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发完
-----正文-----
我有一个死神朋友。此处不便透露真实名讳,以免造成不必要的尴尬。
是个……挺有趣又挺莫名其妙的女孩子。
大一的时候上跨文化沟通课,老师讲stereotype,刻板印象,找同学说个例子。我缩在倒数第二排两个高个男生的后面,瞥见老师正超教室后面溜达,然后在倒数第三排站定,点她的桌子。
她呆了一秒,反应过来,煞有介事说:“就像,死神总被认为是扛着镰刀、穿着黑袍,或者绕着女主角唱歌跳舞,希望骗取一个吻,让她跟自己走。”
教室里窸窸窣窣窃笑,我没看清老师当时是什么表情,只听那位女士干咳了一声,问:“那……实际应该是怎么样的?”
“实际上死神也是什么样的都有啊。男的女的,美的丑的,认真工作的每日摸鱼的。”她说顺了,脸上笑嘻嘻,“要是能用另一个词概括,那不就是塑造了另一个刻板印象吗?”
她说得有理。教室内外充满了欢乐的空气。
那会儿她刚实习没多久,一句话差点违反保密协议,被连扣三天工资。她气得和我嗷嗷哭,我劝她实习不就是体验生活嘛,扣了钱大不了下次注意。她大声嘤:可我实习就是为了赚钱啊!
——她爱豆要来本地开演唱会,一张票溢价五千。
本来想好攒够钱了就辞职,谁想现场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爱豆不来本地还可以自己去北上广。黄牛票都买了,一张高铁票算什么。
死神的日常工作是送人最后一程。我一开始以为她会三天两头跑医院,结果她说,医院不是她的负责区域,那边正式职工多了去啦。
做死神的在医院工作收入自然最稳定,她们这种实习生轮不上便只能四处捡漏。她悄悄给我看手机上一个全黑logo的app:“‘快送行’,和饿了么滴滴打车差不多,附近有散户死了会通知你,接到单去处理。每月单数算入kpi结工资。”
散户,即住院病人、敬老院老人这些“可预见死亡”之外的死者,多为自杀或者意外死亡。
说话间手机上就跳出消息:距离您两公里的人民南路58号有一47岁男性死亡,点击迅速接单。
她托着脸,手指在弹窗上方悬停片刻,刚要点下,屏幕忽然又一闪,消息停止放大突出,右边出现一行蓝字——已有其他用户接单。
“咦,谁和我抢啊!”她惊道,“这边怎么还有第二个死神了?新来的啊?下手还这么快……”
“刚刚是你手慢了。”我指出。
“哎呀我是在犹豫,万一是个油腻中年大叔,问我奇奇怪怪的问题怎么办。”她靠在椅子上摆手,“但是我有点好奇嘛,好奇他怎么死的。”
我安慰她:“没抢到也好也好,大晚上的出去不安全。”
她点头称是,说前一阵有个女生晚上十一点半在外面被抢劫的盯上,那女生从小练防身术,一不小心揍在抢劫犯太阳穴上,把人给打死了。
“听说这两天在庭审呢,也不知道结果怎样。”
……
她最终不知道中年男人是怎么死去,正当防卫的女生又得了什么下场;此后她也不曾再被神秘的竞争对手抢单。她由此相信那只是某个路过的死神随手接了一份外快,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十一月的时候她遇到一个车祸身亡的少年,并告诫我骑车别再戴耳机,也别单手握把。
十二月某个周六,她溜进隔壁学校的图书馆里,回来后让我发誓今后不熬夜。“熬夜是真的会猝死。那个小姐姐飘在半空看自己的尸体时还是懵的,她以为自己睡着了。”
来年三月,春暖花开的季节,附近小区一孤寡老人在睡梦中去世。她早起上课,看到凌晨四点收到的消息,十点半到现场时还没有其他死神接单。
年迈的灵魂说话口齿不清,需要她掺着,十秒钟才颤巍巍迈出一步。老人含糊地说,姑娘啊,陪我说两句话吧。
“我还急着回学校,对那个老爷爷说对不起啊,我只能待半小时。他的眼睛里一下子就没有光彩了——你知道吗,像是死了第二次。”
我想,已经死了的人怎么会死第二次。我想问你不觉得你最近的情绪很容易受到这份工作的影响吗?最终我问起她的爱豆,最近有演出吗?你现在能买什么价位的票啦?
