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冲之
-----正文-----
3
这是哪里……?
波鲁那雷夫环顾四周,目光所及只有白茫茫的一片。他向远处望去,却完全看不到尽头——仿佛在这个世界中,天空与大地是浑然一体的,如同一只封闭的玻璃球,而他本人正处在玻璃球的正中央。
天上看不见太阳,却是有光亮的。那光也不似阳光那样从一点发射出的那般炽热刺眼,而是如鹅毛一样柔软的,蓬松的,让人找不到光源的奇妙光线。
天空正飘着雪,细细密密的雪花急急地落在天地之间,眼看着是越下越大。它们只用了短短几分钟,便掩埋了波鲁那雷夫被黑色短靴包裹着的脚。
进入一个封闭的地方时,所要做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寻找出口。波鲁那雷夫遵循着原始的本能,在漫天大雪中一圈一圈地走着。只是雪花裹挟着大风,气势汹汹地向他袭来,四周一片平坦,他根本无处躲避这极端恶劣的天气。冷风就像锋利的刀片,一道道击打着他脆弱的眼球,被逼出泪水的双眼根本看不清路,更别提寻找“莫须有”的大门了。
“得赶紧离开这儿才行。”波鲁那雷夫是这么想的。
他抬起脚,却发现双脚像不存在一样,被雪花掩住的部分变得透明进而失去知觉。波鲁那雷夫慌乱地拍了拍靴子。他只能听见沉闷的击打声,视线之内依旧是别无它物,只有茫茫风雪。
这不是普通的雪,无论是什么东西,只要被盖住就会看不见,尽管它们依然存在。就像是被什么特殊的布料挡住了一样,只不过这并不是说掀开就能掀开的布,而是掸不完的雪。
波鲁那雷夫只穿了一件衬衫,就是他平时穿的那件一样,露出了双臂和大半个胸膛。冷风吹在他的皮肤上,带起了一层战栗的鸡皮疙瘩。体表的温度连带着意识和思维,渐渐地脱离了他的肉体,他即将成为寒冷的祭品。
波鲁那雷夫搓着双臂,蹒跚地走在雪地中。白气离开口腔即凝结成冰,根本没有暖手的效果。他觉得自己此刻像极了书中的旅人,即将冻死在白夜的雪地中。雪花附着在他的肌肤上,消融后便留下一片带着场景的空白,波鲁那雷夫并不想就这样隐姓埋名的死在失温的威胁下,这对于一名剑士来说,实在是太屈辱了。
“如果有个能取暖的火苗就好了……”波鲁那雷夫迷迷糊糊的想着。他想起在埃及的沙漠里,漫天的星与漆黑的夜,冰凉的空气中总能感受到火苗的温暖。过去波鲁那雷夫还在嫌弃黑皮肤的男人“磨磨唧唧”,如今他对于那簇会跳动的小火苗却是那么的思念。
可能这就是上天对自己傲慢的惩罚吧。
波鲁那雷夫闭上了眼睛,直到最后,他的眼中还是白茫茫的一片,是刺眼的白,雪花仿佛一柄柄利剑,撕咬着裸露的皮肉,似乎要将可怜的旅人掩埋在雪中。从此他便消失在天地之间,再无名为波鲁那雷夫之人了。
明明遍野都是带着光的纯白,可他却只能感受到一片黑暗。
……
火焰啃咬着木柴,发出“哔哔啵啵”的声音。波鲁那雷夫被周身覆盖的厚重毛毯压得喘不过气,他挣扎着起身,入眼便是柔和的橙光。
“波鲁那雷夫,你醒了?”阿布德尔正端着一只煲,煲中正沸沸扬扬的煮着香味浓郁的汤。香味儿如无形的手指的手指,轻轻牵扯着波鲁那雷夫因饥饿而不断抽动的胃。阿布德尔并不知道波鲁那雷夫经历了什么,他瞥了一眼裹在被子里发着呆的银发剑客,便将饭勺丢进了他面前的碗中,“叮叮当当”的声音将正出神的波鲁那雷夫唤醒,那双淡蓝色的眼中带着还没睡醒的迷茫,眼角不知是火光的照射还是天生就这样,还泛着红晕。
“雪还没停。”阿布德尔掀开了厚重的窗帘,带起一股冷风卷入了小屋中,篝火颤抖了几下,稍稍收敛了高高的火焰。
那股寒气将困倦中的波鲁那雷夫猛的惊醒,他急急忙忙的掀开毯子,却依旧看不见自己的右脚。那一片空空荡荡的裤管里,还沾着几粒无法融化的雪花,它们冒着白气,泛着冷冷的光。
这是在梦境中。
波鲁那雷夫不是没遇到过拥有梦境替身的替身使者,剑客的直觉告诉他应该赶快找寻离开的方式才是。他望了一眼披着橘色大衣的男人,他正在熬着姜茶。姜茶带着点焦糖的香味儿将波鲁那雷夫的脚步牵制住。
仿佛在这儿逗留一会儿,也不会怎么样。
姜茶很快就熬好了。阿布德尔递过茶缸,随后盘腿坐下。他的桌上放着不少奇奇怪怪的物件,还摆着散乱的卡片,阿布德尔抬笔勾勾画画,红色的羽毛笔在薄薄的纸张上留下了凌乱的印记。波鲁那雷夫凑过去看,却被阿布德尔推了回来。
“喝完再看,把衣服穿上。”
