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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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潮水来比喻回忆,是不确切的。一者可汹涌可温汾,哪怕是礁石也能被打磨成坟碑;一者却只让人觉得愈加漫漶,坟碑不成坟碑,竟如散落的旧书。
冼正衷在回忆里捕捉到很多琐碎的零星掠影。
少年人低着头,冼正衷得以注意到他头顶发旋旁边翘起来的一撮头发。
以他的视角没有机会目睹片刻之前的画面:这个少年穿过大办公室里的一张张桌子,在垒得满地都是的教辅和卷子之间周旋,腾挪跳跃起来像一只刚刚成年的小鹿,所以他的眼睛应该很黑,且湿润。少年放轻了步子,在最角落的那张办公桌前停下来。
冼正衷瞥见人影,也没看清是谁,一时间不敢坐着,下意识就站了起来。
“蔡同学,”冼正衷习惯用这种老派的方式来称呼自己的学生,他改不掉这种不合时宜,“是你自己要求来补课的吗?”
“不是,”蔡宇航坦诚得令人发指,同时用一种亲近、轻松的口吻说道,“我妈让我把这个给你,她说补了总比没补好。”
冼正衷一看,是一张卡。
由来已久的局促复现在他的双手上。冼老师从学生时代就一直不善于应付人情世故,本以为当个老师能避开大多数世俗的怪圈,没想到现在居然连他的学生都要用这个来为难他。
坐在一间屋子里的同事,冼正衷不知道他们当中有多少开小灶、收礼、用职务之便来赚工资奖金以外的好处,但他知道,不在少数。他一向怕事,校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默许对他来说好比在利刃加颈,不知道哪天就要用他来杀一儆百——冼老师常常这样自己吓自己。他不敢这么做,也确实自认没这个能耐。如果能在送过来推过去的一张卡面前谈笑风生游刃有余,能变成家长交口称赞的提分名师——
“也许我就不会做老师”,冼正衷忽然冒出来这个念头。他会去经商、会从政,就如同父母期许的那样,出人头地,到处吃得开,当大官赚大钱,光耀门楣,然后街坊四邻会夸这家生了个好儿子……
可惜,可惜,他小半辈子的人生学得最好的一桩本事,就是有多大碗吃多少饭,估量自己尤为精确。
蔡宇航的声音让他及时刹住了没个边际的联想。
“老师你收着吧。他们不会发现的。”
“他们”?蔡宇航用这个词来称呼其他老师?循规蹈矩与人为善的冼老师觉得这么说话有些恶劣,不过,少年人的恶劣不叫恶劣。
少年眨眨眼,看着他,果然,他的眸子很黑,且潮湿。
冼老师觉得把他们称作“他们”,这种有点逾距、不得体、欠斟酌、他本人在任何情况下都会规避的措辞,应该定性为一点顽皮加一点对他的盲目信任。
无论对于他们两个中的谁,补课都像是一场灾难。太难熬了,冼正衷本以为会到高考结束才是头,谁能料到这场酷刑才过半,拿着题目彼此折磨的另一个人已经离开了呢。
冼老师家里不大,补课的第一天,客厅挤了五六个大小伙子,那真是满满当当,快要没地儿落脚了,搞得他险些以为自己这个屋主才是多余的外人——他自己的学生只有蔡宇航一个,剩下都是亲戚塞过来的小孩。他们的父母从冼老师的双亲那里听说了补课的事情,迫不及待地要让自家的孩子来捡个现成的便宜。
十分便宜的冼老师夹在这几个便宜学生的“重点高中”“尖子班”“培优卷”里,很难做人。没过几次,这几位“尖子生”相继走人。可能是连他的便宜都不屑于捡,冼老师如是安慰自己。
他的学生终于只剩下了蔡宇航一个人。
蔡宇航从书包里摸出来一张26分的考卷。考卷边上毛了,卷面乍一看倒是字迹端正清爽悦目,全然不像26分的差生卷,就是经不起细看,连誊抄的公式都写错了。
有点可笑,这对师生分别据在一张小桌的两头,像是桌上冰壶球对垒的双方,中间的冰壶是那张26分的卷子。没有裁判,没有吹哨,冼正衷觉得自己再不说话,可能这场比赛就永远不会开始。
“蔡同学,这张……”
“老师我没听懂。”
