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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物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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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由心生

-----正文-----

我是阿玖。

十九以前,生活在北方,十九以后,来到上海。

这里人潮汹涌,空气浑浊。在高楼错杂间沉默的黎明,却有着变幻温暖的色调。

黑夜稍深,外滩亮丽的灯火映在黄埔江里,有着油漆混杂在一起的颓靡颜色。物质的颓靡颜色。梦想与希望,金钱和欲望堆积在一起, 不断产生化学反应,形成诡异的色彩,无法停止。

还有每一年的小雪,就在一月的时候。

七年前,我告诉自已要离开北方,永远不要回去。初到上海,一月,大年初三。深夜,街道人很少。绛紫的天空下着薄薄的雪,落在脸上沁沁的凉。我高兴地告诉自己:这里会下雪。

生于北方的我喜欢雪,更喜欢暴雪的席卷的样子。喜欢狂风暴雪扑打而来无所牵挂。只是这个城市里不会有。

这个城市里有着和暴雪本质上相近的东西,欲望。

我在一个不算偏僻的地方租到一个阁楼,临街,靠近地铁站,一层是咖啡馆。

屋子斜顶,陈旧的木头散发着腐朽古老的味道,有一扇足够大的窗子,一张床,一把凳子以及厚而沉重的墨绿色窗帘,墙上有着旧时的壁纸,有着风尘女子旧粉盒的风情,床边有柜子,我可以堆放我喜爱的书籍。

我喜欢阁楼,这样幽闭安静的地方会给我任何人无法给予的安全感,踏实,可靠。

我常常在深夜徒步走到天水路,坐在道边,慢慢的等待高楼错杂间的黎明。黎明来得很慢,也很快。我坐在黑暗的道边,眯起眼睛,等待第一束光。然后我跑,我追,双臂展开,像我儿时在照片里看到的白色大鸟一样,我拥有飞翔的姿态,却无法起飞。逐渐看到很多我在调色盘上无法看到的颜色一点点变幻,那些高楼的影子无法覆盖倾轧我的身影,齐颈的短发在我的奔跑中飘散凌乱,呼吸渐渐仓促急乱,头开始晕眩。自那时我渐渐明了,喜爱看日出的人,并不是在得到什么精神慰藉,她只是想找个理由温暖自己。

我的生活是绘画,学业是绘画,爱好也是绘画。我被绘画奴役驱使,未曾反抗。因为我无法反抗生活。

南生曾和我说,真正以绘画为生的人都会疯掉,不是当作生计,是当作生命那种。我仍然记得她在说完这句话后,摇了摇杯子,威士忌里的冰块清脆的撞击着玻璃杯,头发软软的倾斜在披肩上,她侧着头看向我,自言自语般低低的说:“谁那么傻。”

我看着她,笑了。

她是我老师,比我大七岁。一个总喜爱披着长流苏披肩穿着刺绣长裙涂蔻丹的女人。她身上的颜色明丽,眉眼细长妩媚,‎‌‍‍‌妖‌‍‍‎娆‎‍‎‌惑人。

和她第一次见面是在酒吧里。白天的酒吧很安静,音乐恣意流淌倾斜,BLUES的老板是一个常穿白衬衫的中年男子,眉眼干净。

她坐在角落里,披肩松散的裹着她,面前放着半杯酒,杯口有着浅浅的红色。

我坐在她的对面,冬天,我穿着厚厚的黑羽绒服,头发编成麻花辫卷起来。面容因为长时间作息紊乱而苍白粗糙,她倾过身仔细打量我的脸,我拿起她的杯子,喝了一口。

“你嘴唇很薄。薄情寡义。”

我抬起头,看着她浅棕色的眼睛。

“我不是。”

“你固执己见。”

