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家

-----正文-----

林本川做了个很长的梦，那个梦像裹着浆果的面包，很香很甜。

他十岁时被告知要有一个弟弟，那孩子他见过，就是司机的儿子。

那时候季子还是一脸稚嫩相，小小的脸蛋像个奶团子。一双眼睛总是到处张望，生怕会有人要加害于他。

见了林本川之后笨拙地用德语说着“你好”，想起季子那个样子他总是会浮现浅浅的笑容。

季子是他的陪读，在国外他们俩最亲。他们一起上学、吃饭、写作业，自然就走得亲近。

留学在外多年，林本川几乎不会说中文，但也不是一点都不会，多少还是知道点皮毛。他学会的第一句话不是爸爸妈妈这种称呼词，也不是早上好晚上好之类的问候语。

他开口第一句话是他的名字。

“林季子”他顿了一下，“我爱你。”

他喊他的名字，而不是“弟弟”。

一句是中文一句是德语。我爱你这种话外国人经常说，可他是中国人，他和一个中国人问好用我爱你，显然有别的意思。

他念儒学（诸如“人之初性本善”）总是念不通，可他叫林季子的名字时吐字却很清晰，舌头没有打结，不知道他是练习了多少遍才到这种程度。

他只记得林季子当时愣了片刻，然后用德语回了句同样的“我爱你。”

白人有歧视，林本川性格又温柔，弱弱的书生样。他在国外时常被人欺负，但他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季子会帮他，有季子在他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

那年季子打伤了一个比他要高上半截的孩子。

被打的那个人林本川见过，他总是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一双眼睛向上勾，看人的时候令人浑身不舒服，总是喜欢找他的茬。

林季子平时脾气都好，笑起来很温柔，少年期正是变声的时候，但他的声音没怎么变，说起话来很好听。眼前这个对人下狠手，把人打到站不起来的孩子，一点也不像他。

但林本川不知怎么的，一点也不害怕。他躲在角落里，看着对人下狠手眼眶早已被怒气染红的小兽，顿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情绪——他开始觉得自己不正常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会觉得很开心。

有别的班也下课了，周围开始变得吵吵闹闹，林本川的视线仍旧粘在林季子身上。

他的弟弟站起身，宛如一个凯旋的胜利者，他的鼻梁上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汗，嘴唇抿成一条线，朝他投过来一个眼神，嘴角扬起一丝笑。

林本川也笑了。他笑着一步步朝他走过来，睫毛上有细碎的光，笑起来整个世界都明亮了。

路边树叶倾泻下几缕光，斜斜打在少年身上，他们并肩走上回家的路。

值得一提的是那年德国冬天下了一场特别大的雪。整个街道银装素裹，万物都归于宁静。

林本川的生日恰巧就在冬天，那年他十九岁，林季子握着他的手一起切了个大蛋糕。

季子在十七岁的时候猛长，不论是身高还是体型方面都比压上哥哥一头。

林本川坐在窗台上，看外面飘落下的雪花，他往前就是刺骨的寒风，往后是季子温暖的怀抱。不得不承认，他眷恋季子的温度，缩着身子将头埋在他敞开的外套里，蹭他胸口处的余温，又玩闹般用将冰凉的手伸入他脖子处取暖。

被冰到一个激灵的弟弟低低发笑，小川抬头撞他温柔的眼神，就好像又做了场梦一样，变得神志不清了。

林本川的喜欢藏在冬天淅淅沥沥下起的雪里融化在季子带有热光的眼里。然后一切都化开了，他软在他怀里。

蛋糕上的白色奶油最后的宿命就是成了林季子嘴里的口食。林本川的脸上粘满奶油，林季子舔他的眉眼，濡湿他卷翘的睫毛和高挺光滑的鼻梁，用手轻轻掰开他嘴用舌头卷进去一颗浆果。汁水在唇齿留香，林本川舔了舔嘴唇，一股脑儿扑了上去，整个人像树袋熊吊在林季子的身上，林季子用大手托着他的屁股以防掉下。

