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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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光,好久不见。”
沈重光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视线。清瘦的青年站在桌边,一身灰色大衣,脸上带着微笑。他扬起头,一圈圈地解开脖子上的蓝围巾。
“来这么快?”沈重光站起身,终于露出了笑。他接过犹带寒气的围巾和大衣,挂在身后的架子上。对方还是大学时那副温和苍白的样子,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带着握惯了笔的书生气。
“来见老朋友,当然动作快。”林清昼眨了眨眼,舒舒服服地窝进了他对面的沙发里。
沈重光哼了一声,没说什么。真当他是朋友,就该让他接机招待。自己住下之后再跑来约酒,实在太见外了。
“我是怕耽误你忙公务,”林清昼看一眼他闪烁的手机,挑挑眉说,“外交官日理万机,我哪敢和国家大事比。”
沈重光听他这么提到自己的工作就想叹气:“你又不是不了解这些,这么说就扫兴了。”
林清昼笑了笑,隐约透着一丝揶揄。沈重光知道他一定想起了无数在全球各地的同学朋友:这一刻,他们有的正埋首护照签证资料堆,有的在狭小的同传室里燃烧大脑,有的顶着黑眼圈在联合国大会磋商,有的在和援助医疗队忙里偷闲唠着嗑……
清昼那个班的男生里,只有清昼没有走上这条路。他翻着酒水单,身上全无长期忙碌与压力带来的紧绷感,悠闲又放松,透着一股热爱生活的愉快气息。
沈重光看着他,渐渐地放松下来。大概,对清昼而言,还是没有入部更好。
“你定的酒吧,有什么推荐的吗?”林清昼合上酒水单,抬起了头。
“嗯?哦,要不要试试西印度波特?度数不高,加了焦糖和巧克力,你应该喜欢。”
“这家有吗?”林清昼有点惊讶,“昨天我在吉尼斯酒厂里想点,但都说没有。”
沈重光笑了:“我好歹也算半个东道主,当然要接待周到。”
林清昼张了张嘴,好像又想调侃外交人员的专业性,不过没有开口。他将笑未笑的样子,显得眼角微微皱起,很柔和,与过去有些不同。
他还是说话了:“下次带小谢和大贺来找你,可一定要照顾好了。”
“那当然了!”沈重光嘴角一咧,终于有了点以往少年意气的味道,“他们最近都好?”
“你想知道,不如自己去问,至少偶尔也要在群里说句话吧?能不能把免打扰给关了?”林清昼懒洋洋地逗他,“小谢反正全国各地跑,大贺……说不定现在还在熬夜打游戏,明天周六。”
小谢、大贺和清昼,都是他大学的室友。大家都是英语系,各属不同班级。现在小谢如愿做了调查记者,大贺不社畜的时候仍然是二次元宅男。而林清昼则远远偏离了最初的目标,成为了旅居各地的诗人。这位诗人现在给了他一个眼神,起身去点酒。他跟上,看着那过分瘦削的背影出神。
这么多年了,沈重光一直很遗憾,没能和清昼成为同事。在他看来,林清昼沉稳内敛,长期担任学生干部,立场、业务、纪律乃至人际关系,没有一项不符合部里遴选的要求。
可是为什么会因为那种理由落选呢?
沈重光点了一杯生啤,和林清昼一起靠在柜台上,等着凉爽的黑色液体呈45度角缓慢淌入杯中。他看着对方专注观察的神情,觉得这人大概是在印证吉尼斯酒厂大力强调的专属倒酒法。他用双眼描摹着那张线条流畅的侧脸,心中一叹。
如果清昼当初也进了部,他们现在会怎样?还会是常联系的好友吗?还是也会像实际情况一样,只是逢年过节偶尔问候,礼节性的朋友圈点赞?
他很少用微信,只会转发部里的新闻活动,每次清昼都会点赞,但鲜少像大学时那样,关心他的身体和近况,与他分享生活和读书趣事。
昔日挚友,无可奈何地生疏。他以前没想过和清昼也会这样。
沈重光还在出神,就听到林清昼有点担忧地问:“怎么不走?累着了吗?”