“这张是期初考的卷子,现在期中都考完了,学习要讲究今日事今日毕。老师不是说你不能补以前的错题,迟做总比不做好嘛对不对,你看啊亡羊补牢……”
“老师,再给我讲一遍吧。”
一如既往啰嗦的冼老师,面对单刀直入的蔡同学,败下阵来。
“之前为什么不拿出来问?”冼正衷叹了口气,又忘了最后那个大题刁钻的解法,他一边在草稿纸上梳理思路,一边随口问道。
“他们都在。我不想给你丢脸。”
“他们”?看来这孩子很喜欢用这个词。
相对而言的是“我们”吗?冼老师对划分范畴隐约感到一丝欣慰。
因此冼正衷在他出事前,一直以为他们之间是亦师亦友的关系,决不仅仅是教学而已。
是“我们”。
蔡宇航很不像他,但又在某种意义上,同病相怜。而且冼正衷不得不承认,这孩子比他来得更坚忍、更通透。
他正在讲述的事情,除了条理清楚,毫不煽情,毫不动人。
当他说完“我们”这两个字,翔安长长地“唔”了一声,啜饮一口凉透的白开水,决定在朋友面前暂且将自己的意见按下不表。
冼正衷真的不是个会讲故事的人。
不止一个人这么确认过。现在坐在沙发上手捧茶杯的这位也不例外。
数学课本的边角料是一些数学史,关于那些青史留名的大家和他们奠基的学科。有学生曾在私下议论,别的老师在课上讲课外闲话给学生提神,冼老师讲数学史让学生放松神经。当然原话不是这样的,原话只是比较了冼老师讲题和讲数学史的催眠程度,如此而已。
“冼正衷此人天生笨口拙舌无可救药”——冼老师意识到这一点的时间,甚至早于第一次公开给别人讲演故事的经历。
值得庆幸的是,在他意识到这一点之前已经认识了翔安,因而事情没有朝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与其说他认识了翔安,不如说翔安去认识的他。
每次都是这样。
这次,冼正衷在楼下被翔安捡到。
听完故事,照例是要吃饭,饿着总不行。翔安提议要为冼老师复课干杯,去买啤酒的人顺理成章还是冼正衷。
左等右等没见人回来,许老师便劳动自己的大驾出门去找。
结果发现冼正衷蹲在楼下。
经过很简单:他拎着啤酒回来,路上被一个学单车的小孩撞了,小孩摔下了车,蹭破点皮,小孩的妈闻声赶来,指鼻子戳脊梁骨地骂了一通,最终被撞蹭破皮的冼正衷被这对母子摸走了随身仅剩的两张红票子。
他走到楼下,觉得腿疼,钱也没了,拉开一听啤酒一气干了。
兴许是要命的酒精让他的脑子忽然清明起来。
他想起蔡宇航的话。
其实他的学生从来没有吐出过“我们”这两个字。不怎么确凿地,冼正衷觉得,就是“我们”。不管是不是自作多情,他现在的确失去了这个同病相怜的人。
他是个数学老师,语文学得一般,到现在也无甚长进。冼老师不知道有一个词可以形容他此刻的心情,叫做,悲从中来。
后知后觉地,只想要大哭一场。
他蹲下来,捂住脸。
这几天里思绪纷纭,什么也没想明白。
预料不到的东西有很多,不敢揣测的东西有很多。该问的都问了,连不该问的也问了,他本不想放过任何一个可能令蔡宇航放弃生命的因素。他开始察觉到这些或许都是,或许都不是。
翔安开导他说:“你是个老师,不是警察。你做得够好了。”
“你是个老师,不是警察。”冼正衷对自己说道,他走上讲台,翻开卷子,“你做得够好了。”
然后他用后排听不见的声音说:“上课!”
班长喊:“起立!老师好!”
冼老师决心做个和以前一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教书匠。只是他心里有个过不去的坎。
而他得到真正答案的时候,只能是站在相同位置的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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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的作者,又是我。
真是不好意思呢,自说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