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个人慢慢走近心里,烙上了印记,那些绝情的遗忘和分离,是不是只是自欺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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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梦.青梅竹马寄温存
长安月色清冷,已过亥时,街上的人已寥寥无几。一家家灯火早已暗淡,唯独文芳楼中人来人出,灯火彻夜,胭脂粉与呼出的酒气混杂。
房中罗帐垂地,烛光旖旎,觥筹交错,醉态迷离。
“方大人,再喝一杯?”一女郎着透色丝纱,曼妙的身姿若影若现,青丝垂至腰际,发间晃动的流苏闪闪,眼神妩媚,妖艳的桃花绽放在眉心,红唇轻启,口吐兰香。
“好,好,喝,喝。”男子虽已是中年却无发福,看得出年轻时候的俊朗偏偏。男子似有意似无意的靠在桃枝的身上。
桃枝冷笑着,声音却依旧软软:“方大人?”眼中已有湿意,更衬得单薄,楚楚可怜:“那就早些带桃枝出了这是非污浊之地,也让桃枝早些来服侍您,不好么?”
“好,当然好。”男子摇摇晃晃地起身,扶了扶脑袋,双眼微闭:“只是啊桃枝,今天我有点乏了,乏了。”
桃枝垂下眼睑,看不清情绪,玩着手中精致的盏杯,直到方太守打开屋门,伴着“吱呀”的推门声,身后的桃枝才缓缓地开口:“桃枝不怕等。” 等着,她已经等的有多久了,又还要等多久。
木门被轻轻带上,桃枝挑眉,目光恍惚在跳动的烛光上。
她抚摸着手上用红绳串着的玉石,这是她十岁那年元淮送她的生辰贺礼,玉石是选溪旁百年才产的,已是不可多得,元淮虽不讲但她明白能将玉石打磨的如此细腻必然得耗一番功夫,最难得的还是在玉的背面精心刻着的一朵含苞的桃花。他最懂自己喜爱阳春,懂自己最爱桃花,最爱桃花酒,或许也是明白她心系那位桃花树下的公子的。所以,他赐名她为桃枝。
那时的桃枝还未曾想到,这玉石虽珍贵,却也最易碎。
估摸着半柱香后,一黑影出现在门口,先是敲了两声,停了下,又连着敲了三声。
是元淮。
桃枝收紧了下衣衫,这么晚了元淮来找她一定是出事了。
步步惊心的日子早已让桃枝习惯了半夜浅睡,自从她决定为元淮离开那个与世隔绝的小村落开始,她已经认定即便是以命为代价,她也心甘情愿成为元淮步入青云的阶石。
桃枝小心地打开门栓,门外的人闪进来。
元淮踱了几部,摆了下手中的幅卷,笑着看着桃枝:“小小,过来,看看我带给你的画。”
她太了解元淮了,越是烦心,他越是表现的云淡风清。
桃枝走上前,握住元淮微微颤抖的手,低头拿过画卷,打开。 画中有株桃树,开出了漫天的花海。
桃枝心中柔软,手不自主地拂在那片红得妖娆的地方。
“自以为讨喜的东西,不过换来艳俗极,只留形似罢了。假的终还是假的。”元淮笑得灿烂,看着桃枝:“我只是在寒心,他果真是什么也不记得么?什么也不愿记得么?”
