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你就似风和尘/同不同行/与天地常在/哪怕无法再相爱
-----正文-----
体育课前章决的腹部突然一阵疼痛,于是就请了假。
走出体育馆的时候,章决犹豫是去医务室还是干脆回宿舍睡一觉,还没下定决心,疼痛就逐渐消解了,变成一股遥远的、似有似无的钝痛。于是他选择了第三个选项:赛艇队。
决定做手术后,医生告诉章决不适合再做剧烈运动,章决找教练说了情况,但没有办理退队手续。每周的例行训练,他都会在休息区坐着。隔着一道栏杆的观众席里,经常有队外的Omega聚成一团围观,每次陈泊桥经过的时候,都会引起一阵兴奋的喧哗。
当陈泊桥训练结束,回到更衣室时,会经过休息区。这时会有一些漂亮又大胆的Omega拿着水,隔着栏杆,和陈泊桥熟练地打招呼,请他喝水。
陈泊桥每次都会礼貌而温和地拒绝,说队里提供了足量运动饮料。但下一次仍然会有同样的人或者新的人出现,做一样的事情。
此时是大多数人的上课时间,不管是休息区还是观众席都没有什么人。章决挑了他惯常的座位坐下,望着波澜不惊的水面放空。
章决很喜欢这个位置,虽然离比赛场地有点远,但却是陈泊桥结束训练后回到更衣室的必经之路。
通常陈泊桥身着红色的紧身训练服,包裹他健硕的肌肉。路过章决时有不知是水是汗的液体滴落。他不敢明目张胆盯着陈泊桥看,就低头看滑落的水珠。
这种时候,物理意义上,章决会觉得自己要比那些递水的Omega距离陈泊桥更近一些。虽然他们本质上并无不同。
陈泊桥正为一项即将到来的单人赛艇比赛做特训,此时在场地里热身。章决并没有看向他,只是听着教练发令的呼喝。陈泊桥绕圈跑的时候会有几秒离章决稍近一些,这时章决也能听到陈泊桥隐约的喘息,和运动鞋接触地面的闷响。
没有围观的Omega的喧哗,章决独断地决定是自己拥有了这段时光,并从中感到安慰。
陈泊桥今天没有下水,只是在外面的训练场地做了一些力量训练。午休的钟声响起时,教练宣布今天的训练结束。同往常一样,陈泊桥走上回到更衣室的必经之路。
章决低着头,数着陈泊桥的步子。
一般来说,从拐进章决身边的那条过道到走到更衣室,陈泊桥会走十步。多一步少一步也都有过。
今天走到第五步的时候,陈泊桥停下了脚步。
“章决。”他听到陈泊桥说,很惊讶陈泊桥知道自己的名字,更惊讶陈泊桥叫住了他。
一时不知道是不是听错了,因此也没有抬头。
又过了挺久,也没听到新的声音,视野里凝着水珠的小腿却也没消失,章决才犹豫着直起身子。
陈泊桥非常耐心地低头看他。章决有些紧张地回望向陈泊桥时,陈泊桥也迟迟不发声,没有后文。章决想问他有什么事,没想到一开口却发出了傻乎乎的一声:“啊?”
随后便紧紧闭了嘴,似乎是耻于承认自己制造出了那个声音。
陈泊桥被逗笑了,问:“怎么来这里了?”
章决不知道怎么解释,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陈泊桥突然关心起了他的行程,于是支支吾吾地瞎嗯了几声。和刚才那句“啊”蠢得平分秋色。
陈泊桥也不是很在意回答的样子,又问:“准备回去了么?”
