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得你是只蝴蝶
-----正文-----
“迢迢一眼不可追的春天。”
决赛前一天,他们天亮才睡下。说是睡,其实就是没真在练习室过夜。第二天早上化妆,到晚了就得排队。他们的闹钟放在男人床上,男人招呼他起床时,距离他们睡下还不到两小时。小男孩在男人的呼喊中昏昏沉沉地蠕动,耳边嗡嗡作响,整个人像涨潮时身不由己的一朵浪。男人推推他上臂叫他名字,他睁开眼,手肘撑着身体,摸索着把他的手表抓到跟前,时间正好跳到7点33分。
今天是4月6号,他们决赛的日子。
阿杰先走一步,房间里只剩他们两个。近几天他们睡得实在太少了,有时候光听到铃声响都觉得眼前发黑。男孩困归困,孰轻孰重还能分清。等他从卫生间出来,扎起一头小辫,实际怎么样不好说,至少看上去可以见人了。但男人不太好。男人岔开两腿坐在下铺,他托着额头,眉心微微拧着。他们训练内容大,消耗也大,偶尔没吃好,早晨很容易低血糖。男孩走过去,男人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眼下一圈都是黑的。
他用掌心给男人揉太阳穴。男人摆摆手,反倒抽了两张纸给他擦脸。男人的声音沉沉的,带着没睡醒的鼻音,像一面沙哑的鼓,“脸没干呢,滴了我一裤子。”
捧着男人的脑袋乖乖挨擦,像条养熟了的小狗,如果男孩子有长着绒毛的耳朵,一定会抖耳朵的。
在男人洗漱的间隙里,男孩灵活地负责准备短平快的的早餐。他叼着两个小面包,男人刚过来他就拧开水塞他手上。男人认命地拧开,“能喝点别的吗?我感觉快腻死了”
男孩把嘴里那两个小面包拿下来,“那你想喝点啥?”
男人马上拧回瓶盖,“有热水吗?”
“没有。”
“……那你说个屁。”
“没时间啊这不是”男孩拿着木凡的外套,把嘴里没拆的两个小面包塞进去,又顺手塞了俩星球杯,“不然就给你烧水了。”
男人接过衣服,看了一眼鼓鼓囊囊的衣兜,又看一眼男孩,这个人咬着拇指关节瞅着他,手里捏着一个小面包,支棱着小辫,像个小朋友。男人穿上外套,从口袋里摸出一个星球杯塞回他手里,又搂了他一把,“行吧。”男孩拿着那个星球杯,挺莫名其妙地被搂着出去了。
北方的春天早晚都有风,他们揣着兜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男人磨磨蹭蹭,落在他后面直打哈欠。
男孩妆挺快就化完了。他坐着没啥事,和同组人打了两把游戏打发时间。男人化完妆边吃梨边过来看他的屏幕,口齿不清地告诉他:“你快死了。”
结果真死了。个乌鸦嘴。
男孩还了手柄,转头嘚嘚瑟瑟地逗:“哎我看看你,”男人瞥了他一眼,他这次眼妆挺浓,乍一看又高冷又凶,但显得眼睛特好看,侧脑上那个A让男孩心里犯痒痒。他招呼男人一起弄的时候其实有点盖戳的意思,说起来不太可告人,反正谁男友像个A谁知道。只是因为没休息好,男人的眼神有点发飘,有点没精神,“你咋让人给你画了两个大黑眼圈啊。”
男人把梨咬得嘎嘣嘎嘣响,好像那是小王的脑袋:“也就是我现在没力气揍你。”
王琳琳自诩是个快乐积极且会看人脸色的完美男友,不肯看着男人这么没精神,他没什么别的本领,只在说瞎话上略有造诣,于是他又说:“哎你是不是穿昨天彩排的那件大貂啊?我说,”王琳琳拽着的一片衣角,神秘兮兮地把他拉近了,“服化组是不是恨你?”
