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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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珈是一个非常奇怪的人,我从认识她的第一天就意识到了。
其实从外表看并没有什么不同,甚至有些普通。她常穿着单色连衣裙,胸口别一朵小花,乌黑长发垂至胸前,额前碎发规整地顺在耳后。总是淡淡的表情,轻声说话,也只会淡淡地笑。就像随处可见的小草,没什么人气。
我们是在书店遇到的。一家二手书店,藏在大路的背后,没有招牌,只在门上画了一本书,书名是难以辨认的两个字。推开门,门口挂着的青蓝风铃发出清脆的声响,灰尘呼啸而来。轻咳几声后,我有些讶异地发现这书店竟没有一处是空着的——到处都摆满了书。红的,白的,黄的,蓝的,绿的,紫的……不同颜色的封皮本该衬得这书店五彩缤纷,然而时间的流逝给它们挂上一层黄沙,就像在活泼上浇水,失去了原本的意气。
我徘徊许久,终于拾起一本书,藏青色的封面配上米色的标题显得很特别。朝四周一望,轻松发现了棕红柜台。我有些犹豫地走过去——那桌后并没有人。站定后,我盯着桌面看了片刻,正打算敲一敲时,一个平平的声音传过来——那本书两百块。我朝声音来源望过去,一个女生捧着紫红色的书坐在某一个书柜的旁边,正好被另一个高大书架的阴影笼罩。
她的胸前戴着一朵海芋花,纯白的,缀着几抹绿,配上鹅黄花蕊。
我眨眨眼睛,干干地说着,啊,吓了我一跳。半晌,又附上一句好贵。
她头也不抬,右手轻柔地,像抚摸一片叶,将书又翻过一页。这本书于我可能只值十块,但对你就不是同一个价值。就好像我是一个普通的人,而你是一个奇怪的人一样。
这话可真让人恼火。但我却没什么反应,还有点高兴地说道,这样啊,你说对了,我是一个普通的人,你是一个奇怪的人。
那便是我们的初见。
后来我总是能想到那个下午,想到她,想到那些诡异的行为和话。于是我总去书店,千方百计地跟她说话。她爱答不理的,但仔细一想我的问题又都得到了回答。直到某天我聊到她戴的淡紫庭荠,她好像一下子活过来似的(“被按了按钮的机器人”应该是一个恰当的比喻),很是开心地夸我“与众不同”,有眼光。
渐渐熟悉以后,我才终于知道她的名字,才珈。一个奇怪的名字。她说门上的书名就是这两个字。我有些不信,问她,这是你的书店吗?她答,我一直在这里,所以我是这个书店的。我只好又问,老板是谁。她答,从未见过。听到这话,我不免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她仍旧是那副平静的样子,用堪称母亲怀抱婴儿那样温柔的手法翻看一本书。所以我说,哦,知道了。
一个月后,我的一个朋友自杀了。好像是因为心理疾病,具体的原因我其实并不清楚,因为并不是多么亲近的人(不是亲近的人也可称为朋友吧)。周围人都为此十分感伤,并通过各种渠道抒发他们的情感,缅怀这个模糊的影子。我却不同。我对她的离去并无太多感受,只能装作一副哀痛的样子避免旁人的质疑。只是一个人的时候,常常思考一些问题。譬如这个女生的离去究竟代表着什么,带走了什么又留下了什么之类的。有朋友对我说,太不容易了,你一定很痛苦吧,毕竟是那么珍贵的同窗啊。这令我很是疑惑,人与人的情感可以这样轻易地被误解吗?明明曾今也是不太起眼的人群中的一员,如今却好像所有人都同她私交甚好。*当一个人离去的时候,她突然间就得到了全世界的爱*。这是多么有趣的现象。
抱着一肚子的疑问,我来到书店,想要问问才珈的意见。
她自杀了,我应该感到伤痛吗?这样冷漠直白地问了。
才珈听到我的问题,手一顿,慢慢地合上书。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她好似说了千千万万遍那样熟悉,连思考的间隙都没有,非常流畅地开口了。
你的反应没有什么不对。
但是周围的人都十分沉重的样子,我忍不住反驳。
他们的反应也不能算有错吧,人总是想为自己干过的事开脱,好像找到一些借口就能顺理成章地当成现实。多么无聊,多么愚蠢。嗯,跑题了。
死亡是什么呢?是不可避免的自然规律,没有意义,无法恐惧。世间人为此赋上千万般情意,如用草木描绘海洋,荒谬至极。若死亡是公平的,人应当有选择的权利。但自杀是自私的。每个人都承受着种种困扰,有人认清现实,有人只想藏匿,最后仿佛勇敢地选择离去。这倒的确是最完美的逃避。死了之后,“我”便不在。所有“我”所痛苦烦恼的,围绕着“我”的,皆因主语的消失而消逝。这个意识不复存在以后,我们甚至可以说世界也不复存在了。因为“我”的世界的确不存在了。大概算是人间的最懦弱。那么多路里,选择了最轻松的一条。如果没有经历那些事,是不是绝对不会选择死亡?而这选择,本质上是因为别人强加于身的事。因为这些太过痛苦,难过得超过生吞荆棘,最后无视了所有本真的欲望,抛下自己,投向“解脱”。*痛苦是无法避免的,但受痛苦折磨是自己的选择*。自己背叛自己,是最愚蠢的事。因为别人而背叛自己,是最让人难过且不屑的事。这算什么? ‘生存’的道理连虫子都懂。
不过没关系,她轻轻说,抬眼望过来,露出一个极其悲悯的笑容,这世界上有书,有花,有草,有天空有海洋,总要有这些不愉快的。可以原谅。
真是违和,明明是很温柔的表情,眼睛却那么吓人,像无底黑洞,永不停歇地吸收所有光芒。我仔细想了想,拍拍脑门,啊,听不懂呢,果然我是路人,你是怪人,还是就此结束吧。
她朝我点点头,依旧是万年不变的语气,再见。
我也轻快地同她说再见。Adieu, adieu mon amie.
打开门的那一刻,刺眼的阳光照进来,我突然想到她今天戴的是六月菊,挺好看的橙色。
自欺欺人也是可以被原谅的。身后飘来才珈漫不经心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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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框起来的表示这个观念来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