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于怀从前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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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空气里没有风。
青灰色的山峦上浮起厚重的阴云,水汽从天际一直席卷到应谦的脚边。他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仰头看天。上空静止的雾与云好似一张廉价的赝作油画,失掉了所有的生动,木然地等待着潮湿的空气将其沾湿、弄皱,最后被揉成一团,丢进肮脏的垃圾桶。
这些天他走遍了异国他乡的许多城镇,见过沙滩上弹吉他的年轻学生,重重树荫下哼着歌的旅馆老板,公路上驾着车的一家四口,还有水果店里躺在苹果上午睡的猫。从前的应谦觉得人生只有一种:学习、工作、然后继承家业,成为所谓“上层”、“精英”中的其中一个。他自认为做得足够优秀,却在临近三十岁的岔路口越发迷茫。
然后他什么都不要了。没有通知任何人,没有任何征兆,在一个晴好的下午,走进机场,买了一张最快起飞的机票——不管要去哪里都好,带我走吧。
应谦的路途是漫无目的的。几个月前,他还固执地认为没有目的的行为是在浪费时间,如今他想停就停,想走就走,没有闹钟与备忘录,手机卡也被取出折断,在一个个无人知晓的小镇里放肆地生活着。
他开始做一些十分“浪费”的事:花一个下午跟着巷子里黑白的花猫闲逛,同旅馆老板生涩地学习弹吉他,参加小镇上叫不出名字的节日,以及,给闻柳明写一张又一张没有意义的明信片。
他总是在旅行。每到一个新的城,便会买一张新的明信片,有时写些什么,有时干脆什么都不写,直直地投到邮筒里,寄往那个如今空无一人的家。
教他弹琴的旅馆老板曾经问过他,要不要留下。那是一个红头发的白人大叔,腹部圆润地鼓起,上头挂着一条永远没换过的米黄色裤子。
应谦微笑着摇头拒绝。见他这样,老板反倒起了几分好奇心,追问他原因。
“非要回答的话,我只能说,还是缺了一点什么吧。”
“那究竟是什么呢?”
应谦当时坐在旅馆的吧台前,头发妥帖地伏在额头上,宽大的T恤上沾满了脏兮兮的颜料。他举着一杯快要漫出来的啤酒,凑近嘴边,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然后撑起下巴,像是自言自语。
“缺了一个闻柳明啊。”
应谦的下一个目的地是P城。
P城是他和闻柳明最初相遇的地方。他们在这里读书,度过了长长人生里一段不算短的时光。说来好笑,即便是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久,应谦甚至叫不全P城的所有主干道。这次回来,说是故地重游,实际上更像是对曾经的校园回忆作一个额外的注脚。
临到出发前,他却突然接到凌飞的消息。
——凌飞是与他还保有联系的唯一一个朋友。他们能维持十多年的友谊不是没有理由的,二人最大的默契只有一条:互不干涉。应谦不去管凌飞在外的私生活有多混乱,凌飞懒得问他此时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跑去M国。是以,应谦相信凌飞不会把他的消息透露给应家人,更何况他那些行踪还需要凌飞帮他隐瞒。
在熙攘的候车大厅,凌飞出乎意料地给应谦发了一条短信,询问他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坐汽车还是火车,什么时候、多少点能到,通通发给我。”
应谦有些奇怪,问他为什么。
凌飞只答:给你一个惊喜。
好吧。应谦掏出车票,给他拍了张照发出去。至于凌飞问他接下来怎么安排……应谦向来随心而动,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思索了一阵,他敲上自己曾经就读的学校名,一并发了过去。
下了火车已是傍晚,窗外暮色沉沉,候车大厅里一盏一盏垂下的吊灯排排亮起来,平坦的地面上倒映出光晕,像阴天平静的水面。
冬季的P城十分寒冷,冰雨裹着珠雪拍在人的面颊上。应谦提前准备好了围巾,站在门边,打算换好再出去。柔软的灰色羊毛围巾在脖子上绕了一圈,应谦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犹豫了一下,放下抓着围巾的手,向四周张望。
车站里人来人往,拖着大行李箱的少女与拎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擦身而过,眼睛湛蓝的小朋友跌倒,发出嚎啕大哭。一切的一切都像极了一幅世间百态,连喧哗也是平凡且雷同的,找不到一点值得分神的地方。
应谦于是转回身,继续把围巾举过头顶,在露出来的脖颈处绕紧,确认已经裹得严严实实了,方才拉起行李箱走了出去。
在他不远处,一个狭小的通道内,闻柳明紧紧贴着墙,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喘。
好险好险,差点就被他发现了。
一周前。
彼时凌飞正在酒吧卡座里,与上来搭讪的短发美女把酒言欢。二人挨得极近,鼻尖与鼻尖都快要碰到一起,在明灭而破碎的灯影下藏着不可言说的暧昧。
然后,一声中气十足的大喊把所有气氛都吹散得干干净净:“凌飞!”