桃枝口中一涩,化成苦笑,原本耀眼的花团刺着双眼,稍一偏头,你也果然是不记得我们的桃株了。有些记忆之所以可贵,不过是原本两头牵着的绳,走到后来只剩下一个人拿着,存留不好,就是缠绕一身,半生无解。
“看来又被元家大老爷给打击了。”桃枝顿了顿,心疼地看着眼前的人:“这么多年了,早该明白他若是念着你们母子一分一毫的好,也绝不会是在他的宝贝儿子死了之后才接你认祖,也绝不会现在还在顾及要不要把你娘的墓迁回去,所以,你也不要总是想着用这些温情的手段感化他,他或许还怀念以往和你娘的日子,但绝不会让这段记忆曝在光下。”
元淮眼神重新变得清冷,嘴角冷笑,卷好画轴:“放心,我明白自己现在要做的事情。我迟早会让我娘光明正大地进元家大门。她已经苦了一辈子,活着的时候得不到的,我也要送到阴槽地府去给她。”
桃枝的指尖在画卷上流连了一会儿,拿起卷好的画:“这个,你要是不喜欢了,送我可好。”
人不过都是活的这般可笑,劝着别人放下,自己却怎样也不肯松手。每个人都有心魔,元淮的心魔是他娘,桃枝的心魔或许是第一次听到的拒绝,或许是无意间瞥到的羞涩的微笑,或许是桃花下那双清冷的眼睛,或许是那个披着丧服倔强地在雨中跪了一整夜的身影。
在那座与世隔绝的小村落里,那段恍若隔世的时光中,元淮还是个被元家赶出家门的孩子,桃枝只是个从小就没了爹娘被戏班子抚养长大的苏小小。
很早,她就听过他娘的故事,如戏台上她早已烂熟于心的戏文,本是桃花下被月老牵线的一对,一个为了功名利禄另娶高贵,一个十多年来痴痴等待苦苦无果。那时,桃枝觉得,最美的不是因桃树结下的姻缘,而是散落在翩翩少年肩上的桃花瓣,那似有似无的桃花香。
可怜元家唯一的少爷遇上土匪,身首异处。元淮虽是块丑疤,但也实是家中仅存的男丁。于是,他要离开。
他从未许下过“百守不相离”的誓言,从未强迫桃枝离开熟悉的故里,更从未让她为了自己混进这混杂风尘之地。可桃枝无怨无悔,坚定地跟着他,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陌生的房瓦,陌生的灯火,陌生的民谣,更是为他搭建重要的人脉。她总是在想,这么多年来自己可否后悔了,而什么是不会后悔,如果自己也是守着那株桃树遥首期盼,那一定是后悔。
白烛已燃烧过半,门外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桃枝抬头看了眼元淮,元淮微颔首,她盈步向前,打开们,是元淮的谋士。
元淮一直不喜说他这么些年暗地里的动作,桃枝也不喜问,却也隐隐知道他手下侍从的威力。
谋士估摸认识桃枝,稍稍一瞥,径直地走向元淮,在元淮耳边低语几句,便离开。
待人离开后,元淮向桃枝招了招手,示意过去,倒了两杯茶,放到嘴边时又放下,叹道:“可以已经凉了。凉了的茶终究还是没了原本的醇香。小小,你说那还要不要喝。”
桃枝看了眼茶水,这本是方仲伯在的时候就留下的,都已过去快一个时辰,茶水自然是不能喝了,元淮想和自己绕圈子,自己也装糊涂:“小小自幼就在戏台子上长大,除了咿咿呀呀,哪里还懂什么茶水几时可喝,能不能喝。只要是渴了,喝不死人,喝又何妨。”
元淮一笑,举起茶杯,稍倾斜,茶水如线而下:“可我不喜欢了,没有用的东西,不是就该处理掉?”
桃枝心中一紧,莫非……正色地看着元淮:“你对方仲伯做了什么?”
元淮正视桃枝:“我能做什么,我不过是个丞相的野子,能把赫赫有名的将军怎样?是他自己刚好喝醉了,回去的路上遇上土匪了,也是我的错?”
桃枝看着元淮嘴角不经意流露的戏谑地笑,强抑住心中的恶寒:“可他从未伤害过我们!”
元淮将手放在桃枝的眼前:“小小,你别这么看着我。已经一年多了,他除了每次来戏弄你,有什么重要的作用么?而现在方仲伯一死,方家必乱,这才是拉拢方家人心的最好的机会。”
“所以,他必须死么……”桃枝喃喃。
“方仲伯在朝廷中本来就有威信,现方子阔又大胜北漠,先前与元家本就有嫌隙,如此下来,元家地位必然大弱。此番方仲伯遇害,方家一乱,我们乘机介入……”
“我们?”
元淮伸出一只手抚上桃枝的脸,眼中柔情:“我需要你帮我接近方子阔,他长年在外,不知道朝中的是非,近期他归来必然会经过溪选村,你便在那守株待兔。桃枝,你别这样看着我,我绝不是把你当作一枚棋子来利用,你是我最重要的人,是我最亲密的人,所以这件事给谁都不如交给你,放心,我会安排暗侍保护你。”
“交给我才会放心的事,元淮,你这么未雨绸缪的人,就没有考虑过我会不答应么?”桃枝笑得凄美,像摇摇欲坠的残桃。她笑自己,怎么会这么傻,她以为和元淮一起走出来,天底下只有他们两人能给彼此温暖,让彼此依靠,她以为走出来就会不像元淮娘一样从怀有希冀等到身体冰冷,也换不回心爱人的回眸。都是她的以为。原来,她们是一般的傻,她们爱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元淮轻轻地握着桃枝的手,眼中深不可测,浅浅一笑:“小小,我从来不会强迫你做不愿意做的事情。”
桃枝恍惚,像是回到三年前,她送他离开时,他同样握着她的手,擦去她眼边的泪水:“小小,我不会强迫你和我离开,你不应该为了我舍弃你最爱的一切。”
他从来都不强迫她的选择,那是什么让她每次飞蛾扑火,甘之如饴?
