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晚上再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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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赤裸着身子站在黑暗中，好冷。他觉得自己应该是一个刚刚落地的婴儿，不然为什么他们连一件衣服都不给他穿？

头顶是一片粘稠的黑，黑到极致的感觉让他怀疑其实是自己失明了。再往上，比黑更远的远方传来他们的说笑声，他们是谁？他听不分明。那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可他却在里面不断捕捉到自己的名字。

突然，声音消失了，声音变成了无数双眼睛。无数双眼睛穿过墨汁一样的黑色直直地降落到他的身体上，填满他的每一块皮肤、堵住每一个颤抖的毛孔，每双眼睛都离得那么近，好像光是他的躯壳还不够，它们要向内，再向内，直到把他所有能称得上是秘密的东西都掏出来。他绝望地闭上眼睛，一个声音在腹腔中横冲直撞，然而声带像是被什么东西堵死了，沙粒般的滞涩感让他感受不到嗓子的存在。

最后，水来了。水从脚边向上漫，漫过了他的膝盖，漫上了他的腰间，很快，漫到了与肩平齐的高度。水还在不断地涨，他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用力蹬着双腿，求生的本能让他拼命张开嘴想要呼吸。但来不及了，水彻底淹没了他的头顶，视线逐渐模糊，世界再次还原成一片黑……

冼正衷猛地睁开眼睛，额头和后背传来的粘腻感让他动弹不得，他像一个被人捞上岸的溺水者，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房间里的空气。梦中那种窒息感竟是如此真实，让他觉得如果不是上天在最后时刻施舍的一点怜悯，今夜他也许真的会在梦中死去。

摸索着打开台灯，冼正衷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刚过凌晨四点。起身推开卧室的窗户，屋外冻得发抖的空气争先恐后挤进房间。冼正衷拾起白日里撂在桌上的烟盒——只剩最后一根了，最近一个月他抽烟的次数比之前二十几年的总和还要多，翔安常常劝他对自己好一点，但他没办法，只有看着烟雾在眼前画圈的时候他才能暂时忘掉那些缠绕不休的现实。

身上的汗液逐渐被风吹干，冼正衷望着远处与夜色融为一体的教学楼。一个沉睡的野兽，他想，只有黑暗才能暴露出你的那些阴暗，是你吞噬了他。

他又想起了刚才的那个梦，“这样算是和你站在相同位置上了吗？”面对深沉的夜色，他沉默地发问。

烟叶的最后一丝火光熄灭，冼正衷坐回桌前，再次输入那个网址。对不起，他在心里默念，如果你还活着，我绝对不会想要窥视它们。

蔡宇航论坛的名字叫“宇航的家”，在2009年1月之前，这个帖子里还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冼正衷慢慢向下翻，试图从少年那些明暗不定的心情中还原出一个不再那么遥远的蔡宇航。

2007年2月15日，15岁的蔡宇航在论坛中留下了他的第一个帖子：

*还是没有想好要起什么名，暂时就叫它“宇航的家”吧，哈哈，有些太草率了不是吗？希望这两天我能想出一个好听点的名字，起码也得有点文采吧。不过这里很安静，也很安全，没人知道我是谁，我只需要写东西给自己看。

2007.2.15*

蔡宇航每隔几天都会来这里留言，就像一直也没改成的论坛名一样，他真的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帖子里所写的大部分都是一些生活小事，像所有写东西给自己看的人一样，蔡宇航的文字大多只描写感情，不叙述故事。他喜欢花大段大段的笔墨描写自己的心情，他会将自己的每一个情绪一点一点地碾碎、溶化，不放过其中的每一点最微小的波动，然后再用他柔和的语言赋予它们生命，给它们不随时间消失的机会。

*很多情绪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你只有在事情刚刚发生以后才能最清楚地记录和感知，就像梦一样，如果不立马写下来，很快就会忘掉。有时候我回看以前的帖子，会很惊讶地发现，即使是在两天前刚刚写下的某种感受，过了那个时间点以后就会变得很难感同身受。我看着以前的文字，经常会问自己，那时候的你为什么会难过，为什么会有“从后背蔓延至脚底的冷汗”，为什么明明将那条街走了无数次，却偏偏从那一天开始爱上了路旁的银杏？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它们都是我生命中的印记，我知道自己应该将它们记录下来。

