李超给臊得当场就要离家出走,正给李洋支出去看锅,看着看着就自己盛了半碗端来给岳明辉尝一口,“好喝吗?”
岳明辉砸吧着嘴,“嗯味道不错,再搁点盐,不许搁辣椒了啊!给你洋哥哥盛一碗补补,他都跑瘦了。”等小孩走开跟李洋说,“再过两个月小超就满十八了,该出去走走了。”
“你放心?”
“我同你们一起去。”
李洋吃了一惊,“你身子?”
“不碍,这几年也养得差不多了,再说有你们两个,小超最后一套李氏剑法早已经修练醇熟,江湖上其他门派的功夫也对着剑谱熟知了七七八八,武功精进到底不能闭门造车,出去见识一番也好让他心性稳当些。”
李洋没回话,暗自思忖。
岳明辉捏住他的肩,“不用怕,你大师兄内里虚,骨头架子还是硬得很,北燕岳罗刹的名号还是立得住的。”
看着他若无其事地淡淡一笑,李洋却笑不出来,一颗一颗默默捻过岳明辉手腕上的佛珠。他们都知道,这个“岳罗刹”,是他背负了什么样的债讨回来的。
是怎么样在李家遭难时拼着命从密室救出他们兄弟俩;
是怎么样在被一路追杀的时候独自折返将侍从引回仇家丁府,以一敌百,大开杀戒;
是怎么样在被逼拢到喉咙支在几十条剑尖上还能凛起凤眼勾唇冷笑,让“岳罗刹”的名号一夜惊动江湖;
是怎么样在被丁老狗一掌拍飞出门,废了八成内力的情况下,还能强撑着赶去同李家兄弟汇合,后由岳家高手护送连夜逃去了金陵祖宅,在安顿好的当夜几乎呕干了体腔内的血。
能死里逃生是因为闻讯赶来的岳家人马围住了丁府,放言“岳明辉死丁家鸡犬不留”。
岳家几代入朝为官,岳父岳兄两员大将驻守边关,别说只是一个宠臣当位的区区丁家,是就连当朝天子都不敢贸然撼动的一门忠将。是以丁狗虽然狠辣歹毒,倒不至于为此赔了满门性命,何况他要取的只是唯一草根李家小公子李英超的命。于他来说失了内力的岳明辉同一个废人也没什么分别了。
丁狗灭李家皆覆面夜行衣,且当场一把大火毁尸灭迹,放话出去李家遭了天火。而这岳家“岳罗刹”却行之凿凿人证聚在,明褒实贬,虽并无人识,江湖人提起来总要唾骂一句“连妇孺都不放过的畜生”,多年过去,至今无从辩白洗冤。
五年了。是杀了多少人,才会落下手腕颤抖地后遗症,才会夜里发噩梦到抱着自己缩成一团不敢睡,头疼的毛病就是这么落下的。
五年前,他也不过才二十一岁,是个吊儿郎当有点武学天才的京城公子哥,平生最大的爱好就是打球听戏斗蛐蛐、寻欢作乐闲摸鱼,胸无大志,为父兄族人所不齿。
十八岁那年为考武试,岳父引故交李宗师来府,收岳明辉作外室弟子以观悟性,但因年纪和身份关系,李洋和李超都尊称他为大师兄。
岳小少爷天分出奇,然只偏爱研究奇奇怪怪的旁门武功,两年就把师父家收藏的各种花里胡哨的剑谱学了个遍,小小武试却阴错阳差屡次落榜。老将军也觉得这孩子性子野玩心大,不是为官的料,只留他在京城照顾家眷兼里外接应。
为避耳目岳家将李宅安置在京郊一处唤作燕州的城区,岳少爷也着实乐意享受不被家人约束的生活,同年纪相仿的李家大公子——师父的养子李振洋,两人日日厮混一起,那时李英超还是个八九岁的半大奶娃,被哥哥们飞来飞去练臂力。
岳明辉伤得神志不清的时候,曾经抱着李振洋迷迷糊糊一遍遍呢喃,“我没想杀他的我没想杀他的、那个孩子突然跑过来我没想”。
李振洋明白岳明辉在杀了那些人的同时,把那个最纯良的自己也杀死了。
而其实最应该背负这一切的,是他李振洋。
他的至骨仇恨,才不会让他背负罪恶感。
“如果是我亲手手刃了那些狗贼就好了。”他喃喃道
岳明辉瞥他一眼,“说的什么屁话,那不是我师父?”