桃枝像是着了魔,环住元淮。和三年前一样的泪如雨下,和三年前一样的义无反顾,和三年前一样说,元淮,没了你,我又怎么还会是我。
三年里,她无数次从梦中惊醒,好像那段在村落里在桃树下听元淮的故事,哼着小曲的日子不过是一场梦,只是这场梦太过于真实,只是自己不愿意醒来。
长安城灯火繁华,张灯结彩,看得久了就像是偷喝了李大娘酿制的桃花酒,晕晕乎乎,都美得不真切。谁又能说,这不是一场梦,酒劲太大,现在方醒罢了。
二梦.错遇痴情公子扰心乱
苏小小伸了个懒腰,天不过刚刚泛白,窗外已经呯呯嗙嗙地开始搭戏台准备一天的戏目。她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没有自己,却为了别人的故事湿了眼眶。
苏小小坐在铜镜前,悄悄梳理了下长发,镜中的自己不施粉黛,略显得苍白。她折下阿璃昨晚给自己送来的桃花枝上最精神的一朵花,插在耳畔,整张脸都显得有生气了。她微微一笑,匆匆下了楼。
“小小,今天没有你的戏,也起的这么早?”李大娘被一团白烟挡的完全,桌上的吃食摆得一样不少。
苏小小嘻嘻笑笑走进木桌,眼睛看着李大娘,一只手不安分地快速抽出了个包子,放进嘴里。
李大娘反应过来时,已经晚了,笑骂着小小都是个大姑娘了,孩子的脾性还是没有改。
苏小小叼着个包子,大步往外走。
身后李大娘不放心地叮嘱:“不喝口豆汁么,仔细噎着了,可咬得慢些。对了,今天清明,今晚啊,帮主准备摆团子宴,可别忘了!”
苏小小冲着空气点点头,一转消失在爬满青藤的转角。
昨晚收到密信说方子阔受伤,只一人在半山腰的洞穴。
可苏小小没有上山,挑了一条相反的小径,一路郁郁葱葱。她不想元淮失望,但她也不想违背自己的心。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当空,四月温度冷冷暖暖不定,苏小小最不喜晴天,用手挡着额头,快步准备穿过竹林,尽头是一抹嫣红。
苏小小放慢脚步,山下的桃花早就开尽了,这里却刚刚开始。从前这里是元淮的秘密领地,他允许了苏小小一人进来,可谁知道,这里实是迷宫,现在元淮走出去了,自己却被困在了这里。
苏小小俯在桃花树下,像从前听着元淮的故事困了在这睡着了一样。苏小小闭上眼睛,听着桃花落下,打在脸上再滑下痒痒的感觉,是不是这样就能回到从前?一睁开眼元淮未曾离开?她以前一直看不起元淮的娘,觉得她太软弱,既然喜欢,何不争取?直到现在才明白有很多事再挣扎还是一样的。
“那个,姑娘。”头顶传来陌生的声音:“你没事吧?”
苏小小闭着眼睛,不出声。
“你是这里的人么?”头顶的人继续问。
苏小小依旧选择不理他。
上方的人估计觉得问不出什么,径自地坐下。
一躺一坐,任微风徐过,虫鸣花落。
或许是实在太暖和了,或者实在是太累了,苏小小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不知睡了多久, 迷迷糊糊醒时,阳光已经没有这么烈了。
身边的人还没走,苏小小叹了口气,终是躲不过。
仔细地端详了下方子阔,其实他并不像别人夸张的膀大腰粗,活像个钟馗,看的出来常年练武身体结实但不过分,侧脸棱角分明,可能是经常皱眉,眉心那里总是不平整,还好他和他爹长得不太像,衣饰还算端正,看样子受的伤不是很严重,她还以为在山洞中休养的必然奄奄一息,果然戏文都是过分渲染过的。
假寐的人睫毛颤了颤,麦色的脸颊上像是抹了粉。
“你醒啦。”苏小小撇过头去,拍了拍衣服站了起来。
方子阔这才睁开眼睛,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低估着:“原来你听得见也会讲话啊。”
苏小小笑,伸手压低了枝条,嗅了嗅桃花:“说吧,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会在这儿,要待多久?”
方子阔吃惊,是他在军营中待得太久了么,现在的人见到外乡人都是这么从容的?