2007.6.30*

蔡宇航的文字有时会伴随一点忧伤，他非常诚恳地写下自己的烦恼和忧愁，就好像在对着一个巨大的树洞讲述心事。

*还是融入不了新环境，为什么人生总是会有这么多转角呢？我很想念初中的那个小操场，也很想念在草稿纸上画五子棋盘，上课时偷偷避开老师和同桌下棋的日子。感觉自己好像刚刚才习惯了周围的同学、老师，生活刚刚朝着舒适走了一点点，一切却又要结束了。和高中同学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有时班级里因为什么事大家一起大笑的时候，我总是会想，如果是在以前的班里呢，身边的同学会有什么反应，老师又会怎么说……

……

宇馨今天下午学自行车的时候把腿摔伤了，趴在地上哭了好久。我这个哥哥当得真差劲，最近天天沉浸在自己糟糕的情绪里，连妹妹都没照顾好。从今天开始，忘掉这些烦恼，我要做一个向前走的人……

2007.9.30*

几乎在每一种负面情绪的最后，蔡宇航都会用几句鼓励的话作为结尾。你好像能看到一个特别真实的少年，有时候他对生活感到厌倦、疲惫，偶尔他甚至会讨厌起自己，但你能感觉到他潮水一般奔腾不息的生命，你能随着年月的推进看到他在一点点走向成熟，他渐渐学会了接受自己，学会直视那些使他所以成为他的东西。

*慢慢地我不再羡慕那些随意就能与别人打成一片的人，不再因为他们有我无法得到的性格而自惭形秽，我和他们不一样，这点我很早就知道。

我喜欢独处，享受孤独，有些人没有别人的陪伴简直就活不了，但我不一样，我有只属于自己的乐趣和天地。如果说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才能做回真实的自己，那为什么非要刻意地融入别人呢？

……

我不再觉得这有什么令人难堪，这个世界应该大到足以包容每一个人对于生活的主题、道路、方式的选择。

2008.1.5*

闹钟响的时候，冼正衷还沉浸在蔡宇航的世界里。他的大脑仍处于一种十分混乱的状态，他从没想过蔡宇航的心思竟是这样细腻，尽管以前他也会感叹蔡宇航试卷上工整的字迹和偶尔对他表露出来的关心，但也仅此而已，蔡宇航自杀之前，他从没认真想过这孩子每天都在想什么。

他曾以为那些在他家里补课的日子让他对蔡宇航来说和别人不一样，他总想用自己的耐心、正直，有时候他甚至想利用自己那些和其他老师不同的特质，哪怕它们是平庸、软弱、沉默——来感化他。他通过自己想象中的“我们”，就以为和蔡宇航站在了同一边。但是直到现在，冼正衷才意识到自己从来没有关注过讲台下那群孩子的表情、脸色、态度、语气，甚至在两个月前，当班级里的空气已经开始不安地流动的时候，冼正衷竟然什么都没有察觉。

时间已经不允许他继续往下读了，冼正衷的目光定格在2008年1月5日上，这时候距离蔡宇航自杀的时间还不到一年。

晚上再看吧，他想。

如果一切都能这样继续下去，蔡宇航会一直是那个在秘密花园里记录自己生活的男孩，他的成绩不会有多大改进，但他开始慢慢学会接受自己，接受周围的环境。他会像所有青春期的男孩子一样，顶多是不太爱说话，在别人看来有些奇怪罢了。

但是年轻的蔡宇航大概从没有想过，互联网世界的残酷就在于，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没有拥有秘密的权利。

走去学校的路上，冼正衷突然想起一个学生那天说的话：

“老师，对于蔡宇航发生的事，我们也很难过。”

少年没有恶意的恶意，难道就算不上恶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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