她轻轻地笑了,坐了回去,柔软的头发轻轻的拂过我的脸。

她不是个老师,我和她之间更像在镜子里的朋友。

当她还是学生时就可以卖画而拥有大把资金游遍世界。后来却落魄而归,如今抑郁症痊愈。

“以后叫我南生。阿玖。”她离开时告诉我。我沉默微笑着挥挥手,起身,走向地铁站。

我们两个近乎相同。只不过从小我就是沉默少语。我不曾善于表达情感。我曾挽留鸽子,每日喂食,日落后它们依然飞走,无牵无挂。我喜欢暴雪,在迁居后不曾见过。儿时喜爱原来院子里的花朵,悉心照料,秋天后枯萎,消失。我曾在黑暗的角落里和我亲爱的哥哥说话——我知道他在,可回应我的只有浩荡的风声。我的爱只有付出而鲜有回报,我不是不敢,而是疲倦。我想留下的每一个人、每一件事都一遍遍的消失,我愈发谨小慎微、胆怯。因为我怕。我曾以拼命的姿态抓住囚禁我要留下的,就像我在黑暗的花园里用力的大把握住花朵,当我的手离开时,他们还是散开在风里——我的爱无从成功。

自那之后,与她常常约见于BLUES。她仍然是固执的只要一杯威士忌,相谈投机却很少涉及到绘画。

深夜里酒吧吵闹。她依旧风情万种的坐在沙发里,看着我。

“为什么要找到我?”看着她,她笑了,红唇倾斜,细长上挑的眼睛微微眯起,卷发海藻一样遮住眉毛。

“我看过你的《十七》,喜欢”她看了一眼我,“你本人更顺眼,我也更喜欢。”我拐过她面前的半杯威士忌,干了。

“喏。”她从书报架最底端抽出一本杂志,哗啦啦的翻着,翻到一页摆在我面前。

上面印着一幅画。一个面色苍白头发刚刚散开的女孩,对着镜子,右手拿着一支口红,刚刚涂在上唇,像火一样的颜色,下唇是粉色的苍白。左上角印着大大黑体字:《十七》

我抿抿唇,推过去。“画的是我认识的一个人,她那天是十七岁生日。”

“然后?”南生注视着我笃定地追问。

“她第一次在酒吧里登台,我在化妆间里。她很紧张。但是,在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她走了。”我笑了下,“几个月之后我也走了。”

“哦。”她在烟雾缭绕中向我笑,带着些释然。

“有时间再画一幅吧。”

要到春天了,外面的雪渐渐化开,灯火阑珊,泥泞一片。

黑暗里我徒步回去。街道空旷安静,偶尔的车辆一闪而过,红色的尾灯。空气生冷潮湿,没有其他人的呼吸。街道蔓延到我看不间的地方与小巷子交缠,暧昧地回眸。

每次看到南生,总是想起我的母亲,那个喜爱大红的长发遮面的美丽女子。她和南生总有相似的地方。她是很不客气的,对我没有丝毫的温柔。后来我知道我还有个哥哥,因为家里负担不起养活两个孩子的费用,所以决定打掉女孩。但是我活了下来。脖子后面至今还有一个疤痕,浅褐色。我知道我是那个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上的孩子,我夺取那些我不应该拥有的权利——生命,阳光,色彩。我无法让父母重新选择,我只是可怜我那个弟弟,那个因为我不得不失去所有的孩子,我爱他。因为他是我的哥哥。如果他来到这个世界,我可以依赖他他,让他陪我玩,我会陪他一起哭一起笑,陪他旅游陪他遇见爱情——可是我却害死了他。正因为如此,我相信我的原罪深重——比每个人都要深重。母亲对我的冷淡,漠不关心我曾不理解,直到明了我的位置。

我清楚母亲期盼男孩,因为在她怀孕时,父亲死于矿难。是的,我生于北方,乌塘。那里长年采煤,煤矿如同春笋般繁多,与其成正比的是,矿难也是。母亲每到夜晚就愈发沉默,她长长的头发有一些凌乱,微微低下头,脸就被遮盖住,唯一能看见她的眼睛,幽深平静。我看着她的眼睛,心里害怕。

孩童时期的惧怕总是会留下很深的印象,我仍然记得冬天里我站在长长的走廊里,停电,我听见麻雀飞走的声音,黑暗里的抖翼。我心里极度的恐惧,回头看见母亲的眼睛,仍然很平静。但是过分的平静会带来恐惧,就像沉默四散的黑暗走廊。