“鄙人霍子方,在外地办事准备回长安,在附近的山口到山贼受了点小伤,可能要打扰些许。”
苏小小点点头,这种化名的事她跟着元淮的时候就用过好几次,背着手看着他:“确实有理有据。但我只是个戏子,没什么地方给你歇脚,不过可以求求我们帮主。”
溪选村一直以来民风纯朴,大家日出而作,日夕而归,本本分分,从村头的王阿婶到村末的刘大爷,其间的每一户人家,苏小小都能叫的出来,家中有几口人,可婚嫁也是了然于心,怎么会有山贼?难道,这么恰巧的受伤也是元淮故意安排的?而且,方子阔身边一人也没有,是元淮身边的暗卫的实力强大还是他的近信中有叛徒?
眼前人从小兵书兵法耳熟能详,十岁可独自擒虎,十四岁已带领千人军队小胜无数,十八岁就能挑起大任抗衡劲敌北漠,现在方仲伯已死,他大哥方子闲一心得道修仙,体弱多病,二哥方子闯虽有抱负可惜不是嫡系。他的人生版图顺水而且精彩,哪里会想得到自己虽得父亲精心栽培仍是无力挽救他牺牲品的下场,现在却对着害死自己父亲的帮凶亲信有加,实在糊涂。
可糊涂又有什么不好,看得清楚的人往往才最痛苦。
“小小,你们这里可真热闹!”方子阔神采奕奕地坐下。面前摆满了各色各样的团子,金黄的煎筒子,小笼馒头,灯盏糕,水塔糕以及其他他叫不出来的吃食。
苏小小点点头,因老帮主生于清明时节,每到此节,必然办得如春节般喜庆热闹。所以,自小,她最爱的必然是清明,一整天没什么事情,吃吃喝喝,玩玩闹闹地就过去了。
方子阔高束发,头上围着清明节每家老人亲手编织的艾草环,即便是换上了粗布简衣也挡不住他自内而外的锋芒。
“那个,苏小小,能不能不要一直盯着我看!”某人又是通红满面。
“哦。”苏小小收回目光,摇着脑袋,一晃一晃:“觉得你长得分外好看,怎么说的来着,器宇轩昂,貌若潘安。”
方子阔不自然地转过头去,连脖子上也是红的一大片。
苏小小笑得一脸问心无愧,看他实在是害羞地不行,便放过他了。
苏小小拿起桌上的碗,里面盛的是他们这里特有的桃花酒,似茶却是酒:“这个你肯定没有喝过,要不要试试。”
方子阔伸手接过,没寻思就喝。
苏小小托着脸:“问都不问就喝了,不怕我给你喝什么奇怪的东西么?不过也对,比起干坐着被我调戏,就算是喝了闹肚子又能怎样呢!”
一口水呛着,方子阔别过脸咳嗽得不行。从小到大他作战无数,不管是年轻气盛的新兵还是颇有威望的老将他都有能力让他们在他的手下心服口服。可今天从一开始的不搭理到现在的一脸天真无邪,她一直占着上风,这要是一场仗,自己已经输了,也必输无疑。他一向不喜欢承认自己失败,但此刻他虽败,却有什么正在蓄积开花,那是他这是多年来都不曾有过的东西。所以,他准备先不开口,等他弄清楚了这到底是什么,再说也不迟。
掌声响起,一些人绑着大红的腰带推着大鼓上来,没有事先的练习,但十几年来听着的曲子早已铭记于心。一时间大家都集中在了中间空旷地带,和着有力的鼓点声摆动起来,没有统一的舞蹈,自然的动作都是最美的节奏。
“你想试试么?”苏小小看向眼前在黑暗中舞动的篝火。
“我不过是粗人,只会舞舞剑,哪里能跳舞……”不等方子阔推托完,已经被苏小小一把拉走。
苏小小强行地拉着方子阔向着光亮处靠近。后者只觉得脑子一滞,口干舌燥。他自小在军营中长大,从未有人告诉过他,当一个女子牵起你的手时,这代表了什么,又该怎样回复。方子阔有点懊恼自己的木讷,如果能重来一次,他一定不会是像现在这样二愣子般得傻傻地跟着。他一向不喜人多的地方,在他的意识中,人多则意味着战场,就会流血,就是杀戮。她冰冰凉的手指搭在他的手腕内侧,触碰着他的心跳,也牵扯着他的神经。他没有挣扎,什么都忘了。
走进人群,方子阔也被热情的氛围感染,他天生不是扭捏作态的人,既然都来了,他也不想驳了苏小小的好意 ,他随意捡起地上被遗弃的树枝,以枝为剑,踩着鼓声,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招式灵活,钢柔相济。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拍手喝彩,称赞这个陌生的少年奇才。