这听起来是一个邀请,无论多么难以置信,章决也迅速地把握了这个机会。他倏地站起来,两手贴在裤缝,站军姿一样回答:“是的。”
陈泊桥便说:“那一起吧。”
剩下的五步,陈泊桥花了七步来走。为了等待愣在原地的章决,在倒数第二步的时候,他还停了下来,转过身。
章决像突然醒过来一样,小跑到陈泊桥的旁边。陈泊桥看他跟上来了,才继续走。
章决觉得自己好像发了个呆,就错过了一场电影的关键情节,回过神来时一切都变成了他看不懂的样子。
陈泊桥问他接下来有什么安排,章决想说打算一直跟着陈泊桥,能跟多久跟多久,不过他很理智地没说出口。
陈泊桥却看穿了章决一样,又问,那原本有什么安排呢。
其实也没有什么,无非是吃饭,然后上课。非要加上特别的,是章决知道陈泊桥下午会去六栋教学楼上实验,下课的时候,章决便会去楼下碰碰运气,说不定能看到陈泊桥一眼。
不过这个也不能跟陈泊桥说,所以剩下来的,都乏善可陈。
思考怎么回答的时候陈泊桥放在锁柜里的手机响了,他看一眼章决,开了锁,把手机拿了出来。
听不清另一端是谁,只听到陈泊桥“嗯”了一声,又说“不去了”。对面问了些什么,陈泊桥回答:“已经有了约。”
挂电话之后,陈泊桥和章决说:“等我洗个澡。”
没有人会对一个近乎陌生的人把命令说得如此理直气壮,但章决丝毫没有觉得不妥。他坐在更衣室的木质长椅上僵硬地等待着。水声响起,水声歇去。在这不长不短的时间里,章决认真进行了思考:为什么陈泊桥会突然和他讲话。
章决开始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了。只有在梦里才会有这么不合乎逻辑,只合他心意的事情发生。
陈泊桥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发现章决还在发呆,便给章决下达任务:“想想吃什么。”
章决自认为很努力地执行陈泊桥的任务,进行了周全的考量,他在脑子里浏览学校乃至方圆五公里所有他吃过没吃过的餐厅的名字,却一个都选不出来。
“不想跟我吃饭?”等了挺长时间后,陈泊桥问道。
“不是。”章决迅速地反驳。
“那是没认真挑。”陈泊桥说。
章决隐约觉得陈泊桥是在开玩笑,但也不敢真就这么想,再把玩笑开回去。他只能有些紧张地、继续在脑内高速思考,排除掉一些显而易见的错误选项,但距离选出正确答案似乎还很遥远。
而陈泊桥似乎是玩笑开够了,露出一点微笑,终于打算把章决解救出来,却突然变了神色——章决有些痛苦地捂着自己的下腹,承受不住似的,半跪在地上。
梦里会有这么真实的痛感吗?
现实中会有陈泊桥送自己到医务室吗?
章决在医务室醒来,第一眼就看到陈泊桥时,认真地在这两个问题之间来回牵扯。
陈泊桥说:“醒了。”
抬手碰了碰章决的额头,问:“上次吃饭什么时候?”
章决想说今天早上,但努力想了想,也没想起来早上在哪吃,又吃了什么。
见章决没有回答,陈泊桥便说:“怎么不吃饭。”
“吃了吧。”章决讷讷地答。
陈泊桥便笑:“这都不记得了?”
又说:“检查是低血糖,给你打了营养针。”
低血糖似乎不会伴随腹痛,但还未等章决多想,便听到陈泊桥继续道:
“章决,你那么不想和我一起吃饭,非要来打针?”
章决在陈泊桥面前似乎总是不知道说什么。他想了想,还是澄清道:“想的。”
“想打针?”
章决几乎可以肯定陈泊桥是故意的了,但在陈泊桥面前,他一点脾气也没有。只是很诚恳地答:“想和你一起吃饭。”
如果在罗什上空扔下一把硬币,砸到的人里十个有八个都想和陈泊桥一起吃饭。章决这样讲,并没有任何特别,甚至都不算热切。但陈泊桥和恃宠而骄搭不上边,不会因为一个不够热切的章决而乱发脾气。相反,他听到章决的承认,很愉快地笑了出来。
陈泊桥买了便当带到医务室,陪章决在医务室输完液,快滴完时下午上课的铃声已经敲响了。章决看着气定神闲的陈泊桥,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问:“你不去上课吗?”
“我没课。”陈泊桥说。
章决持怀疑的态度望向陈泊桥。陈泊桥的课表他背得比自己的都熟,他也知道,陈泊桥从不缺课。哪怕以最严格的标准,陈泊桥也能评选上罗什的荣誉学生。
但章决也不愿意说出自己的质疑,好像是在赶陈泊桥走。
来拔针的护士问章决感觉如何,章决扭头看了眼陈泊桥,小声问:“还可以再输一瓶吗?”
还没等护士说话,陈泊桥先笑了:“章决,不想和我分开的话可以直接说。”
章决盯着手背上的针孔,不看陈泊桥。护士说他不用再输液了,章决也没回应。等到护士把器材拿走出了房间,章决才慢吞吞地下了床。走到陈泊桥身边。
章决说谢谢。
他没催陈泊桥去上他从来不会缺席的课,但也没说想让陈泊桥留下。
章决小心翼翼地在靠近陈泊桥和说破自己的迷恋之间找到一个平衡,而陈泊桥热衷于打破它。章决像一个踩着细绳,身下是万丈深渊的新人杂耍演员。风平浪静的时候,他勉勉强强在绳子上呆着。而当狂风过境,他在绳子上摇摇欲坠,却一步也不敢往前走。
或许是因为章决没有挽留,两人走出医务室后,陈泊桥便告知章决说自己要去上课,丝毫没有前后不一的心虚。
章决说好。
陈泊桥又问他:“下次准备在什么地方等我?”