母亲很少与我说话很少笑容,对待我永远是平静毫无波澜,就像对待陌生人一样。

十四岁的时候,我欣喜的带着用奖金买的礼物回家。我听见她用低低很温柔的声音重复一个名字“家玖”。我第一次听见她如此温暖的声音,我以为她生性冷漠。

在门外流泪的我已经明白嫉妒的味道。我推开门,泪流满面。

良久,这个铁石心肠的女人看着我,眼里潮湿,“陈默,你折磨我,我活该。”看着她如此脆弱,却不是因为我,我早已无言以对。

后来我知道,家玖是父亲早早定下的男孩名字。

自那时起,我不再在角落里说话。我明白“他”就是妈妈口中的“家玖”。那个夺去我的温暖的哥哥,直至十八岁。

母亲在我十八岁生日那天离去,留下父亲去世后的补偿。我害怕极了,我在角落里看着桌上的钱,告诉哥哥,你快回来,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一直静默的祈求知道天亮,他依旧沉默——但这骗不了我,我知道他在。

可是依然没有回音。我开始用大量的工作、阅读。到大学里听课来使自己忘记“他”的存在

自那时起,我知道我所想留下的从未在意过我,母亲、哥哥、花朵他们都以自已的姿态漠视我,俯视我。我如同蝼蚁。

于是我决定背井离乡,不再回去。

我沉默的将堆在墙角的颜料搬出来,以及大大小小参差的画笔。画架上的亚麻布干净,手指拂过,纤维分明。

画架立在窗前,就像一座坚硬的石膏像,楼下那个小咖啡馆亮着灯,灯光透过干枯形态诡异的树枝,暖暗的‌‎黄‍‎‎‍色‍‎‌‌‍,是两个绒绒的点。

长时间的停顿,没有工作的生活让我感到平淡乏味。握住笔,有些紧张的不适,手指不再因大量的绘画而轻松放恣,有些拘谨僵硬。

颜料经久层叠,却依旧单薄。晾干时间漫长,只得修改线稿,仔细深重。

长时间的大量绘画,使手臂酸涩,脖颈疼痛。虽然已习惯独自生活,但充盈的工作后更是孤独。就像儿时在天黑是独自一人站在落满雪的山坡上,向上看,除了树,还是树。那时我好像会听到哥哥的声音,叫着我的名字,陈默,陈默。

寂寞像雨季后丛生的灌木,‍‎‌私‌‍密‌‎‍‌而盛大疯狂生长却没有果实,但一季的风光足以逼仄孱弱的树。

长期坐在窗前,蓬头垢面,披着羽绒服,作息紊乱。翻阅一本本署名专业的书籍,却依然无所收获。于我来说技巧就像老生常谈,草稿,线稿,调色,色彩。但是日复一日重复的工作再次无比清晰的让我知道,任何漫长的工作,都是一场战争,一场对战寂寞、懒惰以及日益消退的热情的战争。

重新支起亚麻布,用画料做底,反复涂抹,磨去凸起颗粒。机械的做完画布的处理,拿着褐色铅笔,却不知道如何下手。那些街景,人物,风光都曾绘画,却没有一幅超越《十七》。六个月过去,窗外的梧桐已绿意繁茂,阳光被梧桐叶间凌乱的缝隙筛的细碎,明亮的有些温暖。这六个月里,除了购买生活必需品就未曾出门,生活简单,绘画,绘画,绘画,绘画。与孤独、沉默为伴。

在我拥有记忆的岁月里。我从来没有像这段日子这样难熬。每日的生活像是地下停车场的颜色,灰色里掺杂着苔藓般的绿色。第一次感到绘画如同一个恶魔般逼近我,把我的才华、我的灵感囚禁在一个逼仄的角落,之后看着它们一点点挣扎,消失。我常常在黑夜里坐到黎明,手上的画笔却纤毫不染。

知道这样的生活会过早的伤损身体,但我无法拒绝。绘画就像瘾,哪怕有剧烈的副作用,我也无法拒绝。但是仍有巨大的力不从心。所要的就在眼前,却捉不到。笔就握在手里,手指攀上,仔细处理过的画布干净,却不知道应该如何下笔。我曾这样等待黎明,等待黑夜,等待这些细小的时光像落下的雪花般堆积。我开始游离。想起儿时的山坡,低低的鸟鸣,总是在想哥哥。他在哪里,他在哪里。如果他在。

南生打来电话,约我到BLUES。

她依旧坐在那个角落里,一杯威士忌。

“画的怎么样了?”

“没有头绪,一点没有。”刚刚提及画的事情让我十分烦心,拿起那杯威士忌,喝了大半,嚼着冰。

她窝在沙发里,微微笑着,侧着头,像小孩子一样打量着我。

“不说这个了。阿玖,你为什叫‘阿玖’?”