舞罢,一些姑娘明里暗下将实现就准备好的花羞涩地往方子阔怀中一送,也有些胆大的拉住他开始问起是哪户人家的。溪选村与外常年隔绝,民风淳朴至极,男男女女的爱慕从来不藏着掖着。
苏小小看方子阔羞红着脸,不知所措地看着苏小小,眼神中充满了需要保护的样子就觉得好笑,想他面对千军万马的时候也没有这般地局促不安吧。
笑容却慢慢消失,苏小小心中一紧,她后悔了,她不该这么自信地回来,不该招惹方子阔,不该放任元淮一次次地伤害别人,眼前的人已经没了父亲,自己还不放过他,元淮被恨意蒙蔽了双眼,自己又何曾不是被蒙了心。
苏小小紧紧地握着自己,遽然放开,撑起疲惫的笑着散开了人群:“霍子方,带你去个好玩的地方。”
方子阔求之不得,忙跟上去。
方子阔拨开杂草,找了块稍微平整的地面坐下:“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不过就是河畔嘛。
苏小小也坐下,笑着递给他一个葫芦。
“是酒?”方子阔摇了摇葫芦。
“之前你喝过的。”苏小小打开了葫芦,喝了一大口。
方子阔也灌了一大口:“这酒的味道真淡,和水一样。不过,好像有种花香。”
“小心点,这酒的后劲大着呢!”苏小小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仰身躺下:“这里还是和从前一样!”
方子阔环顾四周,坑洼的地表,疯长的植株,硌人的卵石,或许眼前的溪水别有一番风味,但是黑灯瞎火的怎么看的清楚。他到想知道苏小小卖得什么药。他也顺势躺下,,草叶拂动挠着有点痒痒的。
“你看天上的星辰。”
似一颗颗明珠, 璀璨得一片,黑夜更加称得纯洁神圣。
方子阔不经意地露出一抹笑,其实,更像狐狸的眼睛,泛着清冷迷人的光,就像苏小小一般。
最初见到她,她匍匐着身子,虔诚的趴在桃树底下,他远远地望着,就像一只白色的狐狸。她听不见他的话,应该是个可怜人。他在桃树下等他的弟兄们,也在一分一秒中冷静下来他是等不回他们了。满腔的恨意与悔意差点让他在运功时走火入魔,幸得身边的人扰乱了他的心魔,本想道谢,却感觉自己像个物件般被人来回审视,他一向敏感,他知道自己不会出错,但也无措。在她的声响中睁开眼睛,是个秀气的女子,眉目清秀,发髻间的桃花称得面色红润,眼神却异常清冷,他诧异莫非真的是狐女现身?
后来,他的狐女虽笑,但他明白笑意从未爬上过她的眼梢,从未进过她的心里。他能感受到她在刻意地接近自己,本是想顺藤摸瓜找到原因,现在他却害怕了,怕自己知道了真相也就完全失去了她。
不知何时,周围出现了一群萤亮的绿光点,方子阔诧异,是萤火虫。他伸手想抓住一两只,奈何光点的灵活,终无果放弃,他叹了口气站了起来,拿起酒葫芦,却发现空了。
苏小小也站起来,笑着双手合十,套住了一点光亮,低头喃喃了一句,打开手,放飞了手中的精灵。
“你许了什么?”
“愿望说出来就不做数了。”
方子阔看着比夜色还要深的眸色,笑着说:“那我给你多抓几只,你多许几个愿望!”
他扑腾了几下,扶着头安分地站好,自嘲道:“我可是千杯不醉,今天怎么就晕了呢。苏小小,你可要负责好我。”
苏小小看着眼前耍着无赖的人,笑而不语。
方子阔醉在了苏小小弯弯的眼睛中,他好像看见了天上的星星,这一次他在她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他低下眉眼,顿了顿开口:“苏小小,你的家呢?”
苏小小看着月色中隐隐约约的戏楼,摇了摇头。
“如果,我说我带你出去。”方子阔坚定的眼神深深地锁着苏小小:“如果说,我给你一个家,你可愿意?”