服化组恨不恨他尚待讨论,但王琳琳招人恨是实打实的,木凡戳着他的肩膀小声diss他:“你那就不丑?你那跟非主流反派邪恶王爷似的,一个大红带点的假龙袍。”
木凡还有力气说他他就放心了,王琳琳嘻嘻笑,他俩衣服都挺丑,争个第一第二也没意思。他看到木凡手里的梨核,支着脑袋发问:“还有吗?我也想吃。”
“你自己洗去,我不想伺候你。”木凡说。但王琳琳只是略微撒了一回娇——刚到扭肩膀的程度——木凡就摸个梨出去了,这简直太简单了。王琳琳嗖地窜出去跟在后面,团着手好奇地等梨,像个挺烦人的小尾巴。要说为什么rapper都找模特处对象呢,王琳琳自我检讨,这种胸大屁股翘长得好看又会照顾人的大模哪个rapper不喜欢啊。好像和木凡一起,一切无聊的事都变得有趣了。
木凡把洗好的梨举到他面前,“你拿着。”
王琳琳一点也不想自己拿。他两只手握着木凡手腕,就着梨咬了一大口。梨脆生生的,又甜又润,王琳琳舔舔嘴巴,心里特美。而木凡呢,淌了一手黏糊糊的梨汁,比梨更黏糊的是吃得哧吭哧吭的王琳琳,木凡觉得自己不像在喂王琳琳,像喂猪。
“你赶紧自己吃!”
王琳琳置若罔闻,前一口刚嚼碎了往下吞就马上要吃第二口,木凡想把手拿开,王琳琳“嗯”地抵赖,拿嘴巴舌头找梨,热气直往男人手腕上呼,新鲜得像瓶刚起开的气泡水。男人因为那温热一哆嗦,王琳琳正好张嘴等梨,梨一怼下巴差点没给磕掉了。男人赶紧把梨塞给他,王琳琳捏着剩下半只梨捧着脸,舌头贴着口腔壁,说话像个大舌头又像个小结巴,他眨着眼睛,“贼,贼里妹啊昂霍额。”
木凡是他的翻译器,“你张开嘴我看看,这儿光线不行……没有啊,没破。”
“昂啊啊。”
“真没破,给你个梨吃你还赖我了。”
“啊,”他有点吃痛,踮着脚掰着嘴巴,这回好好说话了,“你再看看——看看!”
男人憋着笑,“要么来这儿看吧。”说着拽着王琳琳进隔间,王琳琳不太理解:“这儿光线还不如外面呢……”
“谁说那么看了,”男人说,王琳琳没反应过来,男人的舌头就顶进他嘴里和他缠斗,姿态几乎称得上下流。王琳琳的梨掉了,骨碌碌滚出隔间。这是一场戏弄的、碾压式的进攻,木凡趁人不备,胜之不武,教王琳琳一条灵舌全无用武之地。
好一会男人松开他,拇指在他嘴唇边抿了一下,留下一小道湿痕。王琳琳有点儿打颤,他被一条舌头吸得眼眶湿润、头皮发麻,手靠在男人肩膀上撑了好一会才收回来。
“好像是有。”木凡说。
王琳琳不太能认同他话里的诚意,“就是有。”他不自觉多了两下眨眼睛,脸有点发烫。
“……那我再看看。”木凡说,“刚刚光尝味道了,没看仔细。”
这还没完没了了。王琳琳扭得像条脱水的鱼,一手乱摸男人身上开关自救,就着男人腰眼拧了一把,木凡“哎哟”一声松口了,像个咬了人的王八,摸着被拧的地方委屈巴巴又觉得好笑:“怎么了啊,自己说给我看的啊。”
“没让你那么看,”王琳琳说,“都是你没喂好,你要喂好了我能咬着自己吗。”
“不是,你看看这个逻辑——我给你洗梨,我喂你吃梨,完了你还讹我,”木凡和他大眼瞪小眼,“反正你也没携带病毒,咬自己一口也没啥事,有事也给你消毒了。再说你不穿了那个内裤了吗——你穿了吗?”
“穿了,”王琳琳说,“快乐病毒算病毒吗?你啥时候消的毒,我怎么不知道。”
“不算,口水消的,”男人理直气壮,开门出去,“反正穿了就得了,防灾防难的。”
王琳琳年纪小脸皮薄,跟在他后面,觉得这人有点不要脸:“那你穿了吗?”
木凡停下来,转过头和他对视。王琳琳手一伸就去扒他裤子。
“不是,哎,哎!”木凡贞洁烈女似的拽住了裤腰,裤子差点没被人脱下来。
王琳琳没成功就想逃,没跑出两步就被木凡拽进怀里找着屁股打,“马上,马上进入公众场合了,你能不能注意点?能不能了?”