章决抬看了陈泊桥一眼,对方的表情很轻松,好像问的只是“晚上吃什么”一样,以至于章决无法猜出正确答案。他最后决定闭着眼瞎蒙一个:“教室门口?”
而陈泊桥像铁面无私的考官,听完答案后也没有给出任何反应,无情地让章决在正式结果出来前煎熬等待。
和陈泊桥分别后,章决也不想中途进教室,引得万众瞩目,干脆翘掉第一节课,在校园里闲逛。
时不时的,腹部的隐痛还是会造访,没有之前那么强烈,章决就随意地忽视了。他是对自己身体发出的各种信号都有些迟钝的人。
可能是由于没有腺体。章决这样想。
检查出没有腺体之后,很多事都可以顺理成章地解释。他迟钝,沉闷,对凡事缺乏热情,情绪上有所缺陷。生来如此。
章决的父母曾为他的性格忧心发愁过。虽然没有明说,但在章决长大以前,章决的父亲曾经希望他能继承自己的衣钵,继续从政。后来也放弃了。
而陈泊桥如同横生的意外,明目张胆地在章决的世界闲逛,像一个外接腺体,源源不断地供给能够同时引起心悸、渴望与低落的激素。
这时候章决像一个会哭会笑的俗人,和世界上万千为情所困的其他人一样,痛苦而生动地活着。
艾嘉熙根本没想到章决可能在上课,直接打了电话进来。
“章决,”艾嘉熙兴高采烈地说,“国庆假期的票你买好了吗?”
艾嘉熙前不久刚刚分化成Omega,彼时章决在罗什的课业繁忙,没有及时去看他。艾嘉熙在短信和电话里控诉了他整整一周。
所以虽然两人之前没谈论过,但艾嘉熙默认章决是一定会回去的。
况且两家的父母似乎打算见个面,谈论章决和艾嘉熙的订婚事宜。
章决犹豫了下。作为庆典活动的一部分,假期时陈泊桥会代表罗什参加赛艇表演赛。之前由于艾嘉熙的强烈谴责,他已经不打算去看了,回国陪艾嘉熙。但现在心思又有点动摇。
章决长久地处于矛盾的心态中。大多数时候他能够理性而冷静地看待自己和陈泊桥,平静地接受他们不会产生太多交集的事实。毕竟在所有的追求者中,章决是最为普通的那个。
但有的时候,尤其是当陈泊桥离他稍微近一些的时候,章决也会生出某种旖旎的妄想。想像某一天,他向陈泊桥表白,而陈泊桥说可以。
“嘉熙,”章决缓慢地说,斟酌着用词,“有件事我想和你说一下。”
下午下课时,章决提前从后门溜出,到了六栋教学楼实验室的门口。
实验室位于教学楼四楼,门口有一个延伸出来的空旷露台,经常会有没课的学生在上面的草坪上休息闲聊。章决找了个离教室门口挺近的长椅坐下,等着陈泊桥下课。
一位穿着工作服的女生走来,笑容满面地和章决打招呼:“帅哥,支持一下我们的创业项目吧!”
她递上一本书,粉红色泡泡点缀的封面,上面几个大字:如何追求优质Alpha。
腰封写:还在发愁心仪的Alpha太受欢迎?还在犹豫表白时机?还在担心遭受拒绝?——著名心理学家,社会学家Richard Brown用专业的理论,实用的步骤,帮你追求一生幸福!
还没等章决拒绝,女生就很热络地介绍起来:“你别看这名字俗,在罗什可是畅销书!人手一本,百试百灵!我们跟踪调查了300名读者的使用情况,匹配成功率高达95%,其中甚至包括了3名Alpha之间的同性恋情!”
“这本书有绝对的指导价值,它结合258篇学术论文,将其完全拆解,帮你彻底了解优质Alpha的内心世界,对症下药!”
“再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哪怕你不读,你的竞争对手也在看相同的书,不了解对方可能采取的策略,如何在激烈的竞争中脱颖而出?”