未免受叨唠,李振洋把碗里的鸡肉丝挑出来塞进岳明辉嘴里,“我托人打听过了,岳家一切尚好,你父亲已于两月前辞掉官职闲居在京,你哥哥们要么驻守边塞,要么是皇上身边的重臣,没有人敢动你们家。”
岳明辉淡淡地说好。“剑谱可有着落?”
“并无确凿。不过,陕西榆林一带前日发生一起天火灭门案。”
岳明辉从碗沿抬起头,似下意识地用虎牙尖咬住下唇,“这次武林大会,可是就在华山举行?”
“不错,下月十五号。不过听闻,战事频乱民不聊生,各大门派手头也不宽裕,似乎都在犹豫去是不去。”李洋歪着头喝汤,避开额边一缕散发。
“好,放风出去,侠盗梁二和岳罗刹将重现华山之巅!”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尼玛岳明辉你才梁二少发憨耍泼赖皮借由子奚落我!”李洋给自个笑呛了,岳明辉气得来锤他后背,“你那小画本上不是梁二、爷吗?”
“我那画册还号称侠盗梁美男梁神仙梁潘安你怎么不用?”
冷不防李英超从一侧山间草丛里含着鸟哨跳将出来,手里拎了只蹬巴腿的灰兔子,“岳妈妈!怎的你们俩都有大号震慑江湖!不帮我也取一个?!”
岳明辉接过兔子,顺手即丢去竹枝搭得房顶。李英超如只鹞子蛇窜出去,捞起刚沾房顶的兔子冲岳明辉跺脚,“早过一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完了?!”
“我同你洋哥多说会话。”岳明辉头也不回。
李超跺着脚,那斜屋顶上的细竹网如着了一缕风只丝丝微颤,竟无一支弯曲。
李洋张嘴半晌感叹一声,“我李氏英超倘现身江湖,必将引起一场腥风血雨。”
岳明辉也跟着感叹,“我儿凌超鹅,单凭貌美度也能当武林大王吧?”
李超瞪着他,“吧给我去掉!”
山上凉意重。晚上烧了热水泡药浴暖身子,李英超给岳明辉摁着补药食多了内火旺,没浇两瓢热水就挣开跑了。岳明辉泡在浴桶里,李洋在身后帮他洗梳头发,甘紫色的药汤蒸腾着热气,因为岳明辉配了几味安神熏香草而散发着靡靡香气。多聊了几句耽搁了时辰,岳明辉倚在桶沿厚麻巾上昏昏欲睡,李洋拨开他浓密的长发,尽管休养多年身体恢复了七七八八,发间还是藏着几缕白丝。还有肩背上再也消不去的疤痕,在他光腻白皙的皮肤上尤为显眼,借着靡靡醉意,李洋不由自主俯身下去。只是一瞬间,似乎眯睡着的岳明辉用两根指头封住了李洋唇角。
李洋愣着,苦笑一下。
“洋洋,孩子大了,前几日我已同他讲过。当初因着许多原由,或不得已,或我心软,自然也是因为我内心愿意纵着你们,只是既然我们决定重出江湖,明日自不同以往,便不可再行那些荒唐事了。”
李洋从鼻尖糯糯嗯一声,仍然任性地把下巴搁在岳明辉肩头,“就靠一会。”
岳明辉笑着回过头来,揽住这只极少在他面前流露软弱一面的弟弟,“累了洋洋?晚上同我一起睡吧。”跟着蹭了蹭他的额角,“你走这些天我睡得不安稳,你在我会安心,辛苦了洋大侠。”
李洋张口咬住人的耳朵尖,“嗐呀呀这些假模假式的奉承听了我会起鸡皮疙瘩!怎么些年你还不了解我,你说什么我会不听?”
岳明辉便大剌剌从水里站起身,抻过旁边的浴袍随意披挂上,张臂从从容容地说,“累了,抱我回去。”
李洋一躬身将人抗上肩头,“好歹也是震慑江湖吓哭娃娃的岳罗刹岳少爷,瞧瞧什么无赖样子,袒身露体就往人身上爬!还不准非分之想!我倒是要瞧瞧你是怎么给我玩禁欲的!”
岳明辉道,“你大师兄耐力好你知道的,不然咱们打个赌咯!”
翌日岳明辉神采奕奕在院子里陪李英超过剑招,李振洋盘腿倚在廊架上,一口口恨恨灌着竹叶青生闷气。敢情耐力好就是两人中间摞一溜大枕头棉被。我堂堂八尺男儿被挤到抱着床沿两次掉下床去,呔!何苦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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