王琳琳黑泡精神不灭,被人夹胳膊下了边哎哟边keep real,“你就是没穿,没意思。”
“没你有意思,”木凡欺凌着小王往前走,“我就是不信这个,我信科学。”
“那那天你还叫我帮你决赛前转个锦鲤?”王琳琳从他咯吱窝下直起身板上纲上线,“我是不是叫你穿了?你别小看了这个,这个内裤。”
“就一个决战红内裤你怎么那么多废话。”
王琳琳没法用玄学说服木凡,只得跟在后面哼哼唧唧。
越临近决赛,大厂气氛越紧绷。他们二十个人生活在灾难到来前的永无岛里,形势严峻,时间紧张,越是风平浪静越是风雨欲来,人人都在为最后一击而努力。他们没去一组,但熟悉彼此的歌和每一个唱段,他们鼓励、拥抱,背靠着背在最后的理想国里打一场前途未卜的仗。遇到男人紧张的时候,王琳琳就多逗逗他。但他自己的情况也不太好。那天下午他回来时哭过,关于出道位,关于梦想、红毯和璀璨星光,说不想都是假的。命运和现实之间只隔了一张薄宣纸,有时真能窥看一二,但洪流中他俩太渺小了,究竟能到哪一步,好像也身不由己,只有舞台是他们热爱的、或许是唯一能掌控的部分,值得所有汗水和每个人全力以赴的全力以赴。他们二十个人一起,在这最后的舞台上唱了最后一支歌,回忆和过去翻涌着,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一刻竟真有些愁肠百结。
这群男孩尽人事、听天命,站成排听最后的审判。这会谁也不敢谈梦想。梦想太高了,太易碎了,能做的都已经做了,期待感让人害怕。他也问自己,一定要上去吗?能从爸妈嘴里能听到男人的名字,这还不够吗?王琳琳尽量放空头脑,什么也不去想,但听到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仍然超出了他的全部预料,说不激动不高兴都是假的。他头昏脑涨地上去,坐在那儿,远远看着他的兄弟,以往都是男人上来等他,这是王琳琳第一次先上来等他。男人本来很高大,从远处看却好像很小,他们隔着那么远,像隔着一整个遥远的银河系。
他茫然地坐在那儿推算,清楚地知道他们希望渺茫。嘴里的口子发着痒,或许就像男人说的正在愈合。他们的确机会渺茫,但是万一呢?他忘了紧张,忘了天高地厚,竟然咬起指头祈祷奇迹和神灵,他把指头咬了很久,咬得很深,密切地、虔诚地,像企盼小行星对撞那样热烈地、无望地祈祷。
但是奇迹并没有出现。
或者说奇迹没有同时眷顾他们两个。
像看一部电影提前剧透了结局。王琳琳看着木凡说话的样子,就能想象他流泪的样子。当故事到了那一部分,他只想切掉或者快进,但是这不是电影,他和男人拥抱得像没有明天,每一句话每段回忆,越是温柔缱绻越像钝刀滚肉。在重复中他有无数机会修补,但事情覆水难收,在无数个今天、今天、今天里,他就是无法挽回。当他看着男人的时候,像看向一块虚无之地,什么也没有想,又好像从内部一片片碎掉了。他不想再重来了,一次也不想。男人说得对,那条内裤并没有什么用。问题不出在这儿,他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儿。
有一次,王琳琳真的累了,男人说分手的时候,王琳琳同意了。他试着说服自己到睡着,但第二天早上,王琳琳见到男人的第一眼就后悔了。他不能和这个人分开,一天都不可以。
还有一次,王琳琳走在路上,突然对男人说,“我真的很爱你。”
木凡有点儿吃惊地看着他。
王琳琳有点失神,在那想了好一会,看着他,“虽然我从前也知道,但我不知道我有这么、这么、这么爱你,”他非常认真地想,“真怪。”
风吹得王琳琳的辫子扑棱棱的,那模样看着像个怀揣大人心事的小朋友。男人有点想笑,又忍住了,心里忽然很温柔,“你突然怎么了?我起鸡皮疙瘩了都。”
“我以前希望时间永远停留在某一刻,以为这样就没有难过、不用分别,但其实分别本身并没有什么错,没人说这就是结束,是我把自己困住了,往后的事情谁也不知道,我只想说,发生什么,我们都一起面对,别怕我们没有未来,我不会逃跑,我希望你也不要,”王琳琳说,“你能答应我么?”