“啧,知道了知道了,婆婆妈妈的……”
波鲁那雷夫小声嘟囔了几句,却依旧乖乖的将姜茶咽下了肚——姜茶暖身,这也是阿布德尔念叨了多次后波鲁那雷夫才勉强记住的生活小常识。陶瓷泛着微微的热,波鲁那雷夫的动作微微一滞。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能理所当然的记住阿布德尔所说过,做过的每一件小事,这若是放在过去,波鲁那雷夫肯定认为那是是天方夜谭。不过,自从阿布德尔在他的眼前被子弹击中后 ,他的梦中便在不断重复的播出过去的事,一点一滴都被放在了明面上,在波鲁那雷夫的脑中演绎了一遍又一遍。
原来那些细节,我都是记得的。波鲁那雷夫惊奇地想着。
其实他有些倦怠了。解决了J凯尔,替妹妹报仇之后,他们本应当分道扬镳了。
只是阿布德尔的死一直是他无法释怀的事情——尽管他嘴上从不认错,但那只是死撑着的剑士尊严罢了。
他并不想离开这个温暖的梦。梦里有小木屋,有小火炉,有暖洋洋的毛毯,还有阿布德尔。
波鲁那雷夫晕晕乎乎的想着,抿了一口热腾腾的姜汤。
姜茶带着股辛辣的冲劲儿,将周身的寒气洗刷得一干二净,只不过在梦境中,这一点点暖意被无限的放大,将剑客包裹在了一片热乎乎的海洋中。波鲁那雷夫甚至感觉他的四肢百骸都充满了力量,那一点点堕落的小心思也在一瞬逃得无影无踪。
雪停了。
阿布德尔并没有像波鲁那雷夫想的那样,陪自己一同上路。他站在门槛旁,脸上不再是平日里那副严肃的神情。脸部的肌肉牵扯起丰满的厚唇,阿布德尔露出了一个胜券在握的笑容,那份笑容将波鲁那雷夫心中最后的一点点顾虑全部打消,他拎起行囊,匆匆离开,寻找新的大门去了。
阿布德尔的影像在他的身后渐渐消失,即使是最后一秒,他也依旧保持着那副信心满满的表情,仿佛一直在为波鲁那雷夫加油鼓劲。
小小的火苗代替了高大的人影,亦步亦趋的跟在剑客的脚边,波鲁那雷夫知道,它将在即将到来的满天风雪中陪伴着自己,就像那个人所做的一样。
4
波鲁那雷夫直勾勾的盯着天花板,样式单一的灰漆正如他的心情一样,压抑又痛苦。
波鲁那雷夫总会在梦见阿布德尔。
这次他是站在一座吊桥上。
这并不是普通的吊桥。桥面由赤红的火焰构成,桥下则是翻滚着沸腾的岩浆。
阿布德尔正站在桥的那一头,火光将整个洞窟照得无比的亮,但他的脸却像故意一样,依旧掩藏在黑暗中。洞穴顶端盘旋着一枚硕大的太阳,它在不停地散发着热量,那令人窒息的灼热感却并没有将波鲁那雷夫的皮肤点燃——他的周身被一层薄薄的火焰覆盖,那层火并不灼人,反倒形成了一层与外界交融的保护壳,使得波鲁那雷夫能够安全的行走在被火舌舔舐着的桥板上。
这场景让波鲁那雷夫想起了对战SUN时,自己转瞬即逝的念头。
同样的炽热,同样的灼烧。但不相同的是,那股热度充满了攻击性,如同尖锐的利剑;而阿布德尔的火焰却是厚重又收敛的,就像森林的领主一样,沉着却又不失气度。
“如果阿布德尔在就好了。那么点热度绝对不是他的对手,都怪我……”即将在过人的热度中昏厥的波鲁那雷夫如是想。
那时的他是多么希望阿布德尔能够像之前一样,在最危险的时候闪亮登场,摆出个帅气的POSE,将自己解救于水火之中。只不过对于死去的人,他的确不该抱着这样的期待,更何况对方是被自己害死的,尽管花京院他们不言不语,但波鲁那雷夫却一直在痛苦中煎熬——如果他能不那么莽撞行事,能够更加谦逊,能够倾听他人的意见,阿布德尔就不会为了保护自己而陷入两面受敌的苦战中。
只是人死不能复生。
波鲁那雷夫长叹一口气,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照例收拾行李,检查是否有遗落的东西,尽力将每一个角落都整理得干净,不给房主添麻烦。
“这样总不会再被阿布德尔那家伙说教了吧?”波鲁那雷夫得意地想,转念间却又微微愣住。
在不知不觉中,他已经习惯性地将阿布德尔的行为的套在自己身上了——尽管他早就离开了他。
波鲁那雷夫就这样愣着神走在了街上,尽管他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他已经为妹妹复仇了,剩下的敌人便是杀死阿布德尔的人,可是那个杀人凶手却是他自己……
在过去,阿布德尔一直充当着向导的角色,他就像一个路标,能够为波鲁那雷夫提供一个前进的方向,这时向导不在了,旅人又该往哪儿走呢?