我沉默。招招手,“再加一杯威士忌。”

酒吧里音乐安静肆意流淌,安静的让人沉醉。

我举着酒杯看向南生,“南生,你有没有嫉妒一个人,偏偏,他还让你内疚?”突然感觉到她和我相似。我的直觉和我说,我们是一路人。

南生看着我,微笑,没说话。

“那个人是我哥哥。他轻而易举地夺走我应该拥有的一切。他叫陈家玖。你看,他的名字都被寄予了厚望。我呢?陈默。一个代替‘他’的孩子。有时我常常在想,如果我拥有他的名字是不是就会拥有他能拥有的,我这样做了,可是我依旧没有得到我渴求的。”她眼神微微凝固些,看着我,“我依然一无所有。”

“阿玖。”她叫了我一声。看着我。从她的细长的眼中我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绝望和痛苦,但更多的是怜惜。

“我觉得你应该歇一歇。你知道,我讨厌你这样子,我要带你出去散心。”她点了一支烟,有点娇嗔的味道。

“南生。你知道我需要的不是散心。”

彼此沉默。喝完半杯酒,道别,走向地铁站。

刚刚从地铁站里出来,下午,阳光充足。我手里拎着很多书。他站在楼下咖啡馆的树下,看着我笑意温暖,那种温暖像是一道阳光,几乎要把我灼伤。然后他注视着我说:“妹妹,是我。”

我恍若被雷击中。沉默良久。我看着几分相似的脸庞,试探的开口,声音却莫名的颤抖起来:“陈家玖?哥哥!”

“对,是我。”

“你——要不要喝点什么?想吃什么?我去给你买——”我别过脸,眼睛里却有些酸胀的疼痛,心里却充盈着巨大的喜悦。

“不用。”他依旧是微笑着,拿过我手中的书。可脸上又有些让我不解的东西。

“我就是来看看你,别人不会知道的。”他俏皮的眨了眨眼睛,“我可是要和你抢房子的仇人呢。”

我的哥哥,他终于出现了。我自幼时便知道他的存在,知道他在我的身边。我知道我难受时,跑到山坡上,是他在唤我的名字,我知道很多的时候他都在。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之前的嫉妒与痛恨都烟消云散,余下的只有相聚的欣喜。

我终于知道我的付出有了回报,我知道是他。默默中说过的话,他是听到过。这就足够了。

楼道黑暗甬长。我怕他看不见,回身握住他的手——是冰凉的。我轻轻地问:“哥?”

“我在”

听到了回复,心里平静了下来。

“这里很黑。不要绊倒。”

我听到他的笑声,“我绊不倒的。”

到了阁楼,开门。里面凌乱一片都是我工作时造成的。

他把书放下,坐在我的椅子上。我坐在床上,看着他。他的眼睛幽深,如同古井。

我知道他的存在,虽然他不被认可,没有身份证,没有死亡证明,甚至要我拿出他存在的证据都无法拿出来。但是他就是存在的——他在我的身边,他在看着我,他的手指骨节分明,冰凉。

“哥。你为什么不见我,为什么一直不见我。”我惊奇于我的语气平静。

我想起我很无助的时候,我很伤心的时候,我绝望的时候,我恨他的时候,他都没有出现。可是今天,他在我眼前。

“阿玖”,他伸手摸摸我的头发。

我纠正他,“我叫陈默。

他笑了,继续往下说,“你长大了,我不能再不出现对不对?”我看着他的眼睛,有些不明白。我不明白我的长大与他的出现是又怎样的关系,但是他的确与我的成长分离不开。他很了解我,而我却不了解他。

我微微偏头,刚刚要开口。他站起来,笑着按住我的肩膀,“小默,你要好好休息,不要担心我。”

他走到窗前,拉开窗户跳了下去。我刚刚惊恐的想要尖叫。我走到窗前向下看,看到哥哥在下面向我挥手,毫发未损,之后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梧桐叶层层叠叠遮盖的尽头。

