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生河南侯朝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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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来到这条长到目力难以穷极的回廊。回廊四面尽是些朦胧景象,似有雾气萦缭,又似有纱幔翩连,教人难以探究到底身处何方。
这里除我以外,似乎再没有旁人。
死寂仿若有形,化出了最是难缠的蛇身,一条接着一条,蜿蜒匍匐而来,不待我有所反应,便已交叠盘曲着攀上了躯干。
绵延冗长的静默中,我僵作了一截枯木,只能任由死寂携着冰冷黏腻的触感迂回捆缚,任由它束紧四肢,任由它堵住五官。
麻痹感与窒息感持续了很久很久,久到乍起的一声惊出了遍身冷汗。
这突兀的一声好似利剑劈空而来,势不可挡地刺破了死寂,却终止于心上,只虚虚悬贴,可剑尖倒像是还有些不甘心似的,仍微微颤动,向心脏逐层浸渗着森寒气。
此前那极瘆人不过的静,反倒将此刻这原本称得上美妙的声音衬得尤为可怖。
破碎的喘息与紊乱的心跳一并响起,共作了这嗓音的伴奏。稍显迟钝的感官中,它们来回鼓噪不肯罢休。
“齐梁词赋,陈隋花柳,日日芳情迤逗。青衫偎依,今番小杜扬州。寻思描黛,指点吹箫,从此春入手。秀才渴病急须救,偏是斜阳迟下楼。刚饮得一杯酒。”
婉转低回的唱腔遥遥响起,分明极尽了满腔缠绵之意、悱恻之情,势必要让那听者骨也软心也软。
声音愈渐明晰,唱戏人也从雾纱后绕了出来。
一柄宫扇先露,随后是素手红袖。
那是个身着红官衣的巾生。
略显刺目的明艳色泽勾回了我迟迟调动不起的神思。
他约莫是……《桃花扇》中的侯方域,那戏词原是《眠香》一出的唱段《梁州序》。
戏园子去得多了,纵是个戏盲,也该有些印象了。
神思流转间,他已然近了,一面唱着,一面递出了宫扇。
这时先注意到的,其实是手,远时并未多加留心,近时方知何为玉手瑰质。
十指纤巧,根根白净,如泛冷光。
目光依依移至宫扇,还未落稳,他便唱罢了此段,口中又另起了念白。
“小生河南侯朝宗,一向渴慕,今才遂愿。”
宫扇也再次向前一递。
听得渴慕二字,不由心神一恍,这心神一恍间,便抬手接过了宫扇。
却又很快回过神来,像是为掩盖什么似的瞎想起来。
乱了乱了,这本是《访翠》一出的念白,怎的偏生接在了此处。
注意力也再次仓促转移到了手中的宫扇上。
“梨云梦好至侵星,晓月光寒画玉屏。离恨几何抛凤枕,桃花扇裂负深情。”
扇面题有一首小诗,字迹是极为眼熟的簪花小楷,竟有些像是我亲手写下的,大抵也是临惯了卫夫人的《古名姬帖》。
小诗内容却并非是我原以为的那首戏文中的思慕诗,反倒更像是首诀别诗。
眼神还凝在扇面上,又受他一惊。
“好姐姐,你不敢看我?”
他口中悠悠荡出了九分娇一分嗔,柔媚到教人察觉不出绵里竟藏了针。
再不复戏中情态,此刻显然一派细弱酥糯,竟像是女子。
莫非是坤伶?
近年来虽说亦容许女子出入戏园,但大多是些听戏的太太夫人,稍年轻一些的姑娘小姐都还是罕见,更别说是整日登台唱戏供人观赏取乐的女子了。
又想及她缘何嗔怒,许是那一袭红实在太过耀眼,自打惊鸿一瞥过后,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避开她,飘忽去别处。
猝不及防地,一只方被我暗自盛赞过的手凑了过来,食指指腹贴紧了下巴,大拇指按上了下唇,触感沁凉。
她这动作可谓是轻而软,却换得我颤颤巍巍,难歇兢战。
视线不禁随她动作,缓缓由下而上,她这身戏服的纹样渐渐在我眼中露出了全貌。
袖角缀着一双比翼鸟,恰与从袍底探出的并蒂花枝相连,如同鸟儿口中衔着花枝一般。领口上亦开满了一团团喜人的花,花叶间还有一双双蝴蝶争相停栖。
这是将绣娘的满腔心血都穿上了身吧,无处不美,无处不精巧。
视线再往上,是她细长的脖颈。目光近乎深入肌理,也未能寻及喉结。
她还在使力,目光只能稍稍停留,便又被催迫着上移。
朱唇如焰,灼灼烈烈,似要烫伤人眼。粉面红妆,遍染了双颊眼周,尢是那眉心一抹嫣红,可谓是摄人心魄。容光熠熠,教人不敢直视。
她冲我轻轻挑眉,眼波微漾,又低低唤了一声,“好姐姐。”
这一声可不同凡响,竟将她眼里漾出的满满一瓢温水尽数浇在了我心上,于是整颗心立时变得暖烘烘、湿漉漉的。
可身体却还不可控地震颤着,仿佛是在畏惧些什么。
还没回过神,她却开始流泪,长廊仿佛也瞬息间被灌满了水。
她面上浓重的油彩开始一层层消融剥落,很快便露出了一张清丽的容颜。
略显凄厉的哭声很快就停了,却又听得她痴痴发笑,笑出了左颊一个浅浅的梨涡。这时我才发现,她梨涡里嵌了颗小痣。
未及细看,她的眼泪倏忽化作猩红的鲜血,急急淌了下来,划过脖颈,划过肩臂,到她的指尖,到我的唇缝。
我忙不迭地后退,身后却突然竖起一面墙壁,才做打算左右窜逃,左右却又均被不声不响冒出的墙壁隔断。
心知已然落入了避无可避的境地,便索性豁了出去,借着不知从哪取得的些许勇气,再次正视她。
此时此刻,她看上去格外轻薄,字面意义上的轻薄,简直如同一张艳红的纸片,乍来的风一吹,身姿便跟着一阵轻摇,艳红反倒显出了几分惨淡。
风将这张纸片吹向我。
她一头长发全被吹散,挟着细碎的血水,飘飘扬扬,刮在我脸上。
一阵痒,一阵疼。
“你哭了……”
那张不断淌着血的脸与我不过咫尺之距,我听清了她极轻的一声慨叹。
我哭了?
还正疑惑,又见她探手伸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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