章决反应过来时,怀里已经抱了一本,钱也付了。
“谢谢你帅哥,”女生很高兴,“祝你早日找到心仪的Alpha。你也可以留下联系方式,参与我们的跟踪调查,成功匹配即可抽奖欧洲蜜月行!”
此时下课铃敲响了,教室里的人鱼群一样涌出。章决慌忙地把书本塞到包里,和女生道歉,急匆匆地走到教室门口。陈泊桥并不难找。他身边聚集了很多人,但是当他看到章决时,和身边的人说了两句话,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向章决走来。
在罗什,因其父地位显耀,认识章决的并不少,但熟识的不多。大多数人在试图接近章决之后都放弃了。评价无非是无趣,冷淡,不能从与他的社交中获利。
而陈泊桥对一切偏见和风评毫不在意,他走到章决面前,自然熟稔地说:“来了?”
章决“嗯”了一声。
陈泊桥便说:“那走吧。”
走去哪,章决也不知道。但陈泊桥这么说了,无论是哪章决也会跟着走。
和陈泊桥并肩走在校园大道上的时候,总是会接受注目礼。
陈泊桥在各式目光的沐浴下表现得相当自然。他没有再在餐厅挑选上为难章决,而是用通知的语气告诉章决他们去吃一家学校东南角的亚联盟特色菜。恰好是章决很喜欢的一家餐厅。
喜欢的原因一开始很简单,一旦想到陈泊桥是在这些食材与风味的包裹中长大,就很难不对其心生好感。后来吃多了,也觉得是真的很好吃。
章决在离陈泊桥很远的时候,做过许多没什么用、又忍不住做了很多遍的事。
章决曾经看过一本书,讲的是两个人之间的互动质量可以按照单次互动的时间和深度进行不同层级的划分,进而通过互动质量定量评估出两个人的亲疏。他与陈泊桥有过三个小时的六级接触,一个半小时的四级接触和十五分钟的二级接触,按照书中的定义,他和陈泊桥一直在陌生人的边界上摇摇欲坠。
于是没事做的时候,章决就会去赛艇队休息区走路。从过道到更衣室,陈泊桥只需要十步,而章决需要十四步。他会把十四步来来回回走很多遍,试图给自己增加一点分值。但世界上最自欺欺人的书籍也不会为这种程度的亲密增加哪怕一分。于是章决还是那个不及格的学生,徒劳地在其他千千万万人也踏过的地板上,试图找到陈泊桥的那道轨迹。
陈泊桥是海上的风,偶尔吹向陆地,带来潮湿与温暖的空气。而章决是地上的尘土,被风卷起又落下,便再也难忘记在空中飘荡的感觉。
两人在餐厅里落座就餐。章决忍不住计算他和陈泊桥此刻的分值,发现今天得到的分数比之前几年加起来都要多。
他感到困惑,却不知如何询问出口。怕这不过是一场梦境,一旦得知了真相,就要从梦中醒来。
吃饭时章决有些紧张,又不愿放弃和陈泊桥难得独处的机会,便在脑里努力搜寻话题。
“下周就要去比赛了。”章决说。
“嗯,”陈泊桥说,“你来吗?”
“我去的。”章决回答道。
三个小时前,章决刚和自己的幼时好友讲明自己的长久暗恋。艾嘉熙设身处地地替章决不值,又气势汹汹地质问陈泊桥和他在章决心里哪个更加重要。
章决一时没有回答,艾嘉熙气坏了,赌气挂了章决电话。
那个时候章决还在心想是不是还是得回去哄一哄艾嘉熙。
但陈泊桥问了,章决的肯定回答就自然而然,好像从来没有过半分犹豫。
陈泊桥听了章决的回答,挺高兴的样子,又问章决:“需不需要内场的票。”
章决想了又想,还是没忍住说:“陈泊桥。”
陈泊桥问他怎么了。
“你,”章决斟酌着用词,“有很多内场票么?”
陈泊桥便明白章决的意思了。但他并不直接打破章决的顾虑,而是顺着章决的问题答道:“是有不少。”
章决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噢”了一声,情绪突然有些低落。他又闷头想了半天,自言自语道:“那也不够吧。”
陈泊桥乐了,故意问章决:“什么不够?”
章决好像做了什么大胆的、自己也不愿相信的假设。他轻轻甩甩头,想把那些想法从脑袋里都赶出去。
章决委婉地表达:“想看你表演赛的人一定很多。”
陈泊桥对章决的陈述表示肯定,再次说道:“是有不少。”
“唔。”章决说,“……那你有多少内场票也不够送吧。”
说到这,恍然大悟似的,突然意识到自己思维里的漏洞,便迅速找补道:“抱歉,是我想多了,你也没说要……”
“章决,”陈泊桥觉得好笑,“你又在瞎想什么?”