他的头微微抬起,眼睛睁得很大,似乎马上就要伸手,然后踮起脚,摸一摸自己的额头。
沈重光反应了过来,有些不自在地表示没事,然后也端起杯子,跟在林清昼身后回到了座位。
这七八步路里,林清昼一直听着重光的动静。一米九多的大高个儿跟在后面,好像自己头上的光都被盖住了。他稳得像是一座山,或许是因为高度的职业素养,也或许是在想着什么事情,一如他大学时偶尔的凝重。
当年重光不常有这种状态。他通常飞扬洒脱,不是摇头晃脑地听歌就是满口芬芳地打游戏,走路往往有种唯我独尊的味道。来报到那天,他穿着枪花的白T,一条破洞牛仔裤挂在大长腿上,晃晃荡荡,匪气十足,铺床叠被倒是一把好手。他在学校乐队里弹吉他,还当过一次主唱,很快就成了很多女生理想的男友人选。四年里他交了不少女朋友,不过没一个长久的。瞧他一般也是毫不在意的样子,因此慢慢有了渣男的称号。他自己的解释是:我不喜欢别人过度依赖我。寝室经常集体对他表示谴责,他无动于衷。
但……毕竟不同了,林清昼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确定自己闻到了一股烟草味。但这味道不烈,夹杂着重光身上的气息,有些新奇,不像一般碰到的那样难闻。
他经常向部里的同学和学长们问起重光的情况,倒是没人提过,他现在也抽烟了。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各自喝着酒。最后林清昼先开口了:
“敬重逢。”
“敬重逢。”
这是他们毕业后第一次见面。
之前点的烤土豆之类也上桌了。沈重光慢慢填着自己疲惫的胃,问:“怎么想到现在来爱尔兰?”
“啊……为了叶芝和乔伊斯。”
“这会儿是冬天吧?”
“你是说我来得不是时候?”林清昼微微眯着眼睛,和吃到满意的甜品时一样。
“嗯。这里的冬天有点致郁,去南欧晒太阳不好吗?”
林清昼一愣。他很早之前就在担心,这个最喜欢晒着太阳弹琴的人,是否能适应爱尔兰的冬季。
可是……我不敢与明亮的夏日争辉。也许,在阴冷的冬日里,还勉强能够充作一丝亮色?
他稍微晃了晃脑袋。冷静一点,不能这样跟重光讲话。
“我在英国交流的那个圣诞假期,也和朋友一起来过都柏林。我们那时候刚学了《都柏林人》,我很期待亲眼见到这个城市。我更希望看到下雪……我很喜欢《死者》的结尾……‘他的灵魂缓缓昏睡了。他听着雪花穿过宇宙柔软地飘落,如同他们最终的结局那样,柔软地飘落到一切生者和死者身上’*。我总是遗憾又明白,这样永恒式的感悟,来自于重重的、不得满足的爱情悲剧。”
沈重光静静听着。清昼的小课堂,于他是多年未有的享受。
“我很想看看都柏林的雪,会不会也能使我有所领悟。可惜当时虽然很冷,但没有下雪。我前些日子看了欧洲好几个国家的天气预报,发现爱尔兰今年很可能会有雪,就决定来住两个月。”
确实如此,不过这个理由还是有些任性。沈重光想了想,归因于自己理解不了的文学思维。
“不过当时也有开心的事。我们在都柏林坐旅游大巴去了莫赫悬崖和戈尔韦。在悬崖上见到了很美的大海,浪花又是雪白的,显得海蓝色更加迷人。所以这次要系上蓝色的围巾,我觉得很衬爱尔兰。”林清昼看了一眼架子上的围巾,满意地点了点头。
沈重光笑说:“也很衬你。”
林清昼心里高兴,弯着眼,继续说:“在戈尔韦吃到了很不错的海鲜。我们还点了热红酒喝,真是特别香甜。不愧是圣诞饮品,温暖和快乐的味道与生俱来。”
哦,这倒是没想到。沈重光回忆了一下,清昼不喜欢肉桂的味道,也没跟他提过和朋友喝酒的事,所以他根本没把热红酒列入推荐范围里。好在现在也是圣诞前夕,节日饮品正是主打。于是他叫来服务员,点了两杯。林清昼试着拦他,被他一按肩,就没了声响。
“这次在爱尔兰,还有什么想去的地方?过几天我放了假,带你去看看。”
清昼交流的那个冬天,整个学校都冷清了很多。他一直有些遗憾自己没能陪清昼度过独在异国的时光,这次假期,或许能弥补一二。
“这倒是不着急,我要先把《都柏林人》提过的街道和地点都逛一遍,上次待的时间太短,都没来得及好好探索。”林清昼重新陷进沙发里,快活地喝起酒,一脸向往。他嘴角上沾了一点泡沫,书生气荡然无存,只剩下快乐的傻气。
这副模样真是难得,沈重光笑了起来,林清昼有点茫然地看了他一眼。他掩饰般地咳了一声,然后说:“那也跟我一起去吧,别对着地图,就找不到路了。”
林清昼脸上僵了一瞬,放下酒淡然说:“街道名标得清清楚楚,不会弄错。而且随性所至,最贴合文学精神,遇到意料之外的事,也非常值得期待。”
“但乔伊斯写作到现在已经快一个世纪了,街道名称可能有所改变。都柏林我还是知道一些的,就让我做个导游如何?”沈重光憋着笑,觉得他在各地旅行,大概就是这样“随性所至”,倒也很有趣味。
但林清昼还是有些犹豫:“太麻烦你了,圣诞假期还是自己休息要紧。”
“这怎么会麻烦,”沈重光听了这话,笑意顿时消失,额角突突地跳起来,“你客气到这份上,来也不让我接,饭也不让我请,现在导游也不让我做,还当我是朋友吗?”