就在那时我明白了。哥哥是一个离奇的存在。他永远不会消失,可却也别人看不到他。他可以任意地出现消失。他是我一个人的哥哥,不是父母日思夜想的儿子。

我常常心疼他这样的存在,我甚至希望他和我能够一同来到这个世界。但是在我们还是胎儿的时候我们无法决定,这是二选一的题目。是不是他保护了我,如果他来到这里,我又会在哪里出现,他是否会思念过我,母亲是不是会将我的存在永远的抹去。

蛐蛐的噪音响起来,有些燥热。

到底我是谁,身处何方。

我的屋子里,除了美术用品,就是书籍。我相信阅读是可以充实我,让我不去想如何面对碾压而来的时光和盛大的寂寞。常常一口气买下许多书,之后放在屋里,等待一分钟或半年后我随手翻开就可以阅读。我是一个安逸的人。只需要一个让我感到依赖的地方,我就会留下。哥哥即然来了,我就不会离开。

一早醒来,阳光毫不犹豫的大面积泼洒。原来忘记拉窗帘了。我躺在床上,心情愉悦。之前绘画带给我的压抑感似乎烟消云散。随手翻开床头的一本杂志,看到了这样的一段介绍:

传说太平洋里有一种迁徙的鱼群,每年会随着洋流从赤道游回北极,再由北极回到赤道。它们声势浩大,密密匝匝,浮沉不定,按着命运的安排,不远万里,不畏寒冷,执著而来。

旁边是大幅的摄影——全都是迁徙的鱼群。它们的鳞片在阳光的照射下熠熠生辉,像海底的旋风一样,鱼鳞漂亮,不断地奔走游动,回忆从前,寻到原来的那一片海洋。

阳关照在杂志上,滑页上有些反光,暗暗地蓝色。那群鱼的执著就像《十七》带给我的感觉一样,深深的。如同海洋。

我决定画下那群鱼在沉默的大海里游弋的样子。

我将屋子里的其他画收拾干净。裁好亚麻布,涂抹上厚厚的颜料,一层,再一层。

就在我正刷着颜料的时候,哥哥从窗子进来。依旧是笑若春风的样子。看着我开始画画很惊讶。“小默,你学画画了?臭丫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是个画家了。”

“我不是画家。”我解释。

“哥,你回来了,真好。”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眼里有了莫名的酸涩。我低下头,闷闷的刷着颜料。

“我不会一直呆在这里的”,他狡黠的看着我猛地回头,“不过,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这是什么话?哥你逻辑消失去度假了?”

“我的逻辑好好的,不劳烦操心。到时你这丫头,我饿了这么长时间,不给我做点饭?”他摸着肚子,那副样子好像马上就会晕倒。

我终于坚信了哥哥的存在。他虽然身体冰凉,但他和我一样。他是我温暖的来源,像日出时的太阳一样。

“ 桌子下面有面包和火腿肠。”我叼着画笔,含糊不清的说。

拿起褐色的铅笔,开始勾勒线稿。

侧头看见他坐在我的床上,叼着面包——已经吃掉面包边的,翻着昨天买回来的书。他的样子很专注,他是瘦的,脖颈下锁骨漂亮地支出来,有些伶仃的样子。面部线条干净整洁。

“哥,要不然你做我的模特得了,省钱。”

“不要。”他自顾自的翻过一页,“你这么讨厌我,说不定怎么让我僵直死。”

可是我看到他笑了。

就这样,日子过得平静。我的心里第一次感到有家人的陪伴是件幸福的事情。那副画线稿已经打完,正在着手上色。

哥哥有的时候就坐在我的床上,看书,或者站在我的后面,静静地看着我打线稿。这些天一直有他的存在,我可以真正像小孩子一样依赖他。我终于不需要独自告诉自己坚强,抵抗漫长的寂寞,我终于感到当一个孩童的美好。我可以探出头唤他上来,开心的把他从门后拽出来。去他的证据。总之,我们可以团聚,无论何时何地,在别人看得到又看不到的地方。

颜料盒整齐的放在脚边——当然是有时间的哥哥帮我整理的。

画终于有些轮廓,我对色彩的调试还是很满意的。一群彩色的鱼游弋在冰山下,身上布满艳烈的鳞片,在高而幽冷的寒冰下。

我把画纸卷起,决定去见南生。

给南生挂了电话,她的声音里有些欣喜。

“哥,你不陪我吗?”