她把一张一排正中的演出票推给我看。随后我们笑成一团,我说苟富贵勿相忘啊。
五月份一个晚上,她收到一条奇怪的消息提醒。悬浮框弹出不到五秒钟竟缩了回去,不过多久又跳出来,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后保持半透明,不尴不尬地停在那,写道:距您六公里左右中山东路竹林路实验中学有一17岁女性死亡,点击快速接单。
消息跳出来时她在吃晚饭,原本不必着急,这附近没别的死神和她抢生意,她大可以安心吃完饭再乘公交过去。也不知是app的异样让她多留了心还是怎么,她急着赶去,却横竖铁不下心按接单键。
恰逢晚高峰,公交车堵在了路上。她下车找自行车骑过去,好说歹说让保安放她进校门,顺着导航一路爬上楼顶天台。
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她好像不该惊讶。
虽然她并没有预料到干这行会遇到活人。
面前的女孩长得端端正正,不算出挑好看。女孩披着长袖校服,左手袖子挽到关节,手腕赫然两道血口。
她身上带有死亡的气息,将死之人对此分外敏感。女孩睁大眼,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下一刻却又小心翼翼地、恳求般地冲她笑了一笑:“姐姐,帮帮我吧。”
右手握的是一把蓝色的裁纸刀,同样普通不起眼,在随便一个文具店都能买到。刀刃上隐约沾血,女孩垂头看自己的血:“第一刀割得太浅,伤口很快就愈合了。第二刀……还是不够……”
“你……”
“姐姐,你是来帮我的吗?”
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第一反应是我不会处理活人业务啊?
作为一个死神她或许应该友好地建议,这位亲亲您现在正在七楼楼顶呢,切不下去也可以选择跳楼试试看?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她大概该喊老师、保安,或者劝人冷静,生命可贵。
或者……稍微想多一点,如果这女孩死了,她就会作为女孩死前见过的最后一个人,被当做嫌疑犯。
她想这傻逼app是来搞她的吗??
“你……”她接过女孩的刀,咬着嘴唇忽然没头没尾地问,“你写过遗书了吗?”
女孩看了看她,很是坦然:“写过了。放在课桌最显眼的地方,明天就会有人看到。”
“那你在网上有朋友吗?微博……贴吧什么的……你告诉他们了吗?”
“我高三,用不了手机。”女孩的语气有点遗憾,轻飘飘的,“半年没联系了,那些人可能都已经忘记我了。”
她脱口:“不会的!总有那么几个朋友在等你回来……你想想,如果到六月份,他们都满怀希望等你再次出现,却不知道你已经在他们看不到的时候离开这个世界了……”
“那又怎么样呢?”
“……”实习死神愣住,抿了抿嘴唇,犹豫着摸出手机递过去,“你用我的手机上网,和你的朋友道个别吧。”
那天晚上女孩没道成别。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说,又不想说那么多;删删改改,没来得及决定到底该怎么说,手机先跳出了低电量警告。
死神肚子咕噜叫,想起自己吃了一半的饭。她说我请你吃饭吧,和店里借个充电宝,一边吃你一边慢慢写。
吃东西能带来幸福感啊。
她在锅里涮肉,辣汤咕嘟冒泡,食物的气味中氛围稍微缓和。她随口问为什么想自杀,是读书读不下去了还是受了什么委屈?
“最近突然有了点力气。”女孩瘫在座位上打字,声音仍然轻飘飘,“前段时间我满心想着死,其实根本没力气抬抬手指。”
死神给她夹肉的手一下顿住,心说你是不是别吃了比较好……
女孩勉强提了提嘴角:“我不吃辣。”
“那你刚才不说?”
“忘记了。”
“……”
好在不吃辣还有番茄锅。一顿饭磕磕绊绊吃完,女孩终于也没写完她的遗书,死神拿回手机,就看见屏幕上孤零零地杵着两字:再见。
“那就等我把这封遗书写完再死。”
她想,你是不是其实还是想活的?你还是怕的?虽然活着让你万分痛苦可你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想活的?