林清昼被问得一窒。沈重光硬黑的眉拧在了一起,眼神和脸色也显出一丝阴沉。这张脸平时俊朗得赏心悦目,发怒的时候则大有威势,十分吓人。但他当然不会怕——对方也知道他不怕,所以毫不收敛地凶恶了起来。
“抱歉。我确实是担心耽误你工作。”林清昼轻声说。我对你并非纯粹的友谊,于你也不过是大学室友……再多联系,只能是打扰和阻碍。这次来见上一面,已经足够了。
“忙归忙,我也有周末和假期啊?”沈重光想透过林清昼的眼睛看看这个被文学支配的大脑里到底在想什么,却被那副金丝眼镜挡住了。镜片温柔地折射着灯光,遮盖了一切情感流露。
沈重光看得愣了愣,又继续说:“你要是早点跟我说一声,就可以稍微晚几天来,我放圣诞假之后,接机、住宿还有外出旅游都能安排周到,就不必自己辛苦。你实在太见外了。”
林清昼听了,抬起头来,眼镜往下滑了一点,露出柔软的眼皮。他想说,我不介意这些,不用把我当外宾照顾。或者,不必替我辛苦,别在假期里也做起接待工作。
沈重光乘机观察那双漂亮的眼睛,却发现里面的焦点已经游移到了桌沿、地砖,还有更远的地方。他心里有点微妙的遗憾。
林清昼踟蹰了一小会,开口已经是玩笑的语气:“我就是这德行,喜欢自由点,和朋友约也是凑上有空就最好,不刻意安排。你跟我计较这些,也见外了哦?”
沈重光沉默了。的确,这些都是实话,但他刚刚完全没想到。难道是因为毕业太多年,都不记得清昼的习惯了吗?他还觉得清昼和他生分了,这么看来,分明自己也生疏了。
“而且,会打扰到你本来的假期计划吧?”林清昼冲他举了举杯,“难道不用陪女朋友?”
……真的,我前一秒还在愧疚。沈重光叹了口气说: “我没女朋友。”
林清昼眼角带了点笑意,往沙发里又靠了靠,摆出听故事的姿势。
“没什么可说的,”沈重光无奈,“就是很久没谈了。异国不行,当地没有。”
林清昼笑了笑说:“你知道吗,小谢都有女朋友了,已经见了家长,明年就该有喜酒喝了。”
沈重光并不意外。他们都到了这个年纪,朋友们纷纷传来喜讯。不过小谢应该是他们寝室最早的,大贺一颗心都挂在游戏和动漫上,肯定还单身。他更关心的是林清昼的情况,毕竟清昼要稍微特殊一些。
“那你呢?”
“我啊?我可能也快结婚了。”林清昼眨了眨眼。
“咳咳咳!!”沈重光一口酒呛在喉咙口,剧烈地咳嗽起来。林清昼慌张起身,拍起他的背。
“抱歉,我没想捉弄你,”林清昼等他平复了之后说,“其实不是真的结婚,我还能一个人满世界跑,当然是单身。”
沈重光又喝了口酒,皱着眉问:“形婚?”
“是啊,”林清昼也端起酒喝了一口,“我爸妈不管我,但阿篱家里着急了,她说要是实在应付不了,就跟我结婚。反正我们都在国外,家里也不太会发现。”
这个名字听着很熟,沈重光努力拉扯疲劳的思维,终于想起这位是清昼的挚友,也记起了一些清昼提过的细节:“你以前不是说她弯了吗?”
“是啊,但她不想就这样出柜,”林清昼平静地解释,“她爸妈爷爷奶奶我也见过,都是很保守的人,还指望着她尽快结婚生孩子。”
沈重光张了张嘴,有些想问他家里的态度,但又不确定能不能问。林清昼倒是发现了他的纠结,自己开口说:“我父母放任自由,让我开心就好。”
“挺好的。”沈重光点了点头。他对清昼这方面,只有祝福和最好的期望。
关于性向,他和清昼只讨论过一次。对那天发生的事,他们十足默契,从来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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