“不了,你可敬可爱的哥哥因为今天上午为妹妹高风亮节地收拾颜料盒累得四肢乏力,准备歇息就寝。”随即懒懒地霸占了我的被窝。无奈,“哥,你要出去别忘了关门,吃的在床下。”

“啊?!我说怎么没有找到!嗯嗯我知道,妹妹走好哈!”看着他灿烂的笑容,我突然觉得告诉他吃的在哪里是一件错误的事。

依旧在BLUES见面。

点了一杯威士忌,看见南生来了,笑着向她挥挥手。

她一幅“很惊讶”的样子。

“你怎么了阿玖?”

“我能有什么事。喏,画稿框架图完成了,你看看怎么样。”

她还是略微疑惑地看向我,随即展开画稿。

“还不错。我等你画完后为你庆功。”她把画还给我。上次不欢而别,只是一个插曲,彼此都没有提及。作为独立不同的人,观点与行动势必会有些分歧,我明了,习惯。

“你——恋爱了?”她看着我,手指僵硬的握在杯子上。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么开心?”

“人逢喜事精神爽。”

“什么喜事,说来听听。”她淡淡的应,摇晃着杯子。

“我哥哥来了。”

“嗯?他——他不是——”

“是的,但是我看到他了。他是真的在我身边,从小我就能感觉到。”我欣喜的向她描述哥哥家玖,忽略了南生晦明莫测的眼神。

良久,南生沉默,深吸一口气,“南生,你听说过‘幻想症’吗?”

我愣了一下,沉默。

“你看看这个吧。”她把手机转过来,我刚刚好能看到文章的全部。

幻想症指的是对一件事情产生没有理由和根据的或过多的想法,或是憧憬不存在的事物,后者较少。导致自己精神恍惚,严重者应该接受治疗。在复杂的生活中,有时候人处在郁闷和压抑中,想逃脱,却又免不了被现实的种种残酷所压倒,只能默默地忍受生活中带来的痛苦。这样的人往往太过羞于表露自己的内心,怕被别人所耻笑,更怕自己受到伤害。所以,对自己喜欢的事和人也只能深埋在内心。没有有效的解脱途径,他们只能在自己的内心深处,不自觉地幻想。明知道这是错的,可又控制不了自己。在心理学之类的说法不一,不过大部分书籍对其原因都有相差不多的说明。这是一种关于潜意识和自我暗示的一种表现形式。也就是说,你对一件事情有强烈的欲望,但是又不能马上或不能在现实中实现和发生。那么在右半脑就会产生一种脱离现实的幻觉,只有你自己能看到和听到。这是良性的,对压力有一定的缓解作用。至于恶性的,就会脱离现实。比如精神病患者,大部分都是存在于幻想之中,没有现实······

“南生,你什么意思?”我看着南生的脸,她低下头。

“陈默。”这次她叫的我的全名。“我知道你很想念你的哥哥。但是——”

“我没有幻想症!我的哥哥在我的身边,他给我收拾过颜料盒,给我披过大衣,告诉我新闻,帮我搬书——”

“那别人看到过他?”她坐在沙发里,问我。

这个连我都无法否决,他告诉过我,别人的确看不到他。

“阿玖。”她轻轻的吸了一口气,有些艰难地开口:“用不用我帮你联系下医生?”

我沉默。哥哥回来了,却没有痕迹。他会不会只是我的一个幻象,他会不会消失。

“不,我不需要。”

“阿玖。你心里清楚。你相信的只是家人给你的温暖,但是你的哥哥不会存在的,只不过你不想相信。”

她的话精准无误地劈中我,我的心跳加速,呼吸急促。我突然感觉到对面有人在看着我,抬头,哥哥站在那里。我避开他的目光,低下头。

“南生,把电话给我。我再看看。”

“不要拖太久了。”她把一张纸条递给我。

我抬头看向哥哥,他早已走出去了。窗外他的白衬衫人流中飘忽不定,渐渐消失。但我感觉到了他的失望和伤心。

哥哥,原谅我把你当做一种疾病。我是太害怕了。我想知道,你到底会不会陪在我的身边。我只想证明你是存在的。其实我远没有你们所见到的坚强,哥哥,我也害怕我患上精神病,我害怕最后我无法控制自己而住进精神病院,我更害怕治好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你了,所以我要拖延,拖延我进医院的那一天的到来。哥哥,请你原谅我。