“你要是要的话就送给你。”陈泊桥认真地说,“别人要就不给了。”
章决在新上的粥氤氲的雾气后面,缓慢地眨了几次眼。
过了很久也没想明白。好像求知欲旺盛的儿童,嘴巴先于大脑,凭借本能提问:“为什么?”
问完就回过神,急匆匆说:“不用了,你不需要告诉我。”
声音有点大,引得周围人看了几眼。但章决也没工夫留意,只是非常紧张地看着陈泊桥,生怕他下一刻就说出章决在做梦的真相。
有点想逃,好不听到陈泊桥的答案。但又不太舍得走。
陈泊桥便轻轻笑了,说:“不为什么。”
晚上回到宿舍,心慌意乱,什么事也做不了。
手里拿着陈泊桥刚送的票,一开始放到抽屉里,又怕里面零零碎碎的东西把票压坏了弄皱了。决定第二天拿去过个塑,再买个收藏册,放进去。
正想着,章赋打了电话进来。
他问章决:“假期准备回家吗?”
章决回答:“不回去了。”
章赋没想到章决的回答是这样,他原本打算跟章决确认好回程时间,再通知他和艾嘉熙一家聚餐的事。
章赋便问道:“怎么不回了?”
“想看这边的庆典。”章决说。
“是吗?”章赋说,未置可否。
过一会又说:“也不是不行。不过本来打算找时间和嘉熙一家吃个饭。”
章赋继续道:“你也知道,嘉熙刚刚分化成Omega。如果你选择植入Alpha的腺体,可以考虑和嘉熙结婚。”
“你和嘉熙从小关系就好,两家联姻也很有好处。”
“嗯……”章决说,“我想再想想。”
章赋也不勉强:“确实是需要慎重考虑,你再好好想一想吧。假期不回便算了,什么时候想好了,就告诉我。”
“我是希望你成为Alpha的。”章赋最后说。
挂了电话后,章决躺在床上,陈泊桥送他的票被他放在胸口,随着呼吸缓缓起伏。
三个月前,拿到章决天生没有腺体的检查报告时,章决的母亲安慰章决:“挺好的,多了一条选择。”
但章决是最不擅长选择的人,选择了某个选项,就必须对其后果进行承担。
如果不考虑其他一切因素,问章决他想要分化成什么性别,他会说是Omega。
原因很简单。
陈泊桥分化很早,分化前的性格和性征也很典型。几乎没有人怀疑陈泊桥会分化成一个很强的Alpha。而当他分化成Alpha时,罗什的许多未分化男女几乎是前赴后继地分化成了Omega,随后花团锦簇地围在陈泊桥的身边。
章决当然明白,如果分化成Omega,他也不过是在其他Omega中泯然众人。
但如果陈泊桥更倾向于选择Omega,那在所有人中的泯然众人,和在Omega中的泯然众人,章决选择后者。
在所有“增加和陈泊桥在一起的可能性”的行为中,哪怕增幅再微小,章决都会愿意尝试。
但他的父母殷切地希望他成为Alpha。和艾嘉熙家族的联姻是一方面。Alpha的社会地位相对更高,社交规则也相对宽容。哪怕章决的父母都是平权主义的支持者和参与者,也希望自己的孩子在可以选择的情况下,过得更加顺遂。
章决不想为了自己一个虚无缥缈,又很可能没什么结果的幻想让父母失望。
每当这么想时,章决的心里都会有隐约的疼痛。好像如果不做任何努力就放弃,他余生的每一日都会后悔这个选择。
章决抬起左手,轻轻压着胸口的内场票。用掌心摩挲硬质光滑的票面。
随后他坐起来,打开书包,翻出了那本《如何追求优质Alpha》。
艾嘉熙生了一晚上闷气之后,选择原谅章决。一大早他的电话就打过来,告诉章决假期时要来飞过来找章决。
“顺便看看到底是谁能给你迷成这样。”艾嘉熙气哼哼地说。
于是章决又拖人买了两张连座的赛艇表演赛内场票——陈泊桥送给他的票,他总归是不舍得拿来用的。
艾嘉熙第二天便抵达了罗什,章决请了假,陪他在母校周边闲逛。
不知道是由于分化成了Omega,还是受到了章决的刺激,艾嘉熙表现得比以前要黏人得多。他拖着章决的胳膊,颐指气使。章决心里有些愧疚,几乎对艾嘉熙百依百顺。
章决觉得身体很疲惫,好像沉入一汪深水,胳膊腿都很沉重,但仍然强打起精神陪伴艾嘉熙。
他们花了两天,快把这个欧洲小城逛了个遍。第二天,结束了一天的行程、艾嘉熙吃完他当天最后想吃的一个小吃后,突然委屈得要命,质问道:“章决,陈泊桥凭什么不喜欢你!”