“银饰还没有坏哦,小伙子。”苍老却慈爱的声音突然从波鲁那雷夫的背后响起,他警惕的转身,看到的却是一位面目和善的老妇人。
这是为阿布德尔打造手环的那位老人!
波鲁那雷夫猛然一惊——自己在印度的陋巷中找到的店面,怎么会出现在这儿?难道这个老太太也是替身使者?可她至今也没有攻击的意思,是有什么阴谋吗?
“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罢啦。好啦,快把你的替身收回去,我又不是看不见。”老太太拽着波鲁那雷夫的衣角,别看老人家瘦瘦小小的,力量却大的惊人,一米八几的壮汉竟然被拖着向前,停都停不下来。
又是无人的小巷子。
老妇人笑眯眯地打了个响指,她的身后便出现了一座小屋子,那正是波鲁那雷夫去过的银饰店。
“你看看,这簇火苗。”老妇人垫着脚,缓缓的从木柜上取下一只铁灯罩。沉睡在灯罩中的是一块精致的银质烛台,其中燃着一朵小小的火焰。
“它与他的灵魂是相交的。只要灵魂还未消亡,火焰就不会熄灭。”波鲁那雷夫紧盯着那枚小小的火焰,尽管隔了一面灯罩,他却依旧大气都不敢喘一下,生怕自己呼吸重了,火焰就会被吹熄。
老妇人像看透了波鲁那雷夫般,伸手握住他的肩膀,她的话语带着神奇的力量,抚平了他的焦躁与不安。
“安心吧,那孩子可是很顽强的。”
波鲁那雷夫将信将疑的离开了小屋,手上仍捧着那支灯罩——他始终对老妇人的话抱有疑虑,此时更是不愿相信——阿布德尔是确确实实死在了他的面前,花京院当时也确认过了,何来死而复生之谈?尽管如此,那颗被内疚与悔恨折磨了数个日日夜夜的心脏,依旧悄悄的抽出了希望的小枝丫,细细的,轻轻的挠在波鲁那雷夫的胸口。
波鲁那雷夫曾在夜间偷偷去看过阿布德尔死去的地方,场地被人为清理过,他并不能找到任何证明他还活着的证据,但这同样无法证明他已经死去。
说不定也真如老人所言,阿布德尔并没有死,只是昏迷过去,被乔瑟夫几人送去就医了。
波鲁那雷夫从不认为自己是个脆弱的人,但此时的他却被这渺茫的希望拴住了头脑,兴奋得像个傻子。他左右看着那朵火焰,仿佛只要盯得时间够长,阿布德尔就能够重新出现在他的面前一样。
神啊……尽管我从不信神,但只是这次,只有这次,请护他周全吧……
小小的火焰似乎听见了波鲁那雷夫的祈求,它回应似的摇摆了几下,渐渐地膨胀开来,充斥在整个玻璃罩中。火舌舔舐着铁把手,将黑铁渐渐融化,随后猛地挣破了那像囚笼般的灯罩,如一只腾空而飞的凤凰,彻彻底底将自己展现在了波鲁那雷夫的面前。波鲁那雷夫惊诧的望着那不断变换形状的火焰,它最终凝成了阿布德尔的模样。
“波鲁那雷夫。”低沉的声音响起,在波鲁那雷夫的耳边如炸雷一般响起。那是阿布德尔的声音,波鲁那雷夫是再熟悉不过了。可是此时他却仿佛听不出来一般,只是怔怔的站在街头,望着面前高大的火人。
“阿布德尔!”那双湛蓝的眼因震惊而瞪得很大,眼眶一热,眼泪便顺着他的脸颊滑落至下巴,留下两道湿漉漉的痕迹。
“真的是你吗,阿布德尔?你还活着!”波鲁那雷夫一时不知是喜是悲,他想要伸手触碰那道赤红的身影,却被惊人的热度灼伤,收回手来。
火人将食指竖在唇上,摆出一个“嘘——”的手势,随后指了指四周的人。从路人的视角,他们什么都看不见,除了这个一脸欢喜的青年剑客——他的手中什么都没有,却像是在捧着什么一样。他朝着空中望去,像是在与它们看不见的东西进行着交流一般,眼神中充满了兴奋。