回到家,上楼。屋里没有哥哥的身影。打开窗户时,发现哥哥坐在屋檐上。

我知道那些话哥哥都听见了。我没有办法解释。

“哥,你先下来。”

“小默。我这次来只是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因为你那么长时间,都没有和我说话。”他看向我,翻身下来。“我看到你一切都好,我很安心。”我看着他,面部僵硬,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小默,你的出生没有错,不用为我内疚的。我是哥哥,保护你是应该的。”他看向我,眼睛晶亮,如同星子。

眼睛里的液体越盛越满,终于有了泄洪之势。我突然觉得我太自私了,为了能见到哥哥,却不顾一切。

“哥,”一开口,眼泪已经停不下来。哥哥把我抱住。他的胸膛冰冷,我却觉得很温暖。

“哥,我怕。我怕你是我的病,我更怕被别人强迫治好,我怕有那一天,那样我就不能再见到你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他抚着我的头发,“小默,你又在做傻事。”

这些天过去,生活像是回到了之前。哥哥仍是不定时的出现,抢掉我的“口粮”,坐在我的床上看书,站在身后静默的看着我画画。

那张画我已经开始着手上色。幽冷的蓝色占了大面积画布,底端,是一群彩色的,几乎发光的鱼群。

一天晚上,哥哥突然笑嘻嘻的跑到我面前,“小默,明天你二十五岁生日。”

我怔了一下,原来还是有人会记得我的生日。

“什么生日不生日的,都二十四年没过了,不差这一年了。”我继续调着颜色。

“真不打算出门庆祝一下?”

“那好,我带你去看日出。”

“真的?那咱们怎么过去呢?是打车还是骑自行车?”

“都不是,”我笑着竖起手指指指他的腿,“走过去!”

“喂,妹妹,不许这样欺负哥哥啊······”

凌晨,叫来哥哥,徒步去天水路。

夏天的凌晨很安静,像幽深的海底。路灯的身影悠长,灯光是暖暖的‌‎黄‍‎‎‍色‍‎‌‌‍。偶尔有几辆大型的车行过,车光刺眼。好像哥哥说过,天水路那边正在进行一个大项目,无非就是要盖房地产开发商的楼盘。真是的,连晚上的时间都不放过,真是太赶时间了。

走到天水路,和哥哥一起坐在道边,等待日出。

“我很喜欢看日出,没有理由,就是很喜欢。我喜欢在黑暗里跋涉,但不长时间后就会看到很温暖的颜色。那种感觉很微妙,让人请不自禁地去享受,更舒服的是,这种黑暗是有尽头的,心中知道有光芒万丈的日出。”风吹来,我微微眯起眼睛,侧着头看着哥哥。

“小默。我应该离开,这样对你对我都好。”他看向我,“我只是不再以现在的形式出现,你知道,那个你最讨厌的化学老师讲过,物质守恒。我不会离开你,你想我的时候,哪里都是我。”

“你不应该离开,你不许离开,没等到我忘记你,你就不要离开。”

“丫头。”他没有说别的话,只是笑着看着我。

天边出现了一丝微光。我站起身,向着光,沿着空当的街道跑着。

“喂,丫头你等等我!”

我回过头,看见哥哥向我跑来,不久就追上了我,我再一次加速。回头看他,拌一个胜利的鬼脸。

却看见哥哥向我跑来和他惊恐的脸,“丫头你让开!”

我回过头,一辆卡车打着车灯行驶而来。

我像是傻子一样站在那里,直到哥哥把我推开。那一瞬间,在车灯刺眼的光芒里,我好像看到哥哥温暖宽心的微笑。

我坐在道边,大口喘气,那辆车已经驶远了。

“哥,你在哪?陈家玖!陈家玖!”我在马路上大声叫着哥哥的名字,他再也没有像之前那样从空气里出现,甚至连回音也没有。我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我坐在马路边,愣愣地抱着背包,把头深深地埋进去。脸上温热一片。心脏一抽一抽的疼痛,就像是一只巨大的手攥住,血液无法流出。

我突然想起,小时他会回答我,但没有出现过。

连忙擦干眼泪,低低地叫着他。“陈家玖,哥哥。”