苏小小眼神飘渺,双手环着自己,很久后才缓缓开口:“和你走这很简单,有个自己的房子也很简单,可那都不是家。那个地方是不会有欺骗与伤害,那里有风风雨雨都不会轻言离别的人。不管你在哪里,想起那里的烛火再苦都可以笑出来。”
方子阔口中涩涩。他以为苏小小不过是想借着他为契机走出这座山,或许她想依附自己一辈子。他从来不畏惧时间,只要她愿意,他迟早都可以成为她的唯一。可是,她不愿意,难道这所有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方子阔又躺回了原来的地方,他闭上了双眼,他听着风的呼哧,河水的潺潺,小虫子舒展身子的声音。或许,这里的美是双眼不能看到的,他有点后悔自己的迟钝。
苏小小泪眼朦胧看着萤虫在方子阔的周边星星点点,她何曾不感激,何曾不心动,这么多年她跟着元淮,不就是求一方踏实。
元淮是天上这轮月,散发着诱人的魔性,苏小小痴了心,以为倒影在水面上的还是那轮月,一时的着魔,一时的奋不顾身却让自己在深渊中越陷越深。
她确实在酒中动了手脚,加了一味忘忧草。忘忧也是忘情。
苏小小摘下手腕上藏了很久的红绳,月光下玉石上的桃花愈发的娇艳高贵,苏小小轻轻一笑,扔进了选溪中,从哪里来的就重新回去吧,站了起来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不是眼前人 ,还会是心上人么?
方子阔脸颊上像火烧着,意识也慢慢地混沌,他嗅着青草泥土的味道睡得昏沉。
是谁的眼泪落在了我的脸上?
又是谁在期望着原谅?
梦中有只白狐,擦身躲进了桃林中,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三梦.终不过是他人故事
仅两年,元家在元淮的掌管下步步高升,可与屡获战功的方家比肩,同是帝王的左膀右臂。近日,皇帝下旨将嘉明公主赐予元淮。一时,朝中无人不夸元淮年少大器,往后必然有所作为,元家门庭若市,夜夜笙歌,张灯结彩,大红绸布,双边喜字,吉祥灯笼也慢慢开始筹备起来。
元家一大家子,忙里忙外,好不热闹。元淮一整天都止步在书房摆弄笔墨,似个没事人一般,好像明日要举办婚宴的元家另一个公子。下人们皆是疑惑,也没人敢多说一两句,他们早已了解元淮最不喜越级之事。
“主子,您还不打算告诉桃枝姑娘么?”元淮的房谋士已陪了元淮一早上,虽然元淮面上平静,但熟悉他的人早已从字末出潦草收尾的痕迹中看出内心中的不耐烦。
元淮将最后三个字写完才慢慢抬起头,笑着看向房谋士,好像在说不好意思,刚刚没听见。
房谋士也是笑笑,他知道元淮的秉性,越是克制就越说明他的心烦意乱,但他能从一个无权无势的次子走到现在,其中比这大得多的都熬过来的,这件事情不过也是时间问题,自己又何必操之过急。房谋士浅浅作揖:“恭喜主子,大获全胜。”
元淮轻轻嗯了下,又低下了头。
“主子,主子……”一黑衣侍卫从院外急急地冲进来,跪倒在地上。
“你是谁手下的,如此大胆,冲撞了主子怎么办!”房谋士蹙眉大声呵斥。
侍卫粗粗地喘着气,脸贴着地面,吓得不敢说话。
元淮抬起头,摆了摆手,“说吧,怎么了。”
“桃,桃枝,姑,娘,去了。”侍卫战栗,简单的一句话,石头却打了三四次结。
房谋士大骇,看了眼元淮,他虽手执毛毫,指尖却发白。“赶快老实说,到底怎么回事?”
“今,早我们没见着,桃枝姑娘出来,担心出事,进去的时候看见,”黑衣侍卫手掌不断冒汗:“看见桃枝姑娘躺在榻上,我们以为是在休息也没有打扰,一直到午时,姑娘还不出来,我们去叫她才发现不对劲。后来王大夫也说,姑娘,姑娘去了。”
“平白无故,好端端的,怎么就会……”房谋士一脚下去:“莫不是你们漏嘴了!”