她问不出口,只说:“那等到你下次想死的时候,再等一等我好吗?”
“万一你被别人抢了单呢?”女孩靠着墙,要笑不笑——可能只是没力气笑。
死神瞪大眼:“你知道——”
“我知道。”她安静地说。
她带走了女孩的刀,回去路上忽然意识到这算不算违反保密协议,提心吊胆两三天,担忧沉入海。
月底时她再次接到“召唤”,这次是在学校附近的一处住宅区。水池早就干涸,留下一池污泥和青苔,池子边长廊上的爬山虎倒是长势不错,她走进去才看到人。
女孩手边摆着个小药瓶,半瓶十几粒药片一晃就响。女孩抬头,语气平平:“我就想看看你会不会来。”
“……我会啊。”死神眨了一下眼。
沉默。
半刻沉默后她轻轻说:“我打扰你了。”
“不是……”
“我不该在这个时候自杀。你是不是在上课?”
“……”
死神背着斜挎包过来的,拉链半开,里面厚厚的教材露出一角。
“我就永远做不了一件正确的事。”女孩这么说着,甚至像是从话里得到某种快意的安慰,有力气笑了一下,“你看,我要吃安眠药,结果都忘记带水。你带水了吗?没带我只好一粒一粒吞了。”
死神退了半步,嗫嚅:“我……去给你买。”
她是跑着来回的,一面像是担心什么来不及,一面却骂自己为什么不能跑得慢一点……拼尽全力也只能跑那么快的那种慢一点。她喘着粗气站在女孩面前,来不及松一口气。
女孩接过矿泉水,对她说谢谢。
她用力闭了下眼,试图抓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等等……你遗书写好了吗?”
“对。”女孩从口袋里摸出张叠成四方的纸,“就拍张照发出去,很快的。”
字很好看,不过不是那种端正整洁的、女生的好看,而是一笔一划利落有力,是露着锋芒的潇洒。
死神捏了一下手机,没有递出去。
“那就不发了。”女孩说。
“……就……没有活下来的理由了吗?”
女孩莫名地看了死神一眼。
“我真的不好意思浪费你两次时间了。而且我死了你才有钱赚,你这又是何必?”
“……可你并不想死啊!”
她又笑了,甚至笑出了声,仿佛真的被逗乐。她的眼睛里终于有了灰败和无谓以外别的颜色,那是同她笔迹一样的锋芒。“你倒凭什么说我不想死?你是我什么人,要在这种时候装善人讲大道理——”
“——你要是真想死上次怎么会下不去手?!”
死神话音还没落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说到这份上她没有退路。
“你再考虑一下?你的爸爸妈妈,你的朋友,知道了会多难过……”
死神口不择言说着陈词滥调。她不会处理活人事宜,没人教过她这种情况下应该说什么,她只能看着女孩眼中的锋芒愈发逼人,那像是回光返照最后的绚丽。
女孩说:“没有人会难过。”
“可我……”
“姐姐,你知道我为什么愿意和你说话吗?”女孩站起来,背过身,短促地最后笑了一声,“因为你不会像别人一样假惺惺地劝我活。”
死神脑子里一片空白,劈手夺走女孩手里的药瓶。
“没关系。”
她又恢复了最初的样子,木然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六月的第四个周日,死神卡着宿舍门禁的最后五分钟冲出门。她的手机屏幕忽地变暗,界面显示“已有用户接单”。
怎么会这样,附近没有别的死神。
而且如果是别人……如果那个人根本不想阻止一个女孩自杀……
她去得很快,但还不够快。跳楼引发的动静太大,警察已经在来的路上,围观的群众更是早已聚集在楼下。她挤不进去,实际上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勇气看——奇怪,她早已看过足够多的死亡。
她从人群的缝隙里看到女孩垂落地上的手。手指不远处躺着一只屏幕已经裂成蛛网的手机。
她没有看到别的死神。
“她自己带自己走啦。”死神托着脸,淡淡笑着对我说,“可能原本是想把她自己交给我的吧。但后来她不再想和我说话了。”
“那你呢,你愿意和我说说话吗?”
……
没人回答。她便习以为常地点点头,说,好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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