木凡有点吃惊,又像若有所思。王琳琳仰头和他对视,这个保守、敏感、心细如发的大个子,每一次打他的拳头都是虚晃的。他有告诉男人今天他特别好看吗?他忘了。这一天重复了太多遍,太多太多遍了。
男人看了王琳琳好一会,忽然说,“那公平起见,你能也答应我一件事吗?”
无数个4月6号快把他的脑子锈住了,木凡的话好半拍才传进他耳朵里,他微微张着嘴,有点儿不明白。
但男人没时间让他明白。男人只是一把搂住他,他措手不及,在这料峭春风中,只有这个怀抱和男人的声音是温暖的。男人说,“王琳琳,我不想看你因为我妥协,你做你自己,变得更好,有多少光和热就发多少光和热,不要委屈你自己,不要变得不像你自己,就这一点,行不行?”男人说,他在这个今天里听起来特别高兴,而王琳琳为他高兴而高兴,风吹在脸上,像温柔酷刑。
“也别为我担心,”木凡说,“我会很好,你也会很好,我们都一样。”
王琳琳盯着自己的脚尖,坐在男人床上等他。再过不久,男人就会出现在门口,问他在这干什么。
男人如约出现在门口,“你在这干什么?”
王琳琳想,来了,又一次。
他盯着脚尖,只说,“我在等你。”
但他却没听见男人说“等我干什么”就被拉起来圈进了怀抱里。男人刚从外面回来,没来得及脱羽绒衣,外套带着夜风的寒意,冰得王琳琳特别清醒。等寒意褪去,他很快暖起来。他想起白天的时候,男人也是这么抱着他。
“对不起——”男人突然说。说起来,这么多天里,王琳琳这是第一次看他回来没有发愣也没有哭,“刚刚我上楼梯的时候一直在想,我觉得我们俩没可能……说实话,实话就是没可能,我本来想说别的,说点切实际的,我知道说出来一定很让你伤心,可是我一进门,”男人深深呼吸,贴着王琳琳的耳朵换了口气,羽绒衣裹着王琳琳,他俩热得像昏了头、发了烧,“你知道吗,我一进门,看到你坐在我床上就觉得,哇,你比我还难过,我就觉得不能这样,你早上说咱们约定互相看着对方的时候我还没觉得怎么样,刚刚却突然想起来,咱们约好了,那就走着瞧呗,走一步看一步,反正都这样了……也不能更糟了,”男人说,“我扯远了,我就是想说声对不起……我本来不想让你伤心的。”
王琳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这么多次重复中,他没想到的东西太多了,但他还是没想到这个。他突然不知道从何说起,“先,先把羽绒衣脱了,”他说到一半,眼圈红了,一把跳到男人身上,男人踉踉跄跄地抱着他跌上床铺,“说什么对不起,我,我都不爱听,”他语无伦次,胡乱地给男人脱外套,几乎是帮倒忙,“我都,我,我以为你又要和我分手。”
男人配合地“嗯”着,觉得不太对,把外套丢到一边弹了一下王琳琳的脑门,“什么叫‘又’啊,说得谁经常无理取闹闹分手似的,”他搂着他,“谁要和你分手啊——别哭你怎么还哭了呢,”男人给他的小朋友擦眼泪,“鼻涕都出来了,你等等,我给你找张纸。”
王琳琳就着男人的手擤鼻涕,像一只张开壳的蚌,“我知道你没想和我分手,”他有点腼腆,又有点儿可怜,“你就是不爱说实话,我就是知道我才能撑住的。”
男人抱着他,任由他胡言乱语。
王琳琳突然抬头问他:“你想做吗?”
等到他们清洗完,一切都结束了,王琳琳只想睡觉,男人也是。他们决定一起缩在不知道是谁的床上凑合着一晚上。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如释重负的时候了。他俩毫无芥蒂,没有力气去搂彼此,仅仅靠着对方感知对方的存在,睡眠就是他们此刻最需要的东西,其余一切都不重要了。4月7日凌晨三点,他们终于陷入迟来的、如释重负的、轻飘飘的、舒适的、温暖的,无梦的睡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