侍卫被踹在一旁,眼含泪水:“小的们冤枉啊。小的们对天发誓一定不是我们说出去的,否则天打雷劈。”
房谋士冷笑:“现在岂不是死无对证。”
“帮我备车。”元淮终于从良久的失神中清醒过来。
“可,主子,明一大早您就要……”房谋士看着元淮愈发清冷的眼眸,想起了五年前元淮刚找到自己的时候,身形单薄,眼中尽是冰冷,那年,他娘刚去世;现今,眼前这个人与五年前的少年一点一点地吻合。房谋士打了个寒颤,主子对桃枝姑娘的那份心自己又怎会不知道,而这份情居然已经这么深了。
房谋士叹了口气:“属下现在就去准备,必定两不耽误。”
“还有,这,这个……”侍卫畏畏缩缩地从袖中拿出一幅画卷和一封皱巴巴的信,依稀可以看见封面上清秀的字“元淮亲启”。
元淮激动地前扑去拿,险些倒在地上,房谋士眼疾手快拉住:“主子,当心。”
元淮推开他,先是打开了画卷,画中妖艳的桃红刺痛了他的双眼,他怎么会忘记,这是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做的画,那时他正失意,那时他们却是一心。双手颤颤巍巍地紧握着信封,小心翼翼地打开。泪眼朦胧,当初她哭着闹着,半求半威胁地让自己教她写字,他却害怕字迹太相似被看出倪端百般推辞,可她还是暗地里自学临摹着,写得也是神似。她也装的自己不会,她从来没有给自己写过信,这是第一次,却也成了唯一一份。
仅一张信纸,墨迹短短:
元淮:
可安好。
相识于选溪的桃树林下,步步靠近,是我自愿;哪怕只是你无凭无据的承诺,虽惶惶不安,我也从未后悔来这长安。
这两年,我一个人在这高墙深院中,虽气你的无情冷漠,但未尝不体谅你步步为营的不易与艰辛。
当初,你阿娘一人在选溪苦等无果,我便暗下决心,跟着你哪怕只是望着也好。
我还是太高看自己。
无数个夜里,我还是会梦见一切回到了从前,我还是苏小小,你也只是你,桃树还是那棵桃树,可我却迟疑了。
我也时常在问自己,如若知道了这结局,当初会不会强留你,会不会放手让你走。不过,这些现在都不重要了。
因为,无论是哪种选择,无论是哪种开始,我早该明白的,你终究不会属于我。
我也真心欣喜你能有此番好结局,只是我也真心希望你停手吧,停手吧,元淮。你早就成功了,你早就完成了你的心愿,不是么?
或许你还在怪我放走方子阔,但是我很庆幸自己当初没有伤了他,日日夜夜,只要是我一个人的时候,他们都回来了,他们都还在这世间,一个个都看着我,唾骂我,诅咒我,叫我不得心安。
我也真的怕了,累了。想了又想,我也是该过去,好好求得他们的原谅。
元淮,我想回选溪了,送我回去吧。
苏小小
元淮顺着墙面颓然地滑下,泪水已经打湿了整张脸,身体微微颤抖,信纸飘落在一侧,口中喃喃:“都怪我,怪我,是我……”
房谋士上前捡起信纸,粗粗看了眼,口中苦涩,眼前白衣飘飘的才俊,身影比五年前还要单薄,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么?
两年前,桃枝执意放走了方子阔,与元淮大吵了一架,记得那夜大雨滂沱,屋内一片狼藉,桃枝先跑了出来,很快元淮紧追着上牵制住她。
“有什么事,我们回去再说。”元淮的声音低沉地可怕。
“说什么?我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我不想再待在这了。”桃枝的声音一点一点地弱下来:“元淮,我求求你,你放我走吧,我求求你。”
“我不明白,小小。你怎么会突然……”元淮握得更加紧,生怕一松手眼前的人就会蒸发消失不见:“难道是因为方子阔?小小,是么?”
“不管是因为谁,元淮,我都不想再这样了,你让我走吧。”泪水滑下,转瞬就融进了雨水中,桃枝在夜雨中冷得发抖,抓在手腕上的手指却更加冰凉。
元淮嘴角轻轻上扬,眼神似寒冰直视桃枝:“小小,这里明里暗里都是我的人。你知道我这么多秘密,你想走,你能走出几里?”
桃枝的心一点点地冷下来,神色凄凉:“你居然这般想我,你从未信过我!”
“小小,是你逼我的,你不要怪我。”元淮轻轻地击掌,瞬间周围暗涌出一圈的人。
“所以,我一直以来就是为你铺路的工具?”