从未经任何情事，做什么都很害羞的少年面面相觑。

月亮挂在天边像蒙了层纱，柔亮的月光倾倾泻下来照出纷飞的白雪。夜晚风大从窗户口泄进来一丝寒风，两个人都打了个哆嗦，然后对视一秒，忽而爆发一阵笑声。

那快乐真是藏也藏不住。

林本川躺倒在床上，两个人抱在一块，他纯情得跟什么似的，连脱掉裤子都不敢，像贞洁烈女紧紧抓住裤头，可季子看他一眼他就自觉松了手。

他只是害羞，不是不敢。

赤裸的身体，暗淡无光的夜晚，好像什么都对，但又好像什么都不对。

林本川看见了面前深渊，却还是义无反顾地跳进去。

林本川的眼皮跳了一下，梦忽而醒了，睁眼是血淋淋的现实。

他脖子冰凉凉，抵上了一把刀，当刀轻轻划过时他竟然没有一丝要反抗的想法，反而是闭上了眼睛，就好像一直……

一直在等待着死亡那样。

04

视频录好后已经发出去，在大屏幕下播放引起一阵骚乱。可以说一切都顺利地照计划进行。

“哦……少东就是你们所知道的，很喜欢我老二的这位……”

“我的小情人，林本川。”

林季子把手机放在钢琴架上，轻飘飘说出这句话。他眼睛眯着，嘴里缓缓吐出白烟，似慵懒的猫，无端的迷人。

电话那头有粗重的呼吸声，但这都与他无关。

“林本川从小读欧洲学校，基本是个老外，却很喜欢我这个地下人。”

他总是能在任何情景下笑出来，这次也不例外。

“我是司机的儿子。”

他不怎么在意地看了一眼半躺在沙发上的人，他的脖子处尚且流着血，感受到他的目光林本川痴痴地笑了。

他收回目光，心脏有一丝钝痛，压抑很久的情绪又开始偷跑出来，但好在这一切都在掌控范围内。

林季子转瞬间又恢复了常态，带着轻蔑扫视躺在地板上的三个人。季子恶狠狠盯着他们，这些人都是罪魁祸首，都应该死！

“万有青要绑架中兴少东林本川。”

“那天晚上...坐在劳斯莱斯后座的是我。”

“再过两天就是我这个下等人的生日。下人的父亲，难得开名车载儿子出去兜风。但贵贱有命，注定要替主子挡灾。”

“我被绑架了。”

“万有青致电林关中救赎款十亿，当天晚上林老板想必遇到人生中最莫名其妙的难题啊......”

“我父亲哀求他，求他帮忙，祖孙三代都能赔给中兴。可最后没有人来......他死了。”

他语气淡淡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几个音调响起，林本川用幽深的眼神看着他。他的爱人像玩弄动物于股掌之中的高大猎人，动物们四处逃窜却避无可避，只能直面死亡。

林季子在这种情形下仍旧优雅得不像话，身着一身黑西装，领口没有一丝褶皱，像是死神降临人间。他弹奏着林本川最爱的音乐。这音乐，谈不上悲伤，却又让林本川想要哭......可转念他又在笑，浅色的眸子无神地看着窗外。

林季子的手停下了，拿起电话继续说。

“我妈一直都有轻微的精神病。”

“我爸死后，林老板很照顾她。特别是在床上，一直干一直干。”

“干到他觉得爱上大老板了，变得更疯。”

他说这话的时候，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笑。

林本川的脖子流着血，白色背心被染红一片，他凝视那个弹琴的人，忽然无声的笑，他听不懂那些中文，心里有眼泪滑落下来，他舔舔嘴像是真的尝到了杏仁般的苦涩，伸出半截舌头。他的脸苍白嘴唇也无血色，只有那双眼睛熠熠发光。

“林老板一边干着我妈一边居心不良，最后竟然收养我。从此我改姓林，再次进入林家。有一个标榜林老板君子承诺的名字。叫季子。”

“我除了从小是个下人之外，还是个可悲的资优生，林老板看中这一点，要我当林公子的好书童。于是我就跟着小川去德国念书了。外国人眼里我们就是亲兄弟。”

“白人歧视很严重，但只要我在，小川就能平安。”

“他开始依赖我，他需要我，我怎么能不满足他？”