艾嘉熙说话不过脑子,他们站的地方有挺多人,此时是庆典活动的前一天,学生们陆续放假,因此有不少罗什的学生,都听到了艾嘉熙的控诉。有几个指指点点,有几个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
章决觉得十分尴尬,拉着艾嘉熙的胳膊,走到没人的地方。
他知道这些话当天晚上就能传到陈泊桥的耳朵里,而且多半不是什么好话。
艾嘉熙看到章决的脸色,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有些心虚。
“我说的也是实话嘛,”艾嘉熙说,“陈泊桥有什么好,你干嘛还喜欢他。”
“他……”章决也不知道怎么解释,“反正很好。”
“很好就不会不喜欢你。”艾嘉熙武断地说,“不喜欢你就是不好。”
章决发觉自己听到“不喜欢”三个字,哪怕觉得理所应当,还是会觉得心里有些闷。
“那你……”艾嘉熙想了想,又问,“决定分化成Omega了吗?”
“也没有,”章决很轻地说,“……我也不知道。”
艾嘉熙没有再说什么。过了一会,扭过身,紧紧地抱了抱章决:“章决,你高兴点。”
“你想干什么都行,别让自己不高兴了。”
由于艾嘉熙的来访,整整两天章决都没有机会像往常一样,有事没事往陈泊桥在的地方溜达。因此一次也没有见过陈泊桥。
哪怕见到了,章决也不知道如何再和陈泊桥相处。
他想陈泊桥已经知道了,自己是一个没有自知之明的、可笑地觊觎着他的人。
他们之间的距离就像一支总是下跌,偶尔上涨的股票,如果说和陈泊桥一起吃一顿饭那天股票涨停,那到达顶点之后就只有无限地坠落。
庆典当天,章决和艾嘉熙早早地进了场。他们的位置正好在陈泊桥赠票的对面。
前面一些节目过后,是各项竞技队伍的入场。章决在一大片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陈泊桥。
陈泊桥姿态轻松地站在队伍里,并没有目视前方,而是往章决相反的方向看了看。
因为离得近,章决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陈泊桥嘴角的一点笑意。
好像有点无奈 ,又带了温柔的爱意。
他顺着陈泊桥的视线看过去,但观众席上人太多,章决看不出对方在看谁。
他压了压心里酸胀的情绪,又把视线转了回去,却怔了一下。
陈泊桥正看向他。
他带着和刚刚别无二致的笑容。章决突然觉得自己之前对这个表情的解读错了。
“那人谁啊?”艾嘉熙趴到章决的耳朵边问,“怎么总看我们。”
章决深吸一口气,回答道:“陈泊桥。”
比赛结束的时候,裴述不知怎的,来到章决的旁边,不大情愿地说:“陈泊桥让你等会去休息室找他。跟保安说自己名字就行。”
艾嘉熙抬头看看裴述,又扭头看看章决。
章决愣愣地答应了。
艾嘉熙问:“干嘛。”
“去了就是,还能害你么。”裴述不耐烦地说,扭身便走了。
“陈泊桥会不会害你我不知道,”艾嘉熙望着裴述的背影,充满敌意地说,“但我觉得他很有可能。”
“应该……没事吧。”章决不确定地说。
裴述和陈泊桥的关系很好,虽然章决很不喜欢裴述,但也觉得陈泊桥不至于识人不明。
等到庆典结束,观众陆续退场的时候,章决起身,逆着人流的方向,往休息室走去。
艾嘉熙坚持和他一起,但被门口的保安拦下,任凭艾嘉熙怎么说,对方也不为所动。
艾嘉熙看着章决,章决一脸抱歉,但又很坚决。
艾嘉熙一副“我算是看透你了”的表情,一扭头走了。
休息室没有其他人了,章决一进去,就看到了陈泊桥。
陈泊桥已经洗好澡,换上的常服。高大而俊朗,是很多人迷恋的对象。
但此刻陈泊桥只对着章决说:“给你发了信息,看你没回,就让裴述带了话。”
“对不起,”章决连忙翻看包里的手机:“我没……”
“不是让你道歉——”陈泊桥说一半,章决的包因为动作有些慌乱,从肩膀上掉了下去。里面的东西全摔了出来。
章决慌忙想把掉到地上的书捡起来,却被陈泊桥抢先一步。
陈泊桥举着粉红色泡泡封皮的书,冲章决挑了挑眉。
章决想抢,但陈泊桥把书举得很高。
“我没看过。”章决欲盖弥彰地说。
“是吗,”陈泊桥说,他低头,翻了翻书,“那笔记也不是你做的?”
