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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戏人又开始说戏了。
她拿着一本老旧的书册,上面圈圈画画了很多故事,年头都很久了
来的听客也是些无事清闲的,磕会儿瓜子,再上半壶热茶,听说戏人卖力地讲着,倒也有趣。
不过这几天,城里忽然来了一位少爷,说是上头派下来的大官儿,凶得紧,可惹不得。
说戏人翻着书页,把故事里里外外又看了一遍,虽然早就烂熟于心了。
堂子越发冷清,老听客们也都跑去看那位贵少爷了,说戏人没了赏钱,便是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她琢磨着,脑瓜一转,便生凑出了许多故事,半假半真,全当生活本儿了!
少爷姓明,是明家的长子,妥妥的军家大户。
生得那是桃花眉眼,穿着新裁的洋服,熨帖的黑色领结很小巧,全全就是个富贵公子的样儿,生而识烟火,本乃多情人。
这明家公子的故事可是说上三天三夜都完不了,京城的戏子,红楼的舞娘,赌坊的老板,酒馆的掌柜……有轻歌响起的地方也定会有明公子的影子。
明公子喜爱听戏。
说戏人那掺假的故事一传十十传百,百里外的人都听说了这里有个说戏人,成天说着明公子的故事。
堂子里的听客渐渐多了,说戏人每天都有大把大把的银子进帐,讲的故事也是越来越生动了。
可一天,说戏人忽然不见了。
人们为听不到故事而可惜,却也没人问询她的消息。
毕竟她只是一个逗唱的小角色,这个没有了还会有下一个,下下个,永远不会消失。
可又过了半来个月,明府的少爷忽然就要娶亲了。
烫金的大红喜帖上写着明少爷与一个女人的名字。
她叫丹青
他们都念着这个名字,声声的称赞涌出口,像是卸了阀的坝子一样。
水墨丹青嘛,多有文化,多相配不是?
迎亲那天,炮仗摆满了小街的两道,红红的一片,都是它们映出的光。
随队的兵都拿了枪护着,明少爷穿着大红的喜服,像是要把这一生的大艳之色都用在这上头。
他笑着,也望着,望轿中佳人,望湛湛天色。
长长的迎亲队拥着花轿到了府门,明少爷掀开轿帘,牵出一双有些粗糙的手。
很白,很细。
倏地吹来一阵风,随着它的还有利箭。
蒙着头的新娘子很娇小,却也不只是怎么了,推开明少爷便迎上箭头,直直刺入血肉,疼人心骨。
她立马就倒下了,明少爷抱着她,人们这才发现那新娘子便是说戏人,她眼角生来的泪痣此刻显得人愈发娇弱了。
也许也许,说戏人生在富贵家,会是个水灵娇俏的姑娘呢。
这就像是一场闹剧,明少爷最终也没娶说戏人。
他还是京城孑然一身风流别情的贵少爷,而她也依旧是旧巷中说戏为生的卖艺人。
人们笑了,三三两两拿着这件事当着茶余的谈资,有人说道:“说戏人那堂子,又开了”
已经落满灰尘的堂子一下又坐满了人,全是好事的主儿,他们齐齐坐着,仿佛这一回便能听到更多的故事了。
说戏人上场了,她没有多大变化,除了时不时透出的些许疲惫,人们看不出有多大不同。
也对,毕竟他们在意的原本就只是说戏人所讲的故事而已。
可是今日说戏人仍旧是重复着半假不真的故事,只是语气再激动了些,讲得更慢了些。
可听客们对此却不满意,他们敲着茶壶嚷嚷道:“来点儿新的啊!”
全场附和。
说书人沉了半晌,目光定定地望着一个方向,那时她的眼神似乎亮了,不过很快又沉了下去。
她看着众人好奇的眼神,吐出一口浊气道:“他说,他喜欢我”
“嗬!”全场哄笑,有的人更是笑得摔下了凳子。
这可真是个有趣的故事。
“那接着呢!明少爷还说了什么?”人的好奇欲一旦被激发,便会像贪婪的恶魔一样,尖牙长耳。
“他说有一天会来娶我”,说戏人淡淡地答道。
她望着远方,眼神虚无飘渺。
第二天听客们没有来,他们都去送明少爷了。
敌寇入侵,军家来接人了。
大家都知道,他这一去,怕就是…
仗打了四年,明少爷送回家的消息越来越少。
说戏人仍旧是每天说着戏,可听众们却不愿意听了。
说戏人挣了很多钱,她的屋子却仍然是很旧。
在明少爷走的第四年零五个月,战场上传来了消息,这位生于富贵的军家少爷,牺牲了。
他是在战场上被远程狙击手当做活靶子生生穿了胸膛的,冒出来的血染红了整件衣服,就和当年迎亲那日一样鲜红。
那是死亡的颜色。
明少爷被葬在山上一处很安逸的小墓地里,四处都是花,白的粉的蓝的,看上去颇为宁静。
说戏人自听说明少爷死讯那天起就失踪了,人们又想着她是不是因为没吃饭的本儿了,便索性抱着钱过完下半辈子了呢?
毕竟没人知道她挣的钱都花去哪儿了。
说戏人求了好多人,越过了好多坐山丘,半个月的时间,她终于来到了那座安葬着明少爷的山头。
那里已经开了很多花了,很美。
说戏人想起明少爷走的第二天,她家的小围墙上突然翻进来一个人。
是穿着一身军装的明少爷。
帽檐被压低了,她听见男人说道:“你还没见过我穿军装的样子吧,喏,给你看”
说戏人想着想着便笑了
“你以后就把钱存着,不够我给你寄,我们明家的媳妇儿,花什么钱,等我回来啊,你再给我讲故事吧”
那块大大的墓碑上分明就写着:
爱妻 丹青
说戏人回了旧巷,她抱着罐子,里面有沙沙响着的银币。
够她用好几辈子了。
后来有的人也去祭拜了明少爷,回来时疑惑地问道:“明少爷娶亲了?”
“没有啊”
“那位姑娘叫做丹青呢,真是好听的名字”
“是啊,真是好名字”
没有人再想得起谁是丹青了,那个小小的名字随着山头的风一起散了去,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说戏人去了别的城,那座城里的小孩子很喜欢她讲的故事。
“明少爷戴着帽子可威风了,你们一定想不到是多好看”
她绘声绘色地讲着,风吹乱了两颊的碎发,却也衬着她的笑颜愈发绚烂了。
“姐姐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呀…我叫丹青哦”
说戏人吃着一串糖葫芦,洋洋洒洒地讲着她的故事,穿遍了城的每个角落。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故事,只能说给他一个人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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