又疯了一个。路人摇了摇头,随即转过了身子,各忙各自的事儿了。
波鲁那雷夫小心翼翼的捧着碎了一半的灯座,走进了一个阴暗的小角落。阿布德尔正盘着腿坐着,手上正比划着什么,看那个手势,像是在做塔罗牌抽取运势。
他的动作很是灵巧,宽大的长袖与粗大的手指并不能影响他的操作,反之,那双手上满满的茧子能够使他牢牢地抓住卡牌,动作更加有力,使他看起来更加的可靠。突然,他的动作微微一滞,连带着他的眼神也发生了改变。
波鲁那雷夫察觉出异况,他耐住了烫人的火苗凑上前去,试图翻看阿布德尔手中的卡牌。
“阿布德尔,你算出了什么?”
“是有人死了吗?”波鲁那雷夫一反过往咋咋呼呼的性格,他冷静了头脑,好好地思索了一番。
阿布德尔扭转手腕,并没有让波鲁那雷夫看到牌面所指。他的表情十分严肃,这让波鲁那雷夫很是不安——每每他露出这种表情时,就一定会出现坏事,比如出现替身使者,或者有人死去。
这次死去的会是谁?
波鲁那雷夫不知道,他也不敢知道。
他失去的已经太多太多了。
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这是魔术师之红的能力,阿布德尔没有出事。仅仅是这一点,就已经能够让他心安了。
“不过得赶紧告诉乔瑟夫先生和承太郎他们才行。”波鲁那雷夫这样想着,举着灯罩就要离开。
可此时的火焰并不如之前那样乖顺,让波鲁那雷夫拖着到处跑。它变换成一条绳子,牢牢地捆住了小道路旁的塑料水管。
“阿布德尔,你干什么?快放手,这一定要告诉乔瑟夫先生他们才行!万一死的是无辜的人的话……”
“不是无辜的人。”阿布德尔打断了他的话,那双栗色的眼眸中充满了坚毅与镇定。似乎还有些波鲁那雷夫似曾相识的其他情绪——当年他得知雪莉出事后,决心来替她报仇时,双眼中也是同样的情绪,只不过他是充满了仇恨,而阿布德尔则是充满了悲壮。
“不……”聪明如波鲁那雷夫,已经猜出了真相。他后退了几步,瘫坐在了地上——地面并不干净,按照波鲁那雷夫的洁癖来说,他本来是绝对不会坐在那儿的。只是此时,他遭受到的巨大打击使他的双腿毫无力气,根本站不起来。
“阿布德尔,你……”
“波鲁那雷夫,这就是命运。”阿布德尔低声喃喃道。“这就是命运。”
“可是我……”波鲁那雷夫瞪着双眼,他还在努力地消化着那恐怖的事实,这是他猜不中,也不敢去猜的结局。
“你要学会习惯它。要么接受现实,要么起身反抗。你选择哪一种呢?”阿布德尔再次出声,这次他的语调惊奇的不再是说教般的严厉,反而充满了亲昵的意味,这种转变让波鲁那雷夫更加难过了,他擦了擦眼泪,却发现无论如何都擦不完,直到炽热的火焰触碰到了微咸的泪水,将它们燃尽,化作丝丝缕缕的水汽,飞上浩瀚的天空。
“面对迪奥时,我逃跑了,我承认,我是懦夫,这是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但我不会再逃走第二次了。”火焰依旧在燃烧,阿布德尔的形象逐渐缩小,变得那么清晰,那总是被波鲁那雷嫌弃的厚嘴唇一张一阖,所说的话却是听不见了。最后的最后,他嘴角微微上扬,右手握拳,摆出了一副胜利的姿势。
“但是我们会赢的,波鲁那雷夫,我们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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