“不是。”章决坚决地撒一定会被戳穿的谎。
陈泊桥笑了。陈泊桥那样好,章决看出这个笑容没有任何嘲弄意味,但他仍然觉得无地自容。
“这本书是裴述写的。”陈泊桥突然说。
这本书是裴述相当恶趣味的一个产物。陈泊桥分化成Alpha后,身边的桃花挡也挡不住,浪叠浪似的扑到陈泊桥身上。裴述便自称“为了陈泊桥好”,花了一星期时间,写了一本毫无作用、纯粹浪费木材的行动指南。
“会起到很好的筛选作用,”裴述这么说,“你看到哪个Omega手里拿着这本书了,就知道这人绝对不能选了。而鉴于它很畅销——说实话,我也很意外咱们学校的蠢货居然有这么多——你在择偶上浪费的时间会大大减少。”
陈泊桥说完后,没有做深一步的解释,但章决也已经明白了。
他突然很沮丧,觉得自己就是这么一个没什么头脑,连买书也买得很劣质的人。真诚地相信一个恶作剧的产物,企望从中获取幸福。
喜欢陈泊桥的人那么多,他连他们中间的平均水准也够不上,但已经敢做最狂妄的梦了。
似乎是章决的情绪表现得很明显,陈泊桥说:“章决,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只是想说,”陈泊桥非常缓慢,温和地说。他把书随手放到休息室的座椅上,向前一步,捞起章决的手腕,蛊惑着章决,“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直接告诉我。不用看这些书。”
以前章决以为自己永远不会对陈泊桥告白。
他永远会在陈泊桥身后、遥远地望着对方。相信如果不说出口,就永远听不到拒绝,就永远拥有和陈泊桥在一起的可能。
一开始觉得这样的日子能永久持续下去,后来升到高年级,章决才慢慢意识到,等到他们毕了业,各自回国,便很难有机会再不经意地擦肩而过了。
他很难去抵抗这种挫败感。
哪怕不断地开导自己,风与尘虽无法再相遇,但也总与天地常在。*
像做一场旷日持久的脱敏治疗,章决试图不再参加陈泊桥的每一场训练,观看陈泊桥的每一次比赛,在可以见到陈泊桥的每一次,提前等候。
但当见到陈泊桥的机会来临时,章决永远都舍不得。
这种时候,章决又会告诉自己,反正行刑日期已经确定,能够和陈泊桥有接触的每一秒,都非常珍贵。
随后章决会陷入一种自厌的情绪中,觉得自己像一个耽于烟与酒的、意志力薄弱的失败者。
检查结果下来后,连这样的纠结也不能继续拥有了。
章决怔怔地看着陈泊桥,嘴巴张了张,又痛苦地闭上。
仿佛是要自己宣判自己裁决的犯人。
他仰着看陈泊桥的头慢慢垂了下去,肩膀也不再挺直,萎靡地塌陷着。
“……没什么用。”章决很小声地说。
“什么?”陈泊桥问。
“那本书,没什么用。”章决说,“我花了一夜读它。但我——没什么资质和本领,没办法在,比如说,宿舍楼下大声向你表白。我以为我可以,但其实很难……”
“……反正。陈泊桥,我真的很没用。但是——你已经知道了吧——我喜欢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眼泪已经掉下来了。
“就这样吧。”章决心慌意乱地说。
章决也曾经设想过一些告白时的情景。
他没睡的那一夜,从床上下来,对着更衣间里的镜子,一遍又一遍地练习将要说出口的话。
口干舌燥的间隙,他猜想陈泊桥会有的反应。
和陈泊桥告白的人有很多,肩并肩连起来能绕罗什两圈。章决猜测陈泊桥应对得很体面。因为他从来没听说过有谁向陈泊桥求爱失败了转而说对方坏话的。
这样他也不会太难堪。
在第一百三十七次想象中,章决想如果,或许,陈泊桥觉得他也不错,答应他试一试。
毕竟陈泊桥请他吃过一顿饭。
然后章决会立刻清醒,从温暖的幻想中抽出身来。拼命想一些糟糕的情形,好让自己不要梦到这么好的事。
否则就不太想醒过来。
但现在,现实比他想象最糟的还要糟。
章决很想走,远离被拒绝的尴尬与狼狈。但不知怎么回事,想到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和陈泊桥这么近,他就挪不动脚,于是尴尬而痛苦地站着,泪眼朦胧地看着陈泊桥。
章决永远没有办法做率先离开的人。
而陈泊桥俯下身。
“怎么回事,”陈泊桥说,“没想让你哭的。”
章决的眼睑上落下一个柔软的、潮湿的吻。陈泊桥的嘴唇,和他的人一样,永远礼貌与温和。章决本来应该觉得疏离的,但陈泊桥的胳膊揽住了他。于是他感到温暖。
陈泊桥离他很近,额头抵着章决的额头,说:“对不起。”
章决的胃有些抽搐的疼痛。
他心想,拒绝的每个人,你都会像这样,给他们一个吻么。
陈泊桥好像看出了章决在想什么,有些无奈地笑了:“我为什么要亲别人。”
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对不起,章决,不逗你了。”
又说:“我也喜欢你。可以和你在一起么?”