这次回应我的,连风声都消失了。

我真正的明白,他,真的走了,就像他突兀的出现,他突兀的消失了。

我慌忙打电话给南生。我已经抽泣地说不出来话。南生问到了我的位置,匆忙来接我。

看到面色苍白南生,她过来抱住我。

“南,南生,我的,的哥哥,走,走了,他,他再也不会,回,回来了。”一句话说的支离破碎。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今天趴在南生身上哭的狼狈。

南生把我拉上出租车,匆忙说个地址。我伏在南生身上,涕泪横流,脑袋昏沉。

“你醒了?”清晨费力地睁开眼睛,是在南生家里。阳光是乳白色的样子。南生坐在床边,看着我。

我的脑袋里仍是哥哥推开我的时候,他的笑容。他说要离开我,我也应该说一句“再见保重”的。可他连这句话都没能让我说出。父亲、母亲、哥哥。亲人们相继离开我,那一次,我都没能说句“再见”。

“南生,他们为什么都不要我。”嗓子哑了。眼睛干涩。“南生,是不是我天生应该被抛弃,我是不应该出生的那个孩子。”

“阿玖你别说蠢话。我要你,我可以陪你。”

我抬起沉重的脖子,看着她。她把被子掀起来,“你起来收拾下,一会我带你去看医生。”

一如既往的梳好麻花辫,用清水洗了洗脸,觉得哥哥在身后看着我,回头,什么都没有,只有一面镜子。

镜子里的我眼睛浮肿,面色苍白,女鬼一样。

到了医生那里,南生说我们单独谈比较好。她在外面等着。

我看着那个温柔的女大夫。

“说说你的事情吧。”她温柔的看向我,眼光潋滟。

我告诉她,哥哥的故事,努力地让她了解——她只是微笑。有时候问我一些无关的问题。

我失望的靠在椅背上,她问我,“你是不是觉得,你的哥哥一直在你身边,一直存在?”

我很坚定的说,“是。”

她在面前的病例上有划上几笔。说:“叫南生过来吧。”我惊异于她知道南生的名字,叫来南生。

“她的状况不太好,我觉得你也不能天天看着她。这样,来住院吧,观察情况。如果恢复的快,一个月就可以出院。

南生看向我,目光沉重。

我其实住了两个月才出院,因为我太过固执。南生给我带来了纸和笔,我便常常在病床前的桌子上画画。我画的都是哥哥。在我的铅笔下,他或笑或怒,或失望或认真,都一一展现。

你还是当了我的模特。

有时在夕阳的时候走在长长的走廊,金红的阳光透过窗子照射下来,窗台上的植物绿意亭亭。我忽然觉得日子慢了下来,只剩下自己与生活这个老仇人自斟自酌,抛弃前嫌。

用两个月的时间,如同一次蜕变。我终于明白自己曾经的脆弱、自私与虚伪的坚强。

既然来到这个世界,就要在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就要赚够本。每个人的存在都有意义,无论对他人,还是对自己。

我不知道哥哥的出现是事实还是我的幻觉,这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过哥哥的温暖。

在秋天,我出院了。唯一的行李是一打画稿。

一地梧桐叶,松软,踩上去没有声音。南生来接我。她已经帮我退掉阁楼的房租,我的行李都在她那里。

走在路上。“阿玖——”“叫我陈默。”我微笑着看着她。她愣了一下,随后也笑了。

“陈默,你搬过来和我一起住吧,你的行李都在我这里。”

“不了,我决定回到北方。还是舍不得暴雪。”

“那好,到那时候我送你。不许忘了我。”

“常去看我。”

一周后,我来到北方的一个小城市,在一所美术学校里当老师。

有时还是会画一些画,寄去投稿,算是外快,也有些积蓄。

翻开杂志,常常会看到南生获奖的消息。直到现在才知道,南生全名楚南生,原先在巴黎大学得过全额奖学金,后来退学。

但是现在,她终于是个真正的老师了,在大学里授课。

我会在这个平静的小城里,结婚,生子,终老。

不管原来怎么狼狈过,挣扎过,我都挺过来了,现在生活步入正轨。终于不再因为过去而纠结。

有时我还会想起哥哥,想起那段有他陪伴的日子。

从厨房里走出来,解下围裙。哥,我已经学会了做菜,如果你再来,我不会让你再啃面包片了。

一只白猫突然从花园里跳上窗台,进了屋子,直奔餐桌——

万物皆你,相由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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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运存档一下很多年前的文章…感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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