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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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大雨倾盆,白应微前行路被拦,十日内可到端城,花了半月都未到。日子一拖,事儿就来了,割据一方的“齐王”不满困在小小椿州,集结兵力,趁其不备一夜就攻下了东南大部分城池,泰然祥和的诸城大乱,所有人拖家带口都在往北逃窜,唯独应微单人匹马要往城内钻。
战火不休,处处是肆意虐杀百姓的兵痞。城外来不及逃的流民,哀声一片,饿殍遍野。
白应微扮作书生,寻了处阴凉处歇脚,耳边充斥着尖锐的哭声,一眼望去,原是那妇人怀里的幼子因饥饿濒临饿死,而奔溃大哭。
那妇人于茫茫众人中看到白应微,瞧他不同他人肮脏不堪,如遗世独立的谪仙,她怯生生挪脚,跪下哭泣道:“公子,小儿已饿了近一天了,求你大发慈悲,可怜可怜我们,给我们点吃的吧,求求公子。”也不等白应微回应,她就砰砰磕着头。
白应微往后缩了缩,远离那臭烘烘的母子,白应微斜眼打量这妇人,面黄肌瘦嘴皮龟裂,她臂弯中的小儿有六七岁了,奄奄一息翻着眼皮。
“公子……”那妇人抬起暗淡的眼,“我儿子要饿死了,一点就够了,求你……”
白应微摸了摸包袱里不多的干粮,这满城废墟,食物难寻,发善心给了她,会招惹来更多的人,到时候场面失控,他准会被这些人吃得连骨头都不剩。白应微打算坐视不理起身走人,可那妇人不依不饶,对白应微死缠烂打,拽住他的衣角,留下乌黑的手印。白应微皱眉,觉得这女人着实可恨,若在以前敢在白大人跟前失仪,定要剁了她手脚喂狗去。
“公子,求你了……”
白应微瞪着她,没有把人恐吓走,两方僵持不下,白应微无奈,暗想一个馒头就能挽救一条性命,何苦要再作孽,当初他险些饿死在青楼的柴房里,他那短命的娘强颜欢笑大半夜鼻青脸肿来给他稀粥喝,说不定也是这番场景,心狠手毒的白大人,何苦要去为难她。白应微蹲下去扶起她,掏出个馅饼给她,看她瘦得皮包骨,又拿出锭银子,在早已对他虎视眈眈的人围上来之前,脚底抹油般离开了。
谁知那妇人抱着孩子一直跟着他,任他如何驱赶都不走,非要给他当牛做马报答恩情。
“公子,我什么都能干的,我不勉强,是心甘情愿为公子做奴做婢的。”
白应微骑上马,道:“你既得了银两,就往北方去吧,那边没得战火牵连,我要入城,莫不是你也要跟着我去,你愿意你那孩儿被那些痞子当做肉食下肚?”
这话可吓到了余氏,她纠结了会儿,咬牙下定决心,“公子去哪儿,我都跟着,我不怕死!”
她身子抖如筛糠,铿锵有力说完,怀里突然出声,“承儿也不怕!”那孩子从她怀中钻出来,乱糟糟的头发盖着张圆乎乎的脸,他吃饱了,目不转睛对着白应微笑,稚嫩的声音软软道:“公子!公子!承儿会做很多事了,也能和娘一起帮公子干活呢。”
白应微无奈,只能让他们跟着,余氏脚踝受了伤,白应微便让她抱着孩子坐在马背上。
余氏感激涕零,对白应微感恩戴德,张口十句有九句都是在恭维他。承儿转着大眼睛,好奇问道:“公子,咱们入城做什么。”
白应微道:“找人。”
余氏疑问道:“人都跑光了,公子要找的人怕是已经出城去了,这会儿进城找他,很难找到人。”
白应微挑眉,转了话锋:“入城的真的是齐王?”
余氏略一思量,正色道:“奴家是妇道人家,哪里知道这些事,一路上倒是听过些,有人说哪有什么齐王,不过是打着这死人的名号,名正言顺好造反,也有人说真的是齐王,跟几年前在京城里见着时的模样很像。”
白应微听了,默不作声暗自思忖。前行未知,白应微打算先回老家看看。白府在端城是大户人家,老头子死后留给子孙的遗产,几乎能买下半个端城,白府当家人白应姿又极识时务,拿出大量银两一上下打点,不仅和叛军担任最高职务的几位称兄道弟,而且还趁机收了整个端城及周边州县的盐铁生意,一时间白应姿风头无两,成了端城数一数二的人物。
“公子就是那位白府二公子?!”余氏脸刷地白了,“可,不是传言你不在人世了吗?”
白应微道:“那你看我像是人呢,还是像鬼?”
余氏得知他的真实身份,激动万分,道:“原来真是二公子啊,今日一见公子真颜,真是三生有幸。这端城谁不知道二公子你的大名啊,你十六岁中探花,短短几年内就在京城步步高升做了大官,又是陛下的左膀右臂,人人都说你是个大——”余氏说得正忘乎所以,却忽的闭嘴,连呸了好几声,不敢再说了。
“是个什么?”白应微来了兴趣,见她红了脸,补充道:“是个奸臣贪官,危害苍生魅惑陛下的奸佞?”
余氏瘪嘴,垂着头。承儿挥着小胖手,为他打抱不平:“不是的,你是个好人!”
白应微嗤笑,“你牙还没长齐,分得清谁是好人谁人坏人吗?”
承儿气鼓鼓的,“我知道,我当然知道,爹爹死后,别人不是打我们就是骂我们,只有你给我们吃的,给娘银子,你,你还长得好看,所以是个好人!”
“还真是个孩子。”白应微摇头,轻声道:“做尽坏事的恶人杀人无数坏事做尽,良心发现只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好事,难道就能轻易抹平之前所犯下的罪?被人称为好人?”
承儿到底是个孩子,想不明白他的话,嘟着嘴很苦恼。一时间都不说话了,白应微牵马缰沿着旧路往家的方向走。
“公子。”沉默良久的余氏忽然接话道:“我不太懂那些大道理,以前去学堂接承儿,偶然听见先生上课,别的一听即忘,这会儿听公子这话,倒是那句迷途知返是勇者此时记忆尤未为深刻,那些个传言,我们旁观者未涉其中,不甚清楚,不能轻易去评判孰是孰非,人非圣贤,公子,即便是做了错事,有心悔改,任何时候都不晚。”
白应微低效笑,余氏是个妇人,总是把事事看得如此简单,那些被他残害致死的人,岂会因为他一句知错了就能逃离无间从而复生。
为了躲开见人就杀的叛军,白应微专挑了鲜有人走的小路,一行人回到白府,已临近傍晚。守门小厮没见过白应微,以为他是来避难的,抄起棍子就要赶人。还是那老管家闻声出门,见真是二公子回来了,欢喜得又哭又笑,这才挥开那不长眼的小厮,毕恭毕敬把人迎进屋。
白应姿出门赴宴去了,老管家自作主张直接把白应微往内院引,院子规模扩大了些,其他的都无改变,余氏母子被安排到西厢客房。白应姿回到自己小院,书房卧榻上一尘不染,保留着原样,一切恍若昨日重现,他活在兄长的光耀下,被老头子隔三差五臭骂,既不怀念昨日,也不期盼明天,更不珍惜当下,只做个混吃等死的庶子,整日和狐朋狗友喝酒吃肉寻花问柳。
没有进京,没有贪欲,也没有萧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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