章决伸手抓了抓陈泊桥的胳膊,陈泊桥由他捏着。章决的手滑下去,和陈泊桥十指扣着。
他的拇指一遍又一遍摩挲着陈泊桥的指节。
过了好久,才怔怔地问:“为……”
问了一半又住了口。
“怎么总是这么难以置信呢?”陈泊桥说。
章决不懂陈泊桥是什么意思。但他摇了摇头,说:“别告诉我原因。”
这次陈泊桥问:“为什么?”
章决没有回答。
陈泊桥低下头,很深地看他:“为什么不敢问呢?”
章决舔了舔嘴唇,把额头埋到陈泊桥的肩膀上,在陈泊桥的逼问下,自暴自弃地说:“我怕醒过来。”
他踮起脚,扶着陈泊桥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把嘴唇凑过去。
而陈泊桥没有躲开,很珍惜地接受了这个吻。
真不想醒啊,章决这样想。他的鼻尖又酸了,但拼命忍住没哭。
陈泊桥吻过他的嘴,顺着他的鼻梁向上,轻吻章决的眼睛和额头。随后抱着章决,沉默了很久。
然后说:“醒了会更好。”
陈泊桥的话刚落音,周围突然光芒大盛。休息室的保险箱、椅子,甚至地板,都一点点淹没在光芒里。
他们的脚下是一片虚空。远方有一扇门。
章决的心一点点变得冰凉。他退了半步,抬起头,望着陈泊桥诚恳的眼睛,抿起嘴,轻轻地、但不是很情愿地点了点头。
章决其实是不信的。
章决对于陈泊桥的信任相当的双重标准。他笃信一切关于陈泊桥优秀的人格,却对陈泊桥和他之间一切可能的关系发展持有审慎的怀疑。
但无论怎样,陈泊桥说了,章决就会点头。
而陈泊桥仿佛读破了他自以为掩饰很好的心思,有些无奈地笑了。“真的。”陈泊桥再一次保证道。
没忍住似的,陈泊桥又补充:“你演技真的很烂。”
莫名其妙地,章决从这句话中感受到一种真实的熟稔,仿佛他们认识的时间比章决以为得要久很多。漫长的时间中,他也曾有过相似的惴惴不安,无数次接近又无数次不敢接近过。后来熟识,开过许多类似的玩笑,接吻的次数更多。
在所有的片段里,陈泊桥爱章决。
于是章决听话地摆了摆手,和十七岁的陈泊桥告别。他走进不知是何处的光芒里,听见父母的低语,婴儿的啼哭,还有陈泊桥——和身后这个不大一样,却同样让他心动——的承诺。他感到未知与茫然,但并不无不舍与畏惧。
风轻拂过地面,拥抱浮起的尘土。
FIN.
*改自王菲的《守望麦田》。“共你就似风和尘/同不同行/与天地常在/哪怕无法再相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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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没看过番外的朋友稍微解释一下,这个故事发生是在章决生子后昏迷五天的时候。昏迷时章决梦里回到了17岁,而陈泊桥带有29岁的记忆。一开始做梦的时候陈泊桥忘了老婆还在晕着呢,只是想逗逗章决(还给逗哭了),后来章决说不想醒,陈泊桥就想起来了。
也不太科学,一开始只是想写一个十七岁的章决追上了陈泊桥的小甜饼,为什么后来变成了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