好事被打断,凌飞向来笑盈盈的一双桃花眼此刻也不由得带上了几分烦躁。身旁的女孩识趣地走开,他抬起头,对上踩着高跟,气势汹汹的陈之之。
“哟,陈小姐,稀客啊。”他往椅背上一靠,“上一次见,还是用红酒泼我脸的那晚吧。怎么,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陈之之撩了一把垂在胸前的长发,居高临下地看着凌飞:“不跟你扯那么多没用的,这次也不是我——”
“要找你的人,是我。”
一个清亮的声音打断了陈之之的话。凌飞这才看到,陈之之身旁还跟着一个高瘦的男人。他眉目精致,头发漆黑,皮肤却白得泛光,整个人看起来斯斯文文的,与这间群魔乱舞的酒吧一点也不相称,像是闯入白昼的一颗星,一下子便要被淹没不见。
凌飞挑一挑眉,示意他继续说。
闻柳明走上前来,道:“凌先生,我叫闻柳明。这次来打扰您,是想问问您知不知道应谦现在在哪里?”
假装没注意到陈之之在旁边翻了个白眼,凌飞饶有兴致地摸了摸下巴:“我知道你,你是应谦的前男友。”
“是、是吗。”闻柳明身侧的手骤然握紧。
凌飞朝他们点点头:“请坐吧。”
陈之之拉着闻柳明在他对面坐下:“别扯那么多,你就说你知不知道应谦的下落吧。”
“来找我打听他的人那么多,我凭什么告诉你们呢。”
闻柳明十指交握着放在桌上,目光灼灼:“拜托了,凌先生,这件事对我来说很重要。我必须要去见他。”
凌飞问:“可是我记得你们已经分手很久了吧。”
“是,”闻柳明低声答,“但是我——”
“嗯,好吧。”凌飞突然说。接着,他叫来酒吧的侍应生,说了几句什么,侍应生点点头,随后端上来一排颜色缤纷,闻柳明叫不出名字的酒。
凌飞的手指从一杯杯烈酒上方划过:“把这些全都喝了,我就告诉你应谦在哪里。”
“你耍什么花招,我就不信离了你,我还查不出来了!”陈之之一拍桌子,拉着闻柳明就想离开。
闻柳明却并未随她一同起身,仍是维持着坐姿,还伸出手拍了拍陈之之的小臂:“之之,别这样,我喝。”
“你疯了吗?”她瞪大了眼睛,“你那点酒量,在这里根本不够看的!”
闻柳明没有回答她,而是静静凝视着桌上的酒。酒杯不算太深,头顶的灯光穿过玻璃杯壁与其中薄荷绿的液体,显得其晶莹剔透,像冰块稀释过的海浪,捣成汁液的翡翠,美丽得让人不忍将其饮下。
他拿起第一杯酒,一鼓作气地倒进嘴里,辛辣的液体充斥着喉管,交映着变幻的光线,让闻柳明有些眩晕。
第一杯下肚,第二杯、第三杯便也不算太难了。闻柳明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头脑愈发昏沉,舌头除了苦和麻,已经什么都感受不到了,就连腹部也传来隐约的刺痛。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台上的乐队似乎换了一首热烈的曲子,舞池里的男男女女都踩着鼓点开始狂欢。闻柳明的灵魂好像突然被抽离了身体,浮在上空,被随着人群一同舞蹈的光柱穿过身躯,一下出现,一下消失。
真的好苦啊,能不能不喝了。一个声音委屈巴巴地朝他撒娇。
他一边端起又一杯酒,一边回答:不行啊,你还要去找应谦,忘了吗?
眼看闻柳明的脸涨成不自然的潮红,陈之之终于忍不住,指着凌飞的鼻子骂:“你玩够了吗?他不能再喝了!”
“你说我玩?”凌飞的脸隐在暗处,好似突然失却了刚才的游刃有余,“被他甩了之后,应谦在这里喝过的酒,可远远不止这几杯。”
“所以呢?”
“他总得付出什么代价。”
而此刻的闻柳明根本听不到他们的谈话了。他终于喝光了最后一杯,把酒杯倒悬,确认一滴都不剩了,才将其放回桌上,手指都是颤的。当明白自己已经完成任务的瞬间,他重重地倒在桌上,只余右手勉力支撑着脑袋,好让它不从颈椎上跌落。
凌飞饶有兴趣地靠近他:“对自己这么狠啊,图什么呢。”
像是被酒精溶解掉了所有坚硬的盔甲与虚伪的面具,闻柳明眼神迷茫,呜咽几声,回答道:“我、我想见应谦……我爱他啊……”
他真的醉了。现在的闻柳明俨然成为了万千买醉人中的一员,随便抱着一个人,就可以把心底所有秘而不宣的难言情愫统统当作胡言乱语讲出来,呕吐出来,最后真心与恶臭难忍的呕吐物掺杂在一起被冲进下水道,只剩下身上久久不散的陈腐酒气。
“我本来没有想过他会喜欢我,怎么变成现在这样了啊……他的信看起来好难过,我也好难过。之前我这个也要想那个也、也要考虑,真的好辛苦。现在我什么都不要想了!我要大声跟他表白!”
闻柳明的声音忽高忽低,犹如在弹奏一首曲子,却因为太醉了,断断续续,连自己也找不着调。等到他的声音终于慢慢低下去,消失不见,凌飞复又开口。
“好吧,那我就告诉你他在哪里好了。”他狡黠地眨眨眼,“只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等见到应谦之后呢,你就把刚才说过的话,统统对他再讲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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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bq估计错误,下章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