元淮无言,想解释什么,却堵在胸膛。他明白这是最差的一种办法,可心不由己。
元淮看着桃枝离去的背影,心中一紧,悔意漫上心头,想重新抓住她的手,却被挣脱,指尖停滞在空中,雨水模糊了双眼。
眼前的女子没有回头,语气坚定:“从今往后,我再也不愿见你。若你出现在我面前,那便是在逼我去死,若你完全不在惜这些年累积的情义,就为我收尸。”
话说到尽头,路也走到了尽头。
这两年,元淮真的再未出现在她眼前。
他以为,他们需要的是时间。
房谋士拽着信纸,又叹了口气。或许要主子自己说,也不能说的清楚他对桃枝的感情究竟是什么,浓于知己,却止于知己。这两年来,即便主子从未踏进选溪,桃枝的一举一动他都是了如指掌;当初他将桃枝安排在文芳楼,明面上不出声,但一直到谁欺负了她,必然私底下一定会给他使绊子;桃枝最爱喝桃花酒,即便是严冬,主子也会让人快马加鞭从南蛮运进一批桃花,酿封于酒水之中,故意只运到李大娘家,他太了解桃枝了,知道桃枝准会隔月去偷酒;桃枝最容易在早春染上风寒,严重时昏迷不醒,主子会放下所有事赶过去,日夜照顾,却在她醒来的那一刻匆忙离开……
他们都是聪明人,却被这个情字蒙了双眼,桃枝只是在等一句话,哪怕是一句骗话,而元淮就是太在惜这份感情,不愿其中夹了杂物,就如他曾经亲口说的“我给不起”,所以他从未说出过口,所以他步步错过。
屋外细雨连绵。
“将军,下雨了,前方就是选溪村,要不先在此处避避雨再出发。”一随从作揖禀报。
方子阔点了点头,领着一众人马快速向前。
这两年,方子阔慢慢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开始暗中调查当初家父的死因,所有的线索都与一个人有关----桃枝,可是他再往下查桃枝的身份,却断了。
可是世道不允许他有太多喘息的时间。面对虎视眈眈的元家,面对见风使舵的朝中众臣,他需要尽快重新树立起方家的威信,所以当皇上暗示他出任这次北伐战争,他立马接下并立下军令状。
方子阔担了担衣上的水雾,一老翁揭开草帘提着水壶进来。
“官爷们喝点茶水吧,刚滚沸的,暖暖身。”
方子阔起身接过:“大爷,辛苦了,快坐着吧,我们自己来。”
老翁笑眯眯地坐下,抬头打量着方子阔:“敢问这位军爷姓甚?”
“在下姓方,名子阔。”方子阔轻轻一揖。
“长得实在是像啊。冒昧了,公子看着像位熟人。”
方子阔挑眉:“那还真是巧。”
“不过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有两年了吧。要说具体的样子也说不上来了,也许是老身记错了。”老翁笑着摇了摇头。
方子阔轻笑也没有深究。
方子阔踱步到屋檐边上,看了看天,这场雨好似没有消停的迹象,他最讨厌春末,一场接着一场的小雨,饶人心烦。
远处隐隐约约有一圈人围在一处,方子阔眯了眯眼也没看清是什么,好奇道:“老人家,那些人怎么竟在雨中站着,不进来躲躲雨么?”
老翁听罢,用衣袖擦了擦眼角:“她原是我戏帮中最有灵气的小姑娘,那是个苦命的孩子,年纪还小就去了,现在还不能留个全尸,姓元的那个白眼狼。那帮人都是站着帮孩子求情的。哎,小小啊,你才刚为我做了寿辰,怎么就走了呢。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事荒唐啊!”
方子阔适时地点了点头,他不喜管他人的琐事,既然是伤心事,也不用过分地揭下丑陋的伤疤。
大约过了三个时辰,雨也渐渐消了下去,方子阔起身准备告辞。
“公子有重事在身,老身也不多过挽留。”老翁走进里屋又出来时手中多了几壶酒罐:“这是我们这里特产的桃花酒,似茶却是酒。与公子有缘,赠予公子,还勿忘嫌弃。”
方子阔推脱了两下,也爽快地收下。他从衣间拿出一条串玉的红绳:“这绳是我在一次突埋后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我想这东西是有灵性的,所以那年突围只有我一人活下。这些年来,我也一直带着它。现在我将它赠予您,望您能万事胜意。”
老翁笑着收下了绳。
方子阔作揖告别了老翁,整理了下队伍,上马准备北上。
刚出了大门,又见老翁神色慌张地迎上来:“可否问下公子当年是在何处找到这条红绳?”
方子阔坐在马上,浅笑,瞳孔中倒映着刚出现的光辉,他指了指远处:“好像就在这附近,往这个方向走,一直走到一条溪旁。”说完策马而去。
老翁笑了,却泪湿衣衫。他将掌心中的那块玉石翻过来,一朵含苞的桃花在阳光下开得妖艳。
身后浓烟升起,哭声哀声一片嘈杂。中央的白衣女子却无所畏惧周身的熊熊大火,一脸平静安详。这一次,她跟着自己的心,在天地间自由而行。
天气回暖,百川苏醒,那山间最后一株桃树也开了花。
此生若梦,奈何情深,奈何缘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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