“我一定猛干他！”

他笑起来，面部表情开始变得狰狞。

“小川有多少家业，多少资源，都会上供给我。”

“我要他死，他怎么活？”

林本川的意识涣散，合上了沉重的眼皮。他歪着脑袋昏过去，颈部微弱颤动着。

林季子骗他，利用他，亲手杀他。分明是一个凉薄的人，这时却偏偏走过去。他在他唇上落上一吻，须臾之间他好像见到了年仅10岁的自己。

他曾经也是那么害怕，连呼吸都不敢出声。这么想着，他又开始有点同情他了。

林本川不是海上月不是心上人。他只是是林季子的小情人。

林季子一直以为他爱他的微笑，爱他对他的依赖，爱他永远不知疲倦的讨好，一举一动他都爱，却偏偏不爱这个人。

他看着他闭上的眼睛想起林本川曾经和他说过的话。

“秋，我爱你。”

“我不后悔，一点也不。我狂热爱你，死也是一种美”

“我还是想叫你——秋。你是秋天的色彩，从此我染上你的颜色。”

他开始痛哭起来，人有三样是不能隐藏的:咳嗽，贫穷和爱。

“秋。”

他听见林本川一声微弱的呼唤就跟疯了似的。

林季子以为自己不爱不在意，可再次听见他这么呼唤的时候他的嘴唇颤抖了。

“医生……医生……”他踉跄着站起身，挂断之前的电话，拨起另一个，“我是林季子，请马上赶到游船内室……”

“越快越好！快点！他现在失血过多！”

06

外面天气不好，乌云笼罩天空，突然就下起来暴雨，一阵阵海风刮来，吹起林季子的头发，手里的烟灭了，耳朵只听得见风的呼啸声，像是人哭泣的样子。船行驶在激荡的水面上，摇摆不定。

林季子看着波涛汹涌的海面久久失神。他现在才明白，报仇比不上一个林本川。

西方古老神话里说恶魔不说爱，如果他吻你那就代表爱你。

从前林本川给他讲这些睡前故事的时候他不信，现在他信了，他的每一次亲吻都不自觉带上了感情——那沉重、潜入海底的感情越是被束缚，就越是沉重，在此刻喷薄而出。

林季子自小就在心中不断唾骂着这个世界，当林本川背光走过来的时候他停止了辱骂，像是

掉入一个温柔陷阱，偶尔对人展露几分温柔。在林本川这里每每他都好似走入五里之地，五里之外皆幻境，只有此处是归途。

漫无边际的海面，没有尽头的复仇……他忽然就想要放弃了，只要等带那个人回家，好像什么都无所谓了。他无法再次失去这个人。

林季子掐灭了烟头，走进房间。

林本川经过及时抢救已经脱离生命危险。可是他已经睡了半个月。

林季子坐下，替他换了瓶输液，他的气色比起之前要好很多。在他昏迷期间，林季子想了很久，漫长的自我挣扎过程令他疲惫不堪，眼窝深陷。

林本川长眠不醒像从山头沉落塌陷而下的雪团，每一次滚落都砸在林季子的心上。他想他的情人好傻，简直是爱他爱到无可救药，居然把为爱而死视为一种美，还背叛父亲，与他串通一气使得林家颜面尽失。

所以以后他也要好好爱他。

林本川连着做了好多个梦，每个梦境都有秋，他追逐着他的光影，却总是落在秋身后。时光流于指缝，林季子的世界却定格在10岁那年，林本川得知一切真相的时候怕他不要自己，像丢弃垃圾一样将他丢弃在角落里。他时常自我厌弃，若不是林季子的陪伴他可能早就自杀而亡。他患有轻度的精神病，以前他对这病称得上讨厌，现在不了，他借着精神病看这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用他的方式表达爱意。或许常人难以理解，但讨同样身处其中的林季子懂了。他们像困兽，四周都是敌人，只能依靠彼此。他们是最懂对方的人。

三天后，林本川醒过来，被秋紧紧拥入怀抱。

在秋天，他们终于相拥在夕阳下。海浪拍打着犹如猛兽，这艘船不知道具体会驶向何处，但一定会